水塔
作者: 半夏春夏交季的时候,村后那片田里的玉米刚长到一半,该做的农活已经不像先前几个月多了,翻土、播种、施肥、除草,定期来看看哪些秧苗先天不足。那时候从田地里一眼望出去,总能看到许多弯腰偻背的农人。我不会在那时候来田里,光秃秃的土地上不只有野草和狂风,还有那么多大人,如果在地里随便跑的话,还会被骂。
到了高粱、玉米长得比我还高的时候,就好玩多了,我喜欢在里面玩捉迷藏。没人能找到我的时候,我最轻松,田里的庄稼好像是守护我的森林。
我小时候,田间土路还没有铺上厚厚的水泥,两旁长满野草和鲜花,经过这里的小轿车也并不多,只是马车、拖拉机或小货车,所以一群小朋友在路中间玩也相对安全。春末,有时天气很干燥,好几天不下雨,土地被晒得裂皮,农人们就会跑到水塔那里交点钱,然后水就可以顺着水渠流到自家的田里。
我小的时候,水塔在村里有很重要的地位,是那片望不到尽头的田地里最突出的建筑。它是用红砖砌的,在夏天的一片绿油油的海洋里更加突出。当时,我很好奇它里面是什么样子的,便总想爬到它顶上,想征服它,把它变成自己的“领地”。
水塔旁的水渠是我最爱去的地方,我把它叫作“小河”。小河旁时常水草茂盛,开着各式各样的野花,野花会引来蝴蝶。最热的时候,我们去小河旁摘花,追蝴蝶,捉蜻蜓,虽然也有蚊子叮咬,有时也被晒得萎靡不振,但是那种快乐不会因一点不舒适消散。我不确定那时候的我是不是麻木的,或者我关闭了某些情感,但是那时候的我确实没什么想法,没有和同龄人一样聪明的心思,不会判断大人的反应,不会说一些乖巧的话,只记得自己像一团棉花,怎么样都行。我很少拒绝别人,甚至很少难过。
小河承载着我童年大部分的快乐时光,我清楚地记得小河的每一种样子,夏天的小河清凉澄澈,冬天的小河被厚厚的雪埋藏,像一条没有头的白蛇。
“可以聊聊小时候的事情嘛,你印象深刻的……”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放的桌式足球。我不明白心理咨询室竟然会放这样的玩具,他会跟他的病人玩吗?
我陷在他对面的小沙发里,小沙发是灰色的,扶手也是灰色的。我觉得很有安全感,但又觉得椅子被安排得过分低了,在心理上相较于对面坐着的人来说处于弱势地位,好像我必须一股脑儿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坦白。
“我跟祖母去F城上学,学校里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包括他们说的曾和我玩得好的邻居小朋友,我只记得自己吃哈密瓜的那一段。”
“嗯,讲讲如何?”他换了一个坐姿,背轻松地向后靠去。
“我在一个垃圾堆里吃哈密瓜,那哈密瓜是别人吃剩的,我在啃还没啃干净的瓜皮。那个垃圾堆在一排楼房后面,我和祖母住在那排楼里。”
“哦。”
“其他的我都忘了,只是这个印象深刻。”
我不需要他同情,我盯着他的眼睛,寻找他眼里的变化,我知道我此刻的目光像狼一样。如果我找到了同情我就会鄙视他,如果我在他眼里什么都看不到,那我就会继续坐在他对面。
这个心理医生显然是后者,我有种碰到对手的兴奋感。
他没有说话,上半身向前凑了凑,问我:“你怎么想呢?”
我怎么想呢?我是现在怎么想,还是那时候怎么想?我的记忆里只有快乐的事情,也只记得快乐的事情。我想偷偷跑到楼后面,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成千上万的珍宝任由自己挑选的世界里,我觉得啃着瓜皮的我在那个时候是女王。
我陷在对面的小沙发里,现在十多年过去了,似乎长大的只有自己的身体。
我看着他的眼睛,长时间不说话。他的眼睛变得柔软了,我不想说什么,低头小声地哭起来,随后哭得越来越放肆。我就这样哭完了剩下的时间,走的时候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水塔那里死过一个女孩子,听说是溺水死的。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那个红色水塔在我年幼的心里变得朦胧,水塔的砖红色与那朦胧的感觉联系在一起,一直指引着我直到自己成年。
那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死在水塔里呢?她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吗?我不觉得这是大人为了恐吓小孩编出来的故事。他们编故事也总是有些影子的,然后添油加醋什么的,说给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听。
每当我想到那片田地的时候,总会想到砖红色的水塔,也会想到那个死去的女孩子。后来长大住校,假期的时候也会回来看看。再后来读大学,出国读书,再再后来去其他城市工作,水塔始终是我唯一的乡愁。
有一年过节回家,我趁着还没开饭的时间走到村后那条路上,想去看看那个砖红色的水塔。那一次应该是中秋节,地里的庄稼只剩下还没除走的根。我远远地望着水塔,它掉色了,塔顶有些破碎,甚至长出野草来。水塔早在很久以前就停用了,土路变成水泥路和柏油路,水渠也没有了。
我记得也是有一年的中秋节,我们一群小孩放了假,来到村后的这片田地。其时地里已经光秃秃的,“小河”也干枯了,我们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东西,便有人提议去水塔看看。中途有的觉得远,怕被家人知道去那么远的地方,回家后会挨打的,就和我们散了。有的听说过那个可怕的故事,觉得水塔里有什么妖怪,也去其他地方玩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胆子大的男孩。
我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他们两个偶尔推推搡搡地说几句学校里的事情,或者近几天玩的卡牌英雄。他们俩裤兜里弹珠碰撞的声音,让我们的沉默拉开巨大的空间,原来我是孤独的,无论什么时候。
我们越走越远,背后的风也越来越大,回头看去,村庄变成一道矮矮的青灰色。我这才感受到真正离开的感觉,我并没有感到自由,那种日常想要挣脱的距离感,原来在水塔和村口之间,哪怕再多走一点都会觉得恐惧。
那次去水塔失败了,那两个男孩知道我想回家,他们并没有其他的情绪,反而像发疯似的,我们三个逆着风往回跑。
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人通过做心理咨询可以获得他缺失的那部分。我坐在房间里,只是想给外面的人一些安慰。
不过我喜欢这个医生,他其实什么都没做,连药都没给我开,虽然那时候我被检查出大脑某块区域的颜色发生变化,已患上重度抑郁症。
“除了这件事情,你还能记起其他什么事情?你在那个地方待了多久?能记起小学时的事情吗?”
“我初中都没什么记忆……”
“或者,能不能记起一些人的脸,试着从这些脸上找到一些感觉?”
他不知道我有快乐的记忆,而且全部都是快乐的记忆,但是从我走进医院看到那几个字“精神科”,我没有意识到要在这个环境里,和对面这位穿着休闲的中老年男人讲我小时候快乐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是全都忘记,我只是发现我所记得的大多都是假的,包括快乐也是假的,只有痛苦可能是真实的。所以我坦诚地面对医生,尽量告诉他我认为真实的事情。
“有一个故事,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在我小时候好像它对我很重要,我能讲这个吗?”
“可以讲讲。”他点头道,背又轻松地靠在靠椅上。
“我小时候常玩的地方有一座砖红色的水塔,是村里用来给庄稼灌溉的,离我住的地方很远,但是我长大并不觉得那个距离很远,大概有三公里吧。有时候,它就像是我的一个梦,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现在已经荒废了。我小时候总是远远地看着它,很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终于有一次进去了,中间有一个很深的水池,空荡荡的,说话还有回音。”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继续说:“村里的人说里面溺水死过一个孩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件事情。”
“你相信这件事,是吧?”
“是的,但不觉得很恐怖。”
“为什么?”
“也许那是她想做的事情吧,如果一个人想做那样的事情,并且她做到了。所有人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不过她更勇敢而已。”
我说完后看着他,有点话说多了的厌恶感。我把腿收回来,看到他背后角落里放着我上次来时坐的小沙发。我这才觉得,这次我坐了一个比上次高一点的沙发,也是灰色的。
走的时候,他说我还能想起更多的事情,他对水塔的故事很感兴趣,还建议我写日记,记录自己的心情。
那天从医院回来,我没有直接回家,我想去梧桐路公园走走,那里有一个人造湖。我的确想起一些事情,一些我认为更真实的细节,而这些细节拼凑起来的画面,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快乐的或痛苦的,只是麻木地想起一些事情。
梧桐路公园是个很老的公园,下午的时候,来散步的人很多。因为不到假期,湖面上没有泛舟的小船,我扶着大理石栏杆望着湖面的变化,风吹来水一波一波散开,但无论风怎么吹,水还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晚上回去的时候,看到妈妈躺着,地上一堆卫生纸团。她眼睛红肿,鼻涕还未擤干净,声音囫囵,胳膊肘撑起来对我说,锅里有饭,让我自己热一下。我没说话,无力感和绝望再次袭来,想象着那台检测我的机器滴滴地发出的声音,想象着我大脑中某块区域一天之内发生的颜色变化。妈妈的样子像梧桐路公园中被风吹散的湖水,在我心里一圈一圈荡漾,然后被我大脑中花花绿绿的颜色融化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村后那片田地,“小河”流淌着,野花遍地开着。我手里拿着一把鲜红的罂粟花向水塔走去,身边还有我那时候养的小黑狗,但是走到水塔那里,我却怎么也进不去了,我在梦里很着急,站在门口朝里面大喊……
小时候,我曾画过很多类似的画,画里或者是一个动物,它头部的装饰繁杂无比,或者是一个小女孩,她头发中有很多很多细节,细细地看像岩层剖面图。甚至我的大学毕业作品,也是在一个尺幅两米多的油画布上画了一个女性,她的年龄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身高比例是一个青春少女,脸上的气质却像七八岁的孩子。从做心理咨询开始,我开始翻以前的东西,问父母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像解谜一样,把一些事情联系起来。
在上小学的日子里,我曾几乎玩遍水塔周围所有的地方,那些高高的黄土层我给它起名叫“山”,一年四季在那个地方编着各式各样的故事。眼睛和心是真的快乐。
那时,家里人常常找不到我,在吃饭的时候,在该写作业的时候,他们喊着我的名字,喊着喊着就来到村后的那片田地。我有时藏在黄土陇沟下,从高粱玉米地里出来,喊我的人心情好时,我就不会挨打,否则我的屁股会挨一顿揍。
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晚了,刚好赶在父母也回来,祖母找了我很久,因为吃饭的事情他们非常生气,妈妈把我抱起来,爸爸尴尬地站在旁边,他们也陪着我挨骂。
祖父抱着弟弟高高地站在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弟弟手里拿着一只香蕉,我说我也想要。祖父说了一堆骂我不乖的话,吐了口水在我脸上。我没有吃到香蕉,但是口水顺着我的鼻涕沾在脸上,我没来得及擦它,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忘记了。我的父母是否因此说过几句话,或者为此和祖父母讨论过关于我的教育问题,我想应该是没有的,或者是无力的。我是从那时候开始关闭情感的,好像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也并没有憎恨过祖父,弟弟拥有的永远比我多,但这些并没有让我难过。我接受了我的弱小和父母也常有的那种无力感。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医生。
“你常常做这个梦吗?”
“是的。”
“之前没听你提起过。”他手中的笔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又抬起头对我说,“还是给我讲讲你觉得快乐的事情吧,你小时候爱玩的。”
“我外祖母家附近有一块地方没什么人去,我把那里叫作‘天堂’。我的假期有一半在那里度过。那里有‘天梯’‘地狱’‘石头球场’,还有一个大人,但他是个傻子,经常追着我们玩。他看起来十几岁的样子,但是竟然听我的话,我让他扮演什么角色,他就扮演什么角色。‘天梯’很高,那时候每次去玩,就先爬‘天梯’,比谁爬得最高,爬到最高层的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小头领。那天就是他带我们玩,我们也最服他。我记得没人能爬到顶上,太危险了,而且下面全是石头,摔下来会摔死的。我最高爬过四十层,我在这种事情上经常表现的很勇敢,其他小朋友爬到十几层的时候就会低头向下看,然后再也爬不上去了。”
“那里房子的形状,是我小时候见过最奇特的,全是铁做的,因为生锈,在阳光下会发出棕红色的光芒。高高的圆柱筒上有尖尖的帽子,柱子半中央伸出一截细细的圆柱体管子,连着另一个铁皮式样的方盒子或者其他几何形的铁皮建筑,整个地面全是玻璃弹珠大小的水泥球。如果从很高的地方俯瞰,就像放大版的玩具积木堆在那里,真是一个童话世界,那里是我小时候的‘迪士尼’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