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凤缘(上)

作者: 周宗奇

民国初年一场惊天大戏

二人世界一段奇情奇缘

———题记

1、打碎青玉杯

中国历朝的皇帝,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祀天大典:冬至为祭期,天坛为祭所,冕服为祭服,跪拜为祭礼。

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既然一门心思要尝尝做皇帝的滋味,自然也觉得此礼万不可废,于是就在这年的冬至节令里,头戴爵弁,身穿十二团大礼服,下面系着印有千水纹的紫缎裙,活灵活现地表演了一番。

这一番化妆表演,大众看起来觉得十分滑稽且可笑,但把袁大总统本人却累得够呛。你想想,从天不亮折腾起来,到八时五十分礼成,这前后五六个钟头里,又是香汤沐浴,又是梳妆打扮,又是乘装甲汽车,又是乘四角垂璎珞、双套马拉的朱金轿车,又是乘竹椅显轿,再加上沉重的古代衣冠和费劲的跪拜大礼,再加上袁大总统生就的肥胖身躯,再加上他又要着意在文武百官和沿途士民面前摆足架子,也真够他受的了!所以,当天的午觉,袁大总统不免就多睡了一会儿。谁能想到,这一多睡不打紧,居然由此造出了一段千古丑闻。

原来,袁大总统每天都要午睡,醒后必得呷一口不烫不凉、温格乎乎的上好清茶。这天,小书童按时来送茶,却见袁大总统并未起来,睡得正香,仰天躺在那里,又打呼噜又吹气。打呼噜时,嘴张得像个无底洞;吹气时,嘴又噘得像个鸡屁眼。小书童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吓得连忙用一只手去掩嘴,另一只手中的茶盘一斜溜,咣当一声响,可巧就把袁大总统最心爱的那只青玉杯掉在地上摔碎了。好在还没有惊醒袁大总统。小书童赶紧收拾起地上的玉杯残片,战战兢兢地退出来,回到茶房这才吓得哭起来。老茶房是位慈悲为怀的好老头儿,问明情由,很为小书童的性命担忧。怎样才能救小书童一命呢?老茶房颇费思量。猛然间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救急的妙法子,拉过小书童附耳低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小书童一听,破涕为笑,咕咚跪在地上,就给老茶房连磕三个响头。

过了半个钟点,小书童打听袁大总统已经起来,就换了新茶杯再去送茶。

“奴才!为何才来进茶?”袁大总统睡眼惺忪,怒气冲冲。

小书童跪下献茶,说:“万岁爷,奴才已经来过了,没敢惊动万岁爷的好梦。”

袁大总统哼了一声,正要端起茶杯喝茶,一看不是青玉杯,就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更加恼怒起来:“混账东西!青玉杯呢?”

小书童答道:“万岁爷,奴才方才不小心,把青玉杯给摔碎了,因为奴才看见……有一条龙!”

“什么?”袁大总统正要一脚踢出去,猛听到小书童出言蹊跷,大声问道,“混账奴才!你看见了什么?快说!”

小书童答道:“万岁爷,奴才上次端茶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床上躺着的不是万岁爷,是……是一条五爪大金龙,吓得奴才就把……”

袁世凯一听这话,心中惊喜异常,暗暗想道:“哟嗬,天底下真有此等事?看来我这个真龙天子一点不假了!”这样想着,但脸上依然浮着极严厉的神色,“你可看清楚了?莫要胡说!”

小书童只怕袁大总统不相信,忙又磕起头来说:“万岁爷,奴才哪敢胡说?那五爪大金龙盘头露尾,红光闪闪,奴才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袁世凯连着追问三遍,说:“谅你也不敢胡说!下去吧!”顺手赏给小书童一百元钱。

小书童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还白得了一笔赏钱,喜不自胜,一道烟似地跑去找老茶房。

自打出了这档子事,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添枝加叶,把袁大总统真龙现身的鬼话,编造得神乎其神,越来越神。一班帝制派人物欣喜若狂,抓住这个机会大肆活动起来。杨度等六人,暗中从总统府直接领取白银二十万两,在石驸马大街办起“筹安会”,专门制造“改变国体、恢复帝制”的舆论,替袁大总统早日改成袁大皇帝寻找法律依据。又有梁士诒等七人暗中策划,在全国各地组织“请愿团”,上书国民政府参政院,恳求袁大总统黄袍加身,早登大宝。于是乎,什么“商会请愿团”“教育会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一哄而起,五花八门,光怪陆离,无奇不有。还有一个“登极大典筹备处”也公开成立起来,用二百万元粉刷太和殿,更名为承运殿,是将来登极大典要举行的地方。殿内的圆柱一律改漆红色,当中的八大柱加髹赤金,并饰以盘龙云彩;御座扶背各处一律雕龙,上披绣龙黄缎;御座前设雕龙御案,案前左右两侧各列古鼎三座、古炉三座;御座后设九折雕龙嵌宝屏,宝屏左右两侧各设日月宝扇一对。花费八十万元做两件龙袍,一件是登基时穿的,一件是祭天时穿的,均由北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瑞蚨祥服装店承制。花费三十万元做皇帝专用的平天冠一顶,四周垂旒,每旒悬珍珠一串,冠沿缀以大珍珠一粒。花费七十万元做六颗御用金玉大印,其中那颗玉玺,四寸见方,镌以“诞膺天命、历祚无疆”八个字,造价在十二万元以上。花费十万元将清朝皇帝的车马仪仗修理一新,暂先充用……更有甚者,居然由参政院出面,强迫各省推选“国民代表”,明令他们在推戴书上必须写有如下四十五个字:“谨以国民公意,推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

袁世凯看到这些“应命贤臣”如此卖力,恢复帝制的事情进行得这么顺畅,自然十分高兴,恨不得明天就荣登大宝。不料就在这时候,却发生了两起“炸弹案”。

2、心腹之患

先是,袁世凯为了让日本国能够首先承认他恢复帝制,计划派周自齐为专使,用七项卖国条款和一份厚礼去日本国活动,不料事不机密,这个情报被当时的法国公使花四十万元买了去,故意张扬开来,一时内外哗然。袁大总统恼羞成怒,断定总统府里必有内奸,下令来了个掘地三尺大搜查。结果出卖情报的人没有查出来,却搜出十几个货真价实的铁炸弹。这可炸了窝,总统府里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这也掘,那也挖,厨房里也掘,厕所里也挖,小姐太太的香闺里掘,丫鬟老妈子的下房里也挖……搞了个天翻地覆,一塌糊涂。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也没有想到,那位早就投靠了袁大总统的保皇党首领梁启超,此时却冷不丁杀来个回马枪,在上海发表了一篇怪文章,题目叫《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洋洋洒洒一万多字,高谈阔论,反对帝制,公然拆起袁大总统的台来。比起那十几个铁炸弹,这岂不是更可怕的一颗大炸弹嘛!

自打发生了这两件事,袁大总统的心情很不好,当然脸色就更不好,苍白而冷酷,谁看见谁害怕。当他这天晚上来到平时最宠爱的第六个小老婆的房里时,把这位人称洪姨的小美人也吓了一跳。

“万岁爷,臣妾有失远迎。”洪姨跪下行礼。

袁大总统一共有大小老婆十六个,唯有这个洪姨最讨欢心。她青春丽质,妖艳异常,且生就一张粲吐莲花的巧嘴儿,常能从奸谋深沉的老袁口中掏出一些惊人的秘密。要在平时,袁大总统一听这娇滴滴的“万岁爷”三个字,早就变得雪狮子向火———软了半边。但今天听了,他却皱一皱眉头,说:“我不是交代过了,大典未成,不必跪称万岁吗?起来吧。”

这个洪姨,是打定主意铁了心,日后非正宫娘娘不坐的,所以细心地察颜观色,千方百计地讨老袁欢心。这时就款款地劝慰道:“万岁爷呀,切莫要过分忧虑,那放炸弹的凶徒自会查明的。”说着挨在老袁身边坐下,把一股浓浓的脂粉香灌进大总统的鼻腔里。

袁大总统吸吸鼻子,板着脸说:“唉,你知道什么呀,我是怕那几个破炸弹吗?哼!”

洪姨又贴了贴紧,娇声试探:“那万岁爷愁什么呢?莫不是梁启超的文章……”

“不是,不是,”袁大总统今天超不耐烦,忿忿地说,“梁启超算什么东西!当年他没有跟着谭嗣同掉脑袋,算他溜得快,后来又写信拍我的马屁,说我‘功在社稷,名在天壤’,现在却又摇身一变,作此蛙鸣,反对帝制……一个穷酸书鱼儿,怕他何来?我睬都不睬他!”

“那……万岁爷?”洪姨有点失望,也不甘心。

袁大总统看了一眼爱妾,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呀。”

洪姨小嘴儿一噘,细腰儿一扭,眼圈儿一红,竟撒娇卖痴地要哭,这副模样反倒逗得袁大总统有了兴头,一把将小六揽过去放在膝头,说:“你看你,我又不是要故意瞒着你,实在是事关重大……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别哭了,笑一笑。”

洪姨还撒娇:“既然臣妾不配听,万岁爷还是说与别人听吧。”说着一双俏眼瞟着袁大总统,又柔媚一笑,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袁大总统再也受不了啦,哈哈一笑说:“洪爱卿,我的满腹心事,抵不住你莞尔一笑。”说着捧过那粉嫩香腮就栽了一口,要不是此时门外有人大声禀报,堂堂大总统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馋相呢。

袁世凯朝着刚进来的人正要发火,细一看,原来是侄儿袁乃宽,这才想起是自己让他来的,板起脸淡淡地道:“哦,乃宽呀。起来吧。”

这个袁乃宽,并不是袁世凯的亲侄儿,也不是堂侄儿,也不是表侄儿,只因他得天独厚,可巧姓了一个袁字,便趋炎附势,联宗做小,心甘情愿给人家当个干侄儿,他自己很得意,每日里出入总统府,掇臀捧屁,殷勤趋奉,实实在在是个鹰犬式的人物。最近一段时期,他就担负着干叔父交派的一项特别秘密使命,干得十分卖力。

干叔品着茶问:“那边有什么动静?”

干侄儿屁股尖挂在椅子沿上,答:“在他的住处,最近经常有南方人和陌生面孔出出进进,照您的吩咐,我没去惊动他们。”

干叔父问:“他本人呢?”

干侄儿答:“他嘛,还是无心公务,每天与杨度理事长他们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已经在八大胡同吃过四回花酒了,前天晚上还……”

“说呀,还怎么着?”

“他们在云吉班吃花酒,让妓女小凤仙给骂了!听说有家报馆登了这件事,我让人去找报纸了。”

听到这里,干叔父放下茶杯,往太师椅上一靠,闭着眼晴沉思起来。良久,他忽地直起身子,圆睁双眼,把干侄儿和洪姨都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塌回去,迷起眼睛,用肥白的胖手指捏弄着下巴颏儿,嘴角泛起一股含义不清的微笑,说道:“乃宽,你听着,给我增派得力密探,继续严密监视他和他的住宅,但千万不能让他察觉,千万哈!另外,你去传话,让杨理事长明天来见我,去吧。”

袁乃宽走后,袁世凯心事重重地在地上踱来踱去。洪姨几次想问话也不敢开口,一直到上了床,洪姨施过一番妙不可言的魔法之后,这袁大总统的兴致才又好起来。洪姨趁机赶快问道:“万岁爷呀,他……就这么烦您吗?那……他是谁呢?”

3、他是谁

此时,袁大总统身心愉悦,兴头正高,说:“你想知道他?好,伸过手来。”

他在她那温软娇小的手心上依次写了三个字———蔡、松、坡。

洪姨惊讶地缩回手:“啊,是他?杨理事长不是说,他也很是赞成帝制的吗?”

袁大总统嘿嘿冷笑起来:“他能骗过别人,能骗过我吗?你看他表面上折节下交,肯与杨度们频频来往,大谈帝制,可实际上……乃吾之心腹大患也。此人不除,帝制难成,一日不除,寝食难安!”

“莫非他比孙文、黄兴还可怕吗?”

袁大总统撇撇嘴:“什么孙文黄兴!吾从来瞧他们不起。何况如今孙文羁留日本,黄兴远在美国,又能怎么样?但这个蔡乳儿文武全才,智勇深沉,年轻气盛,且在西南一隅大有实力,倘若他要挑头造反,四下里群起呼应,帝制一事就全砸锅了!”

洪姨见袁大总统又犯起忧愁,极力宽慰说,“万岁爷,也不必太过虑了。想他原不过一省都督,是万岁爷将他调回北京,又当参政院参政、政治会议议员,又当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全国经界局督办,真是高官任做,骏马任骑,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难不成他会恩将仇报?”

袁大总统苦笑一声:“洪爱卿呀洪爱卿,你怎么聪明人说糊涂话!我调他入京,是夺他的军权;让他一身数职,全是些虚位,是要用盛名笼络他。可你看看,他进京这二三年,伪作呆钝,深藏锋芒,不吭不哈,不卑不亢,一个人沉静如此,委实太过可怕。”

洪姨又劝:“不过呢万岁爷,就算他是厉害角色,臣妾想来,他既在京中,便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谅他又能怎的?”

袁大总统微微颔首:“这倒也是。只是这炸弹之事,何人主使?梁启超肆意妄言,何人壮胆?你可能不知道,梁是此人的老师,师生之谊从未断过。我不能不防这条泽中蛰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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