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蒂妮娜的家园
作者: 贾志红法蒂妮娜头顶一桶乳油果从我们基地大门口走过的时候,夕阳刚好照在第二根门柱上,绯红的霞光把一根斑斑驳驳的旧木头柱子打扮得很有几分姿色,以至于一只有着漂亮蓝色尾羽的非洲椋鸟毫不嫌弃地站在柱子顶端,正往远处一片灌木林眺望,估计是因为贪玩,这只椋鸟落单了。我的狗二呆也正好在第二根门柱上蹭痒。二呆最近大概是得了什么皮肤病,背痒得厉害,蹭痒的幅度和力度都很大,哧啦哧啦的,像拉锯一样,直到把椋鸟惊飞,二呆才憨头憨脑地朝着鸟飞走的方向轻轻吠叫几声。随后二呆便望着西天发呆,我也望着西天发呆,我们为邦尼布古原野的晚霞而发呆,晚霞总是这么绚丽,也极尽铺张,它不是由一种颜色构成,而是把红色系分解出无数色相,由浅及深。当西天由绯红转向紫红再渐变成黑红时,太阳已奄奄一息,黄昏因天空君王的垂垂老矣而显得悲壮。年轻姑娘法蒂妮娜指着落日说,它要死了,明天升起的太阳是它的孩子。这姑娘语气忧伤,像是经历过无数生死的人。
早晨,法蒂妮娜衣着鲜艳地顶着空桶从我们院子大门口经过,我正在院子里吃早餐,法蒂妮娜黑亮亮的眼睛盯着我的嘴巴,我便拿一根油条递过去,姑娘立刻笑得花一样,她说,Madam贾,若力若力。我知道她是在顺口夸我漂亮,我每次送她东西时她都会夸我漂亮,我每次都相信,全世界的女性都擅于夸赞也喜欢接受夸赞,不分年龄和肤色。这会儿,法蒂妮娜完成了一天的劳动,头上的大桶装满了在原野捡拾的乳油果,她的步态比早晨沉重了许多,夹趾拖鞋在红土路上被她疲惫的脚拖着,噗哒噗哒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不似早晨那么轻快。不过,她的头、脖子和肩膀却是坚挺的,只有这几个部位坚挺,她头顶上的物件才能稳稳当当。那一大桶乳油果怕是有一二十公斤吧?老何说目测有二十公斤,他啧啧啧地咂着嘴,赞扬非洲女性的头坚硬、坚强,当然他也不忘赞扬法蒂妮娜美妙的身材,老何感慨地说,只有劳动才能让姑娘们的体态保持美。老何就是这么个人,说话文绉绉的,他年轻时写过诗,虽说如今带着一帮搞工程的人在非洲干着修路这样粗糙的活儿,但他言谈间总是保持着一些诗性。
法蒂妮娜每天袅袅娜娜地从我们院子大门口经过,直到捡拾乳油果的季节结束,差不多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吧,女人们花枝招展地在原野捡拾乳油果是整个西非大地最好看的流动风景。她们必须花枝招展,穿上最绚丽的衣裙才能表达对乳油树的敬意,否则按照邦尼布古原野的规矩,她们便不能从乳油树那里获得更多。乳油树是上苍专门赐给非洲大地,赐给非洲大地上的女人们的。赐给她们果实,赐给她们生计,也赐给她们繁重的劳作。
这个时节,天空碧蓝如洗,云朵轻盈洁白,在这样的天空下,任何大地和草木都显得美丽,包括被太阳晒卷了叶子的玉米,也包括一片一片无人理睬的狗尾草,都被悠悠的云朵强赋了诗性。而阳光又总是多情,纵使在雨季,太阳也一如既往地毫不吝啬,它只在午后打个盹,眯那么一会儿眼,任乌云翻滚,让它有机会向原野施展威风,但太阳绝不会给乌云更多时间,稍后阳光就补偿似的把光芒和热量加倍倾注给大地。彩衣彩裙彩色头巾包裹着的女人们在这样的背景下,在金色的野燕麦被风吹得一起一伏的波浪中,她们身上的彩色宛如流动的彩虹。
邦尼布古这个地方,属于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域,村庄稀疏,树木稀疏,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滴雨不落,但是乳油树偏偏热爱这方大地,也适应这片原野。它们野生,没有人播种,也完全不用培植,靠天生,靠地长,东几棵西几棵地散落在原野。它的树型实在是不够美,从十几米高到几十米高,树枝任性伸展;从碗口粗到桶口粗,树干也能恣意扭曲。它们就像原野上的野丫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不以貌示人,奉献果实才是它生长在非洲的使命,而非美化风景。
乳油果成熟并从高处落下,大青枣似的果实被摔得伤痕累累,甜腻的汁液和气味从破损处溢出,蚂蚁、苍蝇、蜜蜂以及不知名的小昆虫奔走相告,一拨拨的,盛宴在树下铺开,小东西们都吃醉了,乳油果的甜度简直可以让它们直接在肚子里酿出美酒,有贪吃的家伙干脆就醉死在果肉上。不过不用担心,捡拾者不在意果肉是否完整,没有人会吃乳油果的果肉,除非灾年。乳油果那薄薄的一层果肉其实不过是一层略厚的皮,被皮包裹的果核中的果仁才是捡拾者的目标,榨取果仁中的油脂是能为家家户户带来不菲收入的一项手工劳动。等到这些乳木果油经过精炼进入欧洲大牌化妆品的配方,又以昂贵的价格被全世界的女人们青睐的时候,貌不惊人的乳油树已经在西非原野惊人绚丽的晚霞中开始酝酿下一个花季了。
老何除了热爱诗歌还热爱探究风土风俗,他对非洲的地形地貌和物产都感兴趣,据老何考证,一棵成年的乳油树,每年可以孕育大约二十公斤果实,也就是法蒂妮娜每天捡拾的量,二十公斤果实又可以获得五公斤左右的干燥果仁,这些果仁大约可以榨取出一公斤左右的乳木果油。老何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尽?那是因为在距离我们驻地一百公里的藏捷布古村,有一位法国女士开办的乳木果油加工厂,老何去那里参观过,他还给我带回一盒精炼的、象牙白色的乳木果油,像凝固的猪油般细腻,有植物的清香,被我当作宝贝收着,每逢需要在烈日下外出时,我就在脸部和颈部涂上一层,也果然能抵御赤道上炽烈阳光对皮肤的攻击。
走村串户收购粗制乳木果油的小贩熟知每家每户炒炉和炒锅的大小,他隔着矮院墙看看堆在院角的果皮碎屑就知道这户人家的女人是否勤快利索,只有女人才被允许接近乳油树,提炼乳木果油,否则就违反了神的旨意。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古老而奇怪的神旨是在奖励女性呢,还是在惩罚女性,剥果皮、砸果核、炒果仁和榨油脂都是重体力活儿,却因为神的旨意而必须由女性承担。走村串户的小贩不管神旨是否公平,他只在意收购初油与销售给法国人开办的精炼油脂厂之间能赚取多少差价。他若是再看看炉子上徐徐上升的轻烟就能大致不差地判断这户人家在炒制果仁时是否把火候控制得恰好,由此也能推断出这家人榨取的初油是否纯正,也便在脑子里快速地把收购价格再掂量掂量。他通常骑一辆叮叮当当到处都响的大自行车,又把车铃铛按得更响,咋咋呼呼的,惹得群狗狂吠,仿佛一支队伍扫过村庄。女人们喜欢他这股咋呼劲儿,给人送钱的好事儿,怎么咋呼都令她们心生欢喜。
我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在原野和村庄转悠,手里拎着照相机,身后跟着我的狗二呆。我遇人拍人,逢树拍树。我甚至学会了一些班巴拉语,我用一点点英语、一点点法语、一点点班巴拉语加上丰富的手语来构成我与老乡们的交流方式。花一千西朗从集市上买来的班巴拉民族风情的布袍子包裹着我,颜色鲜艳,款式宽松,我也像一条游走在原野的彩虹,尽管脖子和手臂常常被布袍子脱落的颜色染得或紫、或绿、或红,甚至擦一把汗,这些颜色还会趁机爬上我的脸。女人们扑扑哧哧地笑我,她们伸伸她们的手臂,又扭扭她们的脖子,展示她们黑皮肤的优势———那黑色如此强悍,不会被任何颜色浸染。而后她们又在一阵阵更开心的大笑中走远。老乡们路遇我时,会喊我一声“Madam贾”,然后再冲着我的狗喊一声“阿呆”。其实我的狗叫二呆,不过老乡们不会发“二”的读音,无论我怎么教,都无法让他们把自己的舌头卷上去那么一点点,他们把二呆喊成阿呆。阿呆就阿呆吧,只要有“呆”的意思就行,它有时候的确是一条呆狗,时不时地闯一点小祸端,追咬乡亲的羊或者让谁家的母狗怀了孕,生出一堆小崽而老乡家没有多余的吃食,送子认父的情景剧在基地大门口已经上演三次了。唧唧嗷嗷的小狗崽被某个少年用衣襟兜着送来,少年们大多穿着又长又宽的破旧T恤衫,前襟的下摆兜起来有足够的空间成为几条小狗崽认祖归宗路上的暂居之地。总是半大的孩子来送狗,大人们可能没有工夫或者不屑于干这样的事情,而半大的孩子送了狗还能捎带着再要些钱,成年人大概羞于如此吧。最终小狗崽们都被养在碎石场,长大了看家护院,那里的院子比基地更大,停着平地机、压路机、挖掘机等设备,院子没有院墙。老何说,我们需要狗,不嫌多。如此说来,二呆倒是成了一位功勋狗父亲。老何不仅留下了那些小狗,还为每一条狗命名。老何的老本行是地质,都说干地质的人浪漫,地质行业出诗人,老何印证了这一传说,他时常诌几句诗,山峦叠嶂常常是他诗的元素,想必当年在国内的崇山峻岭间勘探的时候,秀美河山总是激发他的诗兴吧,就连他为那些小狗取的名字也充满了诗意:大珠、小珠、玉盘……我承认当“玉盘”这个狗名横空出世时,我才真正明白原来大珠小珠的“珠”是珍珠的“珠”,此前我竟然一直认为是那个肥硕憨厚的“猪”,看来玉盘拯救了大珠和小珠。老何为狗取诗意名字这件事令我十分自卑,我和我的狗二呆都十分自卑。
更多的时候,二呆其实不呆,我愿意带着二呆出门,原野和村庄的狗一向令我惧怕,虽说非洲土狗个头不大,耳朵也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它们看人的时候眼神温和,但是会不声不响地下口,它们的牙齿并不温和。二呆也是一条非洲土狗,从小被我认领并养大,它对主人忠心耿耿。见到老乡的狗,二呆为我冲锋陷阵,它一跃而上,先用极大的吠叫声震慑对方,汪汪,汪汪汪,高好几个分贝的叫声彰显着它凭借基地好伙食得来的好体力。通常这几声喊叫就能灭了对方的气焰,若是还不行,二呆就再呜呜地低吼几句,像是解释和谈判,几个回合之后,它们达成了共识,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可是,也有例外的时候,二呆会跑得没有踪影,那一定是它和一条路遇的母狗一见钟情了,丢下主人不管,冒着事后被惩罚的风险去追求它的爱情。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除了担心因没有二呆的保护而遭到老乡们的狗袭击外,还惦记着老何的词库中是否还有足够多的、富有诗意的名字。
乳油果成熟的芳香撩拨着原野,也撩拨起狗狗们的爱情。二呆最近总是在村庄乱窜。法蒂妮娜家那条叫呜噜的母狗,大概正在和二呆恋爱吧。我看出来了,它们常常眼睛湿润地望着对方,又在法蒂妮娜家的土院墙外亲昵打闹。法蒂妮娜可顾不上管狗,她弟弟玛玛杜已经令她忙乱无措。玛玛杜滑溜得像一条泥鳅,在姐姐法蒂妮娜揪住他往澡盆子里摁的时候,哧溜一下,他就从法蒂妮娜的胳膊肘下滑了出去,捎带着还踢翻放在屋门口的一只瓦罐。从村庄的井台上一桶桶顶水回来,法蒂妮娜每天要走四五趟,最后一桶水已经不清亮,透着浑黄。井台上排队的人从早到晚,人们从压水井里压出来的水越来越少。法蒂妮娜把最后打回来的这桶浑黄的水倒进洗澡盆,凉丝丝的水诱惑着她,她把两只小臂埋入沁凉的水,脊背上像蚂蚁般爬行的汗珠瞬间就逃遁了。她想洗个澡,不过她得先给弟弟玛玛杜洗,把玛玛杜摁进澡盆是一件比取水更累人的事情。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玛玛杜像姐姐法蒂妮娜一样喜欢洗澡、喜欢水。玛玛杜被人从河里救上来之后,活过来的小男孩从此恐惧水、躲避水。姐姐法蒂妮娜没有工夫整天看着弟弟,她要干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种地、打水、洗衣、舂米、做饭、喂鸡、捡拾乳油果……她忙得团团转,好在家里的几只羊交给了邻居家半大的男孩代放,暂时不用法蒂妮娜操心。自从她父亲三年前得脑疟去世,母亲又在去年被毒蛇咬死,法蒂妮娜就成为家的支撑,成了她自己和玛玛杜的父母,姐弟俩相依为命。一盆水,弟弟洗完后,姐姐接着洗,这是规矩,除非法蒂妮娜愿意再去村中心的井台上排长长的队。井台上嘎吱嘎吱的压水声从清晨一直响到黄昏,与太阳同升同落。
姐姐法蒂妮娜扑向那只被玛玛杜踢翻的瓦罐,她被长及脚踝的裙子绊了一下脚,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瓦罐撞向当作灶台用的大石头前,她截住了它,若是晚那么一点点,瓦罐或许就碎了。可是,瓦罐还是在奔向大石头的路上被另一块小石头磕了一下,她跌坐在地,左手揉着左脚踝,右手抓起那块石头扔向墙角,狠狠地,像扔玛玛杜那样解恨———如果她能把玛玛杜抓住,她一定会狠狠地把小顽童扔出去。不过,现在的玛玛杜,法蒂妮娜是抓不住的,更扔不动,小男孩胖了一些,当然也长高了,前两年他的胳膊和腿瘦得像柴禾棍,肋巴骨像挂在皮肤外面的一架小手风琴,肚子却胀鼓鼓地撅着,姐姐一只手就能把他牢牢地摁住。自从玛玛杜肚子里的恶魔被中国医疗队的女医生驱逐之后,小男孩就变了,像小鼓一样的肚子慢慢缩了回去,肋巴骨上也总算攒了一层脂肪,胳膊和腿如雨季的小树,吮吸了足够的汁液后,舒展、饱满。过不了多久,玛玛杜就能独自放牛放羊,他将奔跑在邦尼布古的原野,晨出暮归,走向他的祖辈、父辈走过的路。
那块被法蒂妮娜扔出去的石头在灶台上方划出一条抛物线,与炉子上一锅刚刚炒熟的乳油果仁缓缓上升的淡淡白烟相遇,又分离,一条上升,另一条下坠。白烟带着乳油果的香味继续往上升腾,一头钻进?果树正开着的花串中就再也无法出来,而后它的气味被?果花更加强势的香味吞并。石头坠落到墙角,一堆大小相似、模样也相似的石头正在等着它,咣当,它们彼此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观看姐弟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