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水窖的别样生活

作者: 安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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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世间之物,经年累月,都会留有唇吻或鞭笞的依稀痕迹。一口蜷缩于黄土高坡的水窖,在岁月的挑三拣四中,仿佛一册遭到抛扔的旧书,封面颓唐,边角撕扯。但一经将其捡起,翻开来端详,那些躲躲闪闪的往事,便犹如一幕幕剧情,从字词幕帘后蹦跳而出,撩拨我们的眼目和神经。

作为时间的过客,人一半活在现实中,一半活在记忆里。记忆,是人精神世界里的重要页面。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皆受益于这口水窖的陪伴。我与它,互为见证者:它见证我曾经的哭笑,我见证它今夕的兴衰。

说起来,我算个倒霉蛋,生不逢时,恰好降生于一个由高处跌落低谷的家庭。往昔的荣华富贵,已化为渺渺青烟,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家徒四壁的赤贫:破损的窑洞,简陋的陈设,虚空的仓储,锅里无米,水缸少水……步步磕绊的艰难,化为一缕缕愁绪,在母亲额头的褶皱里若隐若现。母亲尽管极尽掩饰,但它还是宛若一根根锋锐的钢针,刺痛我的童年。

在父亲的讲述和村民的渲染里,往上追溯两三代人,我家曾富甲一方,财富盈山:三进门的庭院,雕梁画栋的屋舍,耕田数百亩,坡地数千亩,柿园三座,杂果园两座,粮仓三座,油坊两座,磨坊两座,碾坊一座,水窖一口,涝池一个,骡马成群,雇工近百……可当我初涉人世,睁开惺忪的双眼,好奇而又惊惧地打量这个家庭时,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唯剩一座树园、一口水窖和一个涝池,仿佛遗孤那般,为纷纭的传说,提供有气无力的旁证。

时代的风云际会,投影于个体,会带来命运的剧烈震荡。世代捧在手心的积存,仿佛遭到铁锤的猛砸,积木般散落一地。积木这样那样地再度排列组合,都无法重回原来的手心。此一阶段,万般皆公,地是公家的地,树是公家的树,人亦是公家的人。本属我家的那座树园,古木森森,树高百尺,浓荫蔽日,在我亲见下,年复一年,经不住镢头、斧头和锯子的轮番捣毁,最终一派荒秃。倒是那个涝池和那口水窖,宛若年老色衰的一双寡妇,因嫁不出去,才因祸得福地滞留娘家,成为祖先留给我们的绝无仅有的纪念物。

水窖落成于何年何月?父亲也无法说得清楚。窖沿上铺排的大块青石,四棱饱满,既斑驳,又滑腻,斜横着长短不一的裂纹;窖壁上的青苔,根根直立,粗长而又娇嫩,仿佛无数婴儿争抢吃食时斜伸的臂膊。可以肯定的是,水窖非今人所凿,而是有了一把年纪,至少成型于清朝中期或末期。生产队建制之初,它也曾被充公,服务于全体村民;只是后来,村里的人口急剧膨胀,而它有限的供给量,无法满足需求,于是在村里新凿一口更大的公共水窖后,才物归原主。

涝池卧于碾场正北端,水窖缩于碾场西北角,两者距离我家皆不过三四十步远。水窖与涝池,仿佛连体的同胞姊妹,尽管大小有别,深浅不一,却功能雷同,皆为蓄水之用。一场暴雨,或连续多日的持续降雨,落在碾场的雨水,宛若一条条蠕动的蚯蚓,借助于地势的引导,汇聚成一条蟒蛇般的溪流,从窖口急急涌入,反馈于轰轰的闷响。水窖盛满之后,铲上几锨土,将入水口予以阻挡,迫使溪流转变方向,拐向涝池。

土塬缺水,水窖成为人饮水的唯一依靠。众所周知,水为生命之本,人与水,须臾不可分离。三日无食,人尚无性命之忧;但一日无水,人就会被活活渴死。况且,能否有食,也与是否有水相关。无水,生米做不成熟饭,面粉蒸不成馒头。于是面对水,人变得既悭吝,又马虎,不敢有点滴的浪费,又不敢有丝毫的挑剔。哪怕水不洁不净,却也是有,远胜于无。世间的任何一种物事,如果仅剩唯一的选择,那么所谓的选择,就是一场徒留笑耳的魔术游戏。好中选好,优中选优,“有肉不吃豆腐”等,那是在温饱解决之后才敢滋生的欲念,是由“吃饱了撑的”衍生出的“吃了五谷还想六谷”的额外期待。物质应有尽有了,人在精神上也就敢装了,会装了,装起了高雅,装起了高贵,但一旦陷入严重饥荒,所有的伪装皆如彩绘的画皮,瞬间就会脱落,暴露出本相。为抢到一口饭吃,一碗水喝,不惜大打出手,你揪头发我扯裤子,哪里还顾得上装模作样?

窖深五丈有余,而要把水从窖里打上来,无疑颇费一番气力。旧时窖口大多安有一架简易的木制辘轳。辘轳上缠着一圈圈粗绳,绳端系一个铁扣。铁扣扣住桶的把柄,然后把桶放入窖口,右手握住轱辘把手,慢慢摇晃,桶就随着绳子在辘轳上的退却而沉入窖底。接着,一紧一松地使劲摇晃几番辘轳的把手,促使桶沉潜水中,继而猛然搅动辘轳,水就将桶蓄满。反方向地摇动辘轳,绳索渐次一匝匝地重新缠上辘轳,一桶水便徐徐地扶摇而上。

辘轳原本为水窖的标配,犹如马与鞍一样相互厮守。辘轳尽管摇起来,也要出力流汗,但比起人弯下腰用手垂吊,却省力不少。然而不知何时,辘轳被窃贼盯上了。旧辘轳被偷去,新换上一个,没几日又不知去向。无辘轳可用的村民,聚在一起,东拉西扯,一触及辘轳,就满腹怨气,免不了冲着偷盗辘轳的贼娃子,七嘴八舌地隔空开骂,诅咒那个手贱的“二刈子”货,生下男娃子没棒棒,生下女娃子没缝缝。也许,偷辘轳者,就藏于骂人者当中,但此时的他,没有做缩头乌龟,而是像亢奋的公鸡,红脖子涨脸地咒骂起自己。假戏真唱,比真戏真唱还要真切,骂人声调之响亮,用语之毒辣,足以力压众声。之所以如此,偷者当然是自有考量:别人都骂,自己的嘴若夹得紧紧的,像两页闭合的门扇,很容易招致他人猜疑。为把他人视线从自己身上引开,只好以壮士割腕的勇气,朝着自己痛下杀手,口吐污秽,舌喷火焰,骂得比谁都要决绝和绝情。为获得一个破辘轳,连自己的祖宗八代都不放过,至于那样吗?现今的人,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在那时,人并不觉得多么荒唐。饥寒出盗贼,此话的确不假。在太多的家庭,为买一张铺炕的席子都要犯难之时,集铁、木和绳为一身的辘轳,又怎能不诱惑得那些本就痒痒的心,更加欲火难耐呢?

一人得利,千人受损。没有辘轳,就只能吊水。而吊水,非一般人所能承担,需要具备强壮的体力。男劳力缺失的家庭,时常为获取一桶水而发愁。万般无奈,女主人只好拉下脸皮,好话说尽,今天央求西家的男人,明天恳求东家的小子。男劳力们大多都很厚道,有求必应,他们再忙,都会丢下手中活计,甚至会丢下正在吃饭的碗,慷慨帮忙。帮忙者吊上水来,妇女则负责把水挑回家去。沉实的担子,压得她们的后背像一张弯弓,两条腿也歪扭得像一个颤颤巍巍的粗大括号。

农村的妇女,自十三四岁开始参加集体劳动,至二十岁出头,身体就逐渐扭曲变形。修梯田,修水利,修路,砸石子,拉架子车,担担子,收割碾打,植树造林,拉车拉犁,推磨推碾等,样样苦力活,妇女皆顶半边天,毫不输于男性,像牛一样起早贪黑,像驴子一样忍辱负重。时间久了,她们的身体不再端正,皮肤不再柔嫩,脸像一张揉皱的牛皮纸,手像一片风干的树皮,而肩膀,则像斜坡,一边高一边低;腿也拖拉着,走起路来,一条腿像钢筋棍一样僵硬,另一条腿像橡皮管子一样疲软。

吊水是当地的土语,就是把盛满水的水桶,从窖底,用一条绳子,垂直拉拽上来的意思。吊水,是家家户户的青壮男劳力,每天都逃不掉的作业。男人们去吊水,不但要肩挑一根扁担,而且还要在胳膊上,搭上一卷自备的结实粗壮的长绳。两个空空的铁桶,在扁担两端的铁钩上晃来荡去。走到窖口,卸下担子,把一只桶挂上绳端的铁钩,用铁扣扣住,然后两腿叉开,一只脚蹬住窖口这端,一只脚蹬住窖口那端,像两根柱子一样支稳扎牢,然后弯下腰去,手握绳子,把桶放入窖口,再然后松动绳子,将桶徐徐放入窖中。桶到窖底后,猛烈地晃动绳子,一紧一松之下,桶淹入水中,等再次拉拽绳子,感觉绳子无比沉实,且明显下坠,就明白桶已盛满水。接着两手交替,使出浑身气力,大口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着,一尺一尺使劲拽拉绳子,直至水桶跃出窖沿。

吊水,并非纯粹力气活,还是个技术活,更充满危险。手无缚鸡之力者,以及仅有蛮力,而无技巧和胆量者,皆难以担当此任。两手协调,必须抓牢绳子,聚精会神,一旦有所松懈,或神思恍惚,绳子就会脱离手心控制,随水桶的重力而飞速下坠,这时陷入慌乱的人,若不及时松开绳子,任其坠落,绳子很有可能把整个人拖入窖中。当然,对于时常吊水的老手而言,每次遇险都能合理处置,化险为夷;但对于经验欠缺的生手而言,却免不了进退失据,从而把自己推向险境或深渊,外村就发生过因吊水而掉落窖中,致一位少年丧命的人间惨剧。

吊水,形同人和身处窖中的一桶水的拔河比赛,比试谁力气大。人拽住绳,把水桶往上拉,而盛满水的桶,因其沉重而朝下坠。于是乎,若一人不足以将一桶水吊上来,就两人配合,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合力拉拽绳子。一桶水,十滴泪,千滴汗。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这个很贵,那个亦贵,唯独人的肉体,无比廉价,可以用来无度挥霍。人耗尽身体之所有,也许才能使自己和家人勉强苟活于世。

我从七八岁左右就开始吊水,一直到十七岁,背负行囊远赴异乡求学才中止。最初,比棒槌高不了多少的我,总是躲在姐姐身后当帮手;年龄稍长就独当一面。势单力薄的我,难以一鼓作气将一桶水吊上来,就模仿某些村民的做法,把水吊到半空,实在累得不行,就用一只脚踩住绳子,稍事歇息后,再接着往上吊。如此实践多回,皆安然无恙。但某一回,正值腹内空空,饥饿之下,头晕目眩,有气无力,感觉那桶水如泰山之重。巧合的是,水窖上方坡顶,坐着年迈的裹脚大妈和因慢性病赋闲在家的六娘。她俩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拉闲话,所聊也无非是鸡毛蒜皮之类。就在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水吊至窖的半腰,她们却夸起我,说我自小懂事明理,知道为家分忧,看看,才多大年纪,就能独自吊水了云云。此时,我正在用右脚踩住绳子,打算暂歇,忽然耳闻她们的夸奖,咧嘴一笑,并一走神,脚下的绳索,哧溜一下,像飞蛇一样,迅速朝窖下窜去。慌张之下,我急踩绳子,非但未能止住绳索的坠落,反倒右脚与右腿,被绳索带离原位,整个人失去重心地斜倒下去,致使半个身子都陷入窖口。多亏当时头脑还未彻底迷糊,反应及时,趁着左脚还置于窖外,两只胳膊迅速而用力撑住窖沿,才幸免落窖。窖很深,一旦掉下去,对于我这样一个旱鸭子意味着什么,不难想象。此事过去已经数十年,至今每每想起,我的头发还能齐蓬蓬地直立而起。

冒着危险,费九牛二虎之力,不是淘金子,不是摘灵芝,仅仅是为了锅碗不干燥,喉咙不冒烟。然而打上来的水,估计连现在养尊处优的猫狗,都未必愿意吮吸一口。现今越发挑剔的人,用其洗衣,都唯恐弄脏了衣物。喝惯当今的纯净水,或者自来水,再回眸从窖里打上来的水,两相对比,难免要为自己正在长身体的年龄,却饮用如此不堪的脏水,而生发出无限感慨来。

窖水,实际上就是落地的雨水。原本洁净的雨水,从天而降,免不了沾染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接收雨水的碾场,在碾打之余,扮演多重角色,有繁复的用途,既是剃头场地,又是杀猪场所,更是戏耍和聊天的舞台。牛在这里驻足,羊在这里流连,猪在这里踱步,鸡在这里转悠,人在这里活动,于是撒落着牛粪、羊粪、猪粪和鸡屎,也隐匿着人的尿液和痰迹,更蠕动着各种微小的生物。降雨前,罕有人打扫碾场,一是暴雨总是以突袭的方式忽从天降,时常让人措手不及,乌云翻滚,雨幕将远方原本无比清晰的山脉,笼罩得愈发朦胧,心里着火的人,赶忙收拾晾晒的粮食和衣物,都有点儿自顾不暇,哪还有空闲为碾场净身。二是碾场很大,人亦疲累不堪,从早到晚都在干着繁重的体力活,腿硬胳膊硬,根本没有余力,用以清扫碾场。一场雨,像给碾场洗澡一般,而洗澡水,被窖最先吸纳,于是窖中的水,如同混杂了各种调料的面汤那般混沌,浮游其中的屎壳郎和拐线虫等,不时可见。

打上来的水,最初颜色发黄,沉淀后颜色发青。颜色发黄的水,被称作泥水;颜色发青的水,被称作清水。水挑回家,倒进粗壮的水瓮,待烧水或做饭时,操起一个葫芦瓢,将水舀起,一瓢瓢地倒进锅里。那时人多,一个家庭动辄七八张嗷嗷待哺的大嘴,虚位以待,相应的锅也特别大,一头老母猪卧进去,都不显得局促。那些摇头摆尾的拐线虫,那些逍遥自在的屎壳郎,在锅里“辽阔”的水域游荡着,若被雷达一样扫视的目光盯住,就在劫难逃,发现它们的人,捉住筷子,将它们夹住,捞出来扔向门外;若未被发现,更会遭致灭顶之灾,随开水的翻滚而翻滚,随稀饭的熬煮而熬煮,最终皆化为人的腹中之物。尚可庆幸的是,那个年月一派农耕景象,自给自足,自生自灭,与烟气腾腾和污水横流的工业化不沾边,不搭界。村子四周,乃至数十公里以内,皆看不见喷冒黑烟的烟囱。那些铸造厂、冶炼厂、化工厂、塑料厂、焦炭厂、水泥厂和造纸厂等,或远在天涯,或尚未建设,无论窖水何等肮脏,却无需担忧化工污水的隐匿渗透。烧水的过程,其实也是杀菌的过程,大部分微生物携带的病菌,都会在这一过程中被灭绝。然而百密难免一疏,总有一些病菌,冥顽不化,依旧顽强地活着,并随饮食而潜入人的体内,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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