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曲有吟戏有言

作者: 高旭

一袭薄衣,碎步辗转;一绺细发,对镜巧笑;袅袅余音,声声颤板;水袖翻飞,前尘滚滚;凌波莲步,流年似水。

开场散场间,走来又别离,吟唱又无言。在逝去流光的丰壤里,在充满迷惑的魅影里,在这座古称“马邑”的老城里,你带着田野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在厚重的历史里,锳过桑干河畔的“水空间”,踏过古墙老堡的“土空间”,三四人千军万马,六七步万水千山,至性至情、婉婉转转、薪火相传走过600余年,以戏曲艺术的形式盛开在老百姓心中。几百年来,我的乡亲们,唱着大秧歌,看着大秧歌,听着大秧歌,也演绎着大秧歌。那响彻云霄的高腔,刺破蔚蓝的穹庐;幽咽低徊的慢板,婉转进千家万户。在朔州这方承载着几千年历史文化的土地上,寒来暑往,酣醉了正月的年酒,生动了过节庙会的氛围,也染红了丰收的脸庞。

我带着我的心、耳朵、眼睛,读你、听你、看你,零零碎碎,点点滴滴。

笙歌婉转

历史长河中积淀的厚重传统文化是城市独特的印记。不只是文字与影像,走进百姓日常生活中让民众充分接触并感知的,还有一种文化———戏曲。和文学、书画、舞蹈、民间工艺等璀璨的中华文化一样,经过几千年的发展,中国戏曲丰富多彩,多少年来,无数著名的历史和传说通过戏曲表演的形式得以家喻户晓。

朔州大秧歌,我的家乡戏,这种从老百姓田间地头的劳作中演化而来,糅合了唱念做打,以板鼓、挎板、马锣、板胡、笛子、三弦等伴奏乐器为辅的优美地方戏曲剧种;这个具有丰富表现力,表演质朴细致,行腔抑扬酣畅,既有较多曲牌,又有较完整板腔的舞台表演艺术;这个有着广泛深厚群众基础的地方戏,经过岁月洗礼,赏心悦目地妙曼起阵阵泥土芬芳,高亢激昂、活泼遒劲地飘荡起阵阵妙韵清香,出落成洒脱的模样,见证着秀美朔城的悠悠岁月,盛开在这座底蕴深厚的古城里。无论是华丽剧院,还是田间地头,或是古城街区、街头广场等群众能广泛参与的区域,戏台一搭,人头攒动,随着那冷不丁响起来的锣鼓点,哼几句曲腔,道几出剧目,一边欣赏,一边品味,一种文化的意蕴,一份积淀的情感,一层弥久的甘意,氤氲在了诗意与情致的世界。

那,是一份割舍不了的情怀;这,便是戏曲文化的魅力。

2006年5月20日,国务院批准命名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共计518项),传统戏剧类秧歌戏中,朔州大秧歌位列其中。国家的重视无疑对保护、传承和发展朔州大秧歌这一地方戏曲艺术,起到了更好的促进作用。

记忆、文化、历史、传统,是一个城市人文精神的积淀。翻阅收集回来的沉甸甸的资料,我尽力搜寻那些埋伏在文字里的记忆,在1998年由钟声扬先生主编的《朔州地方戏曲音乐》中,这样写道:

明末清初,土滩秧歌搬上舞台,成为一种定型的戏曲形式。……一人领班、聚合各村庄艺人组成“攒班秧歌”巡回演出,几个戏班往往同台或对台表演,它们之间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在艺术上不断交流,……从剧目、扮相、表演、伴奏等方面都有了自己的程式、戏班渐趋正规,形成了较完整的朔县秧歌。

据清雍正年间重印的《朔州志·风俗志》载:“三月三日蟠桃节、设醮演戏”,“五月十三日演戏祭赛”。演什么戏?没有说明。但《朔州志·艺文志》又载雍正三年知州汪嗣圣的《禁夜戏示》说:“朔宁风俗、夜以继日、唯戏是忱、日日管弦、夜夜箫板、淫辞艳曲、丑态万状,正人君子所厌见恶闻,愚夫愚妇方且杂踏于稠人广众之中、倾耳注目、嬉谈乐道”。据说当时朔州只有赛赛、秧歌班社,梆子戏班社则为后来才有的,而外来的戏曲班社又不可能常年停留在朔州“日日管弦、唯戏是忱”的局面;况且梆子戏演宫廷朝代戏,是正人君子能够接受的。只有秧歌戏是土生土长、基于劳动人民生活,反映劳动人民精神风貌的剧种,因而人人会唱,村村能演,每逢农历正、二月,六、七月和秋收后,是唱秧歌的旺季,表演形式近于人民生活,语言粗俗,丑角调戏、嬉戏逗乐,这是所谓“淫辞艳曲丑态万状,正人君子所厌见恶闻”的,然而“愚夫愚妇方且杂踏于稠人广众之中,倾耳注目,喜谈乐道。”

据清光绪三年重修的《神池县志·民谷条》载:“正月十五日闹社火、唱秧歌、道情。”

又据朔州马邑《赵氏家志,记了篇第八:唱愿戏》载:雍正六年希富四十始有男,许愿周岁为送子娘娘唱愿戏,时,有秧歌戏为六月六日淋生戏,于正日日场巧女翻舌终,将戏班请于奶奶庙,唱“祝愿刘婆送子、拾金”,尔一身红衣十二年。后有克俊因子重病重生,于同治五年仲夏十八日,为奶奶庙唱秧歌“对凌花、复生”,其后子长寿。

朔县刘家窑舞台题笔中写道:雍正九年七月议合秧歌班到此一乐,唱《安安送米》《双驴头》《赶子》《教子》《吉子》《花亭》《列女传》。有孔三旦、孔尚玉、梁余修、李元、德小、二浓带。德小班头。

九辈艺人按相差二十五岁往前推也却好是雍正年间。

凑热闹也罢,看光景也罢,游戏也罢,演戏、听戏,成为那个时代民众生活里不能缺的调味品,一有戏来蜂拥而至。岁月经年,这个较大的富有特色的地方戏种日趋成熟,声腔、旋律、唱念不断丰富发展着,也铿锵有力地生长着,妆点了多少平淡而不平庸的日子。在这宏远的历史纵横中,大秧歌刺进漫天云朵,穿过大明的落日余晖,和着朔风之声,在天宽地阔滔滔不绝的间隙里,追光逐影,越过露水,越过晚霞,“于稠人广众之中”走进徐徐展开的清朝。艺人们忙完了这场热闹,脱下华丽戏服,卸去浓妆重彩,豪迈地行赶到下一场。故事中讲的,生活里有的,统统搬上舞台,流淌成有声有色的历史,一方小小舞台演尽风云变幻、悲欢离合。

我是在剧团大院里长大的孩子,读罢这些文字,山一程,水一程,随父母一起去下乡演出的岁月便浮现眼前,一点点地荡漾丰盈起来。

剧团是靠演出生存的,一年里大部分时间,剧团都在下乡演出。娃娃们往往会挤在驾驶室内,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和团里长辈们坐在装着层层叠叠戏箱和行李的“车斗”里,细水长流的是人间的烟火,在“车斗”里摇摇晃晃的前行中,柳绿花红里感受撩人春色,骄阳似火下走过日修夜短,金风飒飒中看尽层林尽染,顶风冒寒走过季节的悄无声息。

剧团下乡演出,靠的是老百姓的口碑,所到之处广受欢迎的背后,折射的是传统文化的价值。一个台口少则三天,多则七天。每天会演两场,一个是下午场,一个是夜间场。下午场一般是折子戏,夜间场是本戏。坊间流传这一段话:“秧歌剧团演什么戏?头一天不用问,《泥窑》《斩子》《审诰命》;第二天不用看,《牧牛》《算粮》《大登殿》;黑夜还有个《牧羊圈》。”群众的广泛认同,以及对各类人物故事、戏曲唱段和演出剧目的熟稔,离不开一代代老艺人“口传心记”的坚持与贡献,这既是对传统文化审美体验的传承,也承载了演员与群众共同的生活情感。

犹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个异常寒冷的正月,一个鲜有剧团来的三十来户人家小村庄,随着载有灯光、音响、幕布、文武场箱子、服装、行李的车的到来热闹起来。村民和装台人员一起抬下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头戴箱、道具箱,那里面有王侯将相的战旗,也有才子佳人的水袖,更有演员们不舍的情结。一阵扛扛抬抬,又爬上爬下装灯光、装音响、布光、布线、布景。一切就绪,已临近傍晚,天色暗了下来,光阴的消磨中褪去颜色的戏台,在呜呜吼起的冷风中倔强地撑着往日喧嚣的排面,幕布高低翻飞着,随着大灯的照射戏台呈现出一抹温暖的亮色,后台的演员们在开戏前一小时就开始各自举着化妆镜,描眉、画眼、点朱唇、插发簪、戴头面,“大衣箱师傅”对剧目、剧情早已熟知,将演出需要的戏服行头按照角色扮相、扎扮规制有序挂好,靴鞋裤袄整理妥帖,随着一阵穿靴声、衣带声、文武场的调试声,忙而不乱的后台准备就绪。

朔州大秧歌同其他戏曲艺术形式一样,在脸谱上,生、旦、净、丑,都有各自的基本谱式,整体色调凝重,整个脸不大破,只用墨、白粉、大红三种颜料。清末民初后,仿效晋剧脸谱,有了不一样的生色;在服饰上,从布质提高到了丝质品,到清末民初,尤其是解放后各个行当的扮相服饰,类似于晋剧和北路梆子戏的扮相服饰。比如观众看到龙袍黄蟒的人物,就知他是皇帝;看到凤冠霞帔的人物,就知她是娘娘;看到团领衫官衣的人物,就知他是文臣;看到背插“靠旗”的人物,就知他是武将。这些程式,在长期积累过程中,已同观众达成默契。再加上妆容的种种刻画,剧中人物一出场,观众就能对这个人物的年龄、性别、社会地位、生活境遇以及人品有一个初步概念。

旧时闲暇,没有那么多娱乐方式,看戏便成为日常生活最鲜亮的装点。

那一晚,月光清冷苍白,我清楚记得演出的是移植剧目《赵氏孤儿》,元代纪君祥创作的杂剧,一部最具经典价值的中国古典悲剧之一。它恢弘的人性主题、深厚的历史底蕴、广阔的人文背景,在历经了多种艺术形式后在群众中早已深入人心。此剧是大秧歌剧团成立后排演的一出剧目,从剧本创作到舞台演出均进行了调整,剧中大量唱词与念白不仅切合朔州大秧歌常用的曲牌,而且将朔州的民间俚语和情趣渗入其间,让剧本以及演出更具地域色彩。

老艺人张元业饰演程婴,我父亲高希源饰演屠岸贾,杨补兰老师饰演赵朔,刘玉香老师饰演德安公主,张秀玲老师饰演孤儿赵武,王玉玲老师饰演丫鬟春来。俗话说,看戏看角儿。老艺人张元业(艺名元顺旦)扮相好,做功大方,表演细腻,群众说,看一看元顺旦,三天不吃饭;我父亲高希源、杨补兰老师、刘玉香老师属于中年演员,都是团中的顶梁柱;张秀玲老师、王玉玲老师是接过师傅们手中的接力棒继续前进的演员,皆是后起之秀。这些演员表演程式个个出彩,四功五法也讲究,所以,当演出剧目和演员写在那块立于台下的黑板上时,寒冬里的小山村便点燃“一把火”,老中青三代演员同台演出,仿佛一场乡村嘉年华,惊艳了乡村大舞台,点燃了村民对精神文化生活的饥渴。

群众看戏的心情是迫切的,村民几乎家家户户广发邀请帖,请亲朋好友来村里听戏。周边赶来的村民,或早早就搬着板凳来占地方,或结伴步行或骑自行车摩托车陆续而至,台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缩在后台冻得瑟瑟发抖的我看得真真切切。有小孩偷偷溜到后台看演员化妆,看花花绿绿的戏服,没人顾得上理会孩子们的好奇心,因为演员的全部心思,都在面前架起的菱花镜子里。说到此,不得不提演员的扮相。传统戏剧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侠士、市井庶民,各种行当在服装、头饰都有自己的扮相程式,穿戴是要符合人物身份的。旦角演员的包头与妆面我最喜欢,层层黑色水纱上,梳起大抓髻头,戴上水钻头面,粉面桃花,杏眼柳眉,深情的,柔情的,一回眸一转身一凝神,荡涤了千年时光。母亲上下两层的头饰箱是我经常翻腾的,那些缎、绫、绢和丝绒制成各种簪花,以及成套的水钻头面,让我移不开目光,那些精美繁复的头饰装饰了我童年的梦。也是受成长环境熏陶,耳濡目染,我常常顶着一头珠翠步摇簪花,偷偷穿上带水袖的女帔戏服,学着母亲的身段,翘起兰花指道几句念白,踩着碎步走上两步,就觉得美不胜收。

那时的剧团演出和现在不同,演唱没有胸麦,只是在舞台中央立两个话筒,而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不可能只站在话筒前,观众的耳朵是挑剔的,容不得半点作假。老祖宗立下规矩,一旦开嗓就必须唱完。朔州大秧歌属于板腔体类的地方戏曲剧种,演唱多是本嗓演唱,在舞台上要将声音清晰自然地传送给观众,靠的是演员的真功夫、硬功夫。梨园行吃的是辛苦饭,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倘若学艺不精,在舞台上出现失误,不仅落得同行取笑,更可能被观众喝倒彩。

北方的冬天干冷得无孔不入,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夜里,即便裹紧大衣都冷得彻骨。一阵密匝匝的锣鼓点儿响过,文武场鼓瑟铿锵,大戏缓缓开场。呼呼的朔风呛得演员张不开口,这对嗓音、体力、精力都是很大的考验。行内有句话说“冻不死的青衣,热不死的花脸”,意思是旦角演员为了体形好看,演出时内里不穿厚衣服;花脸演员为了体形魁梧,数伏天也要穿棉质的廓形内衬。演员,演出是他们的职业,要对得起这份职业,对得起他们热爱的艺术,就没有投机取巧,只有真诚的态度。更何况群众的追捧与守候,深深触动着演员们心底。虽然冷,但不管主角还是跑龙套的,有多大劲使多大劲,都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一招一式、一起一落、一跪一拜、一颦一笑没有落下,无论是念白还是唱腔,情绪传达非常到位,声音随着冷风荡气回肠地盘旋在空中,高音处周匝数遍,低音处娓娓柔美,高旋低转间,演员们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以程婴为代表的仁人志士为保护赵氏孤儿而作出的巨大牺牲,彰显出的正义之气和坚毅隐忍的民族精神,对观众的心理和情感产生震撼。满宫满调的演唱,游刃有余的演技,温暖悦耳的嗓音,紧紧地扣住观众的心弦,使他们放空了心,忘了寒冷,忘了劳累,忘了纷扰,随着剧情的起伏,伸长脖颈,鼓掌、叫好、叹气,与剧中的人共情、共鸣,被故事中的人物牵动着心绪,或晃动着脑袋凝神细品,或手脚起落打着板点,或拼着力气大声叫好。且看散戏后迟迟不走的观众,且听观众返程路上或高或低的边走边唱,这便是逢着酸甜苦辣对了口味儿了,那就真真儿没个够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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