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了
作者: 若汀白天的溽热一点点褪去,月光下的街头比白天更热闹一些。小贩们这时候可以推着车子无拘无束地在街上穿梭,随便找一个地方停下来叫卖。榴莲壳像一群刺猬卸下的铠甲,被剥落在小贩的摊位边。眼下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玲珑的果子玛瑙般透着红紫的光晕,在北方的孟夏招摇过市唱着主角。英子被眼前的樱桃绊住了脚步。这么好的樱桃十五块一斤,昨天还二十五呢,樱桃营养成分高,女人吃了补气血。小贩边称边说。孩子拽拽英子的衣角,说她更喜欢车厘子。车厘子就是樱桃,车厘子是樱桃的外国名,就像朵朵的英文名叫Jane一样。Jane就是朵朵,朵朵就是Jane。可是,可是樱桃怎么改了名字就变得好吃了呀?英子一时语塞。
在孩子的疑问里,英子又回想起那个与女儿同龄的自己。
爸爸背着英子,从县医院的大门走出来。终于换完今天的药,刚才的一阵嚎哭吼出一身淋漓大汗,甚至不叫嚎哭,更像受伤的动物在拼命嚎叫。四十年的光阴也抹不去的疼痛,只要想起来,英子的心就发紧,疼痛从她的中枢神经向身体的各路神经辐射。医生用镊子夹着浸透酒精的棉球,伸进那个又深又大的洞里,溃烂的部分已被医生处理掉,每天犄角旮旯地清洗一遍等待伤口的愈合。仅那柄明晃晃的金属镊子就够一个小姑娘稚嫩的肌肤觳觫的了。医生说,不怕,叔叔用棉球给你清洗一下。棉球软和,但浸了酒精的棉球很毒辣,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在那个血肉模糊的洞口里横冲直撞又撕又咬。英子浑身的每一处肌肉都在这场撕咬中颤栗,钻心的疼痛让她不管不顾地哭叫,她一边反抗,一边求饶。病房里的人按着她的腿和胳膊,医生不紧不慢地把沾满血的棉球丢进盘子里,再夹一块新的棉球伸进去,又一波刺痛袭来,英子想起电影里地下党被特务用盐水泼伤口的镜头,想起《大渡河》里那个掉下铁索桥的小红军。爸爸擦着英子的眼泪鼻涕,红着眼说,忍忍,换完药爸爸给你买好吃的。
好吃的?那个年代,在英子的印象里,好吃的数来数去就是甜三角、大豆和苹果了。这个时候,英子尤其想吃苹果。
英子进医院时刚开春,大人们正忙着耕地撒肥,英子的屁股疼得一天也等不得,二叔开着队里的拖拉机拉了一车粪,上面铺了条麻袋,父女俩坐着进了城。二叔说,这样坐着不颠,否则,英子的屁股受不了。
英子的屁股已经疼了一个冬天了。这都是她自找的。
每天下学后早早吃过晚饭,英子就直奔大队院。队里那台二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撩拨得孩子们一到晚上就魂不守舍,村里的年轻人更是心照不宣往这儿凑。天一黑下来,院外的矮墙下,院子的角落里,一对对年轻人像电视里的男女一样挤在一起,演着他们的节目。孩子们盯的是那台电视机,电视开播之前,为了守住阵地,屁股一刻也不敢离开下面的砖头。三五成堆,坐在那里扳手腕,解勾勾,把听过的鬼故事再讲一遍。地球疙蛋终于转出了《新闻联播》,主持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可天天看天天听也乏味。新闻倒是新的,但英子他们不感兴趣,白天听老师在讲台上一脸严肃地讲,晚上再看播音员在电视上一本正经地说,累不累!英子喜欢听姜昆和马季在台上斗嘴皮,看愤怒的犹太男人用一把老枪干掉那么多德国佬。英子看这些比谁都专注。
英子看电视和上学一样,从不迟到更不用说缺勤。那晚和往常一样,她早早就坐进放映室。
说是放映室,其实几年前是队里的磨坊,里面曾经摆满机器,机器上的皮带转得老快,机器的轰鸣声、弥漫的粉尘让这里热闹了好些年。记得老师在课堂上说,我们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好好学习。说起农业现代化,英子的同桌狗娃说,耕地不用牛,英子顺嘴说,磨面不用驴,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不知从哪天起,磨坊里没了机器的轰鸣声,屋子中央的立式柜子里多了一台电视机,电磨房变成了电视房。每天晚饭后,男女老少围着这个“西洋景”人挤人。从电视屏幕里,英子看见了外面的世界,见识了更多现代化。
电视机前摆放着枕木和砖头,早到的人心安理得坐在雅座上,后来的人们只能站着。年轻男女大多属于早到但甘心情愿站在人群里的一类。他们可不愿意把自己曝在灯光下被后面的人观看。人挤人给他们创造了许多机会,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拉拉对方的手,搂搂对方的腰,甚至让对方紧紧地贴着自己。没人指责他们的不成体统。英子学校的贾老师习惯站在窗口处,那高高的个子在人群里一闪,有些姑娘就开始心不在焉,眼睛不时朝他瞟过去。粉琴姐不用张望,隔着人群,她也知道贾老师在哪儿。《新闻联播》结束后,他俩就先后从人群里消失一阵子。尽管英子每天坐在前面,但贾老师和粉琴姐的秘密早被她识破了。
星期天攒在前面的孩子们更多一些,从《新闻联播》到《文化生活》,边看边打闹,硬撑着等来最后的外国片。记得那天播放的是南斯拉夫电影《桥》,惊心动魄的场面看得真过瘾,德国间谍终于露馅,大桥被游击队炸成两截,彻底粉碎了德国大部队的撤退计划。屏幕上雪花乱舞,散场的吵闹声卷着英子往外走。不知谁说镇里放电影,有人就兴冲冲地招呼起来。英子的脚不听使唤地跟着人们朝村西走去。
黑乎乎的夜绊不住急匆匆的脚步,七八分钟后,红红的字幕“大渡河”指示灯一样把赶场的人引到银幕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第二场电影正赶趟。
镇里街道窄,银幕挂在当街,围着银幕的人们被隔成两半儿。天太冷,站着的人多,挤进人墙里,只能从人与人的肩膀间隙看见银幕上人的脑袋顶,英子又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街旁店铺的台阶上。时不时有人从人群里挤出来裹紧棉衣背着银幕远去,银幕里红军正冒着枪林弹雨强渡大渡河,银幕下寒冷像子弹一样扫射着人们,电影演到一半光景,看的人已被扫射了一大半。英子的双脚冻得麻木,身上好像被寒夜剥去衣服一样,她来回跺着脚,不甘心中途离开。她想知道过了大渡河,那个漂亮的女红军会不会再唱歌,会唱什么歌,后面红旗会指向哪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只能看下去,中途撤退,她就得一个人往回走。镇子在她们村西头,她家住在村最东头,一个人黑咕隆咚地穿过一个半村子,她不敢。
电影终于散场,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按着响铃,风一样从身边刮过,英子尾随着三三两两的人向东行,人越走越少,走到村中央,就剩下前面的男人和后面的英子。前面的人双手插在裤兜里兀自走,后面的英子把手插进袖管里紧着跟,前面的不说话,后面的不敢说话。冬天的夜静得很,连狗都闭了嘴,风呼呼地刮着,划得脸生疼。棉袄棉裤里裹满风,瓦凉瓦凉。铺天盖地的黑暗里隐着夜的狰狞。村子里那些白日里藏着的故事,从夜幕下一个个钻出来,在英子脑海里电影似的回放。尚家巷子那个大门洞里此时会不会站着一个能变高变低的黑影?贺家老二病死在外地,棺材曾停放在自己路过的巷口。前年,金财大大被一拖拉机糖蔓菁压在小河里,生产队的窑洞里,英子看见平日里和善壮实的金财大大躺在土炕上,头发散乱,脸肿得老大。她的孩子们围在炕沿下哭得呜呜啼啼。生产队门口的玉米秆子?啦啦地响,英子脑袋一阵发紧,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前面,两只脚机械地往前走。金财大大下葬后,金财大爷天天晚上躺在金财大大的坟头睡觉,村里人说,这是活人往回叫亡人。金财大爷家就在前面,英子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裹在头巾里,紧走几步。
那个人在前面走着,英子在后面跟着,除了两个夜游的人,四周一片黑。
前面的人在路口一拐,黑暗瞬间把他身后拉得严严实实。英子跑起来,用头撞破厚厚的黑,一口气跑到家门口。
父母早已睡着,她赶紧钻进被窝,哆嗦了好一阵才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太阳爬上窗棂,把窗花烙得平展展的红。英子躺在被窝里懒得动,屋里新生的炉子霍霍地响着,英子还是冷,冷得比昨晚还厉害。
爸爸用老办法捂着英子出汗,英子还是叫唤冷。
爸爸请来村里的赤脚医生。这个一手拿镰刀一手拿注射器的女医生把药箱子放在炕上,摸摸她的头,问她咋难受,顺手从箱子最上层取出一根玻璃细管,甩了又甩放进她的胳肢窝,提醒她夹紧别动。爸爸把炉火捅得通红,赤脚医生和英子妈拉着闲话,这个女人的穿着比村里其他女人多一些讲究,小翻领上衣罩着里面的碎花棉袄,自来卷头发松散地从鬓角垂下来。看着她,英子就想起大队院里那间拉着窗帘的医务室。大队书记咳嗽几声,把门口扇元宝的孩子们赶到其他地方时,孩子们就知道书记又要去医务室看病打针了。好一会儿,医生仿佛忽然想起躺着的英子,从她胳肢窝里拿出那根玻璃管,两根指头捏着一端举在眼前瞅了又瞅,呀,四十二度,得退烧。这几天感冒的人多,一上午跑了好几家。医生又甩了甩玻璃管,不紧不慢把它放进箱子里,拿出一个长椭圆形的小铝盒,打开盖子,里面躺着一根长长的注射器。父亲按照医生的嘱咐,把茶壶里滚烫的水倒进放着针头的盒子里。安乃近退烧好,打上两针就好了。医生说着把烫过的针头重新安回注射器,和母亲边拉呱边取出两支安瓿,拿小砂轮在两个瓶颈处一划,一掰,用注射器吸尽瓶中的液体,举起并推动注射器,亮晶晶的水珠从里面射出,注射器像上满子弹的冲锋枪,准备射击。记忆中,这是英子第一次打针,又好奇又恐惧。医生用左手在她屁股上比画着,寻找靶心,然后用酒精棉球轻描淡写擦拭几下,一阵刺痛后屁股隐隐作痛。英子还没来得及喊疼,听见医生说,没事了,睡上一觉,明儿就能上学了。
睡醒一觉,浑身是汗。头不疼了,身子也清爽多了,只有针扎的地方还在胀痛,爸爸说药还没有完全吸收,明天就不疼了。
可是药好像一直没有被吸收,疼痛并未在明天减轻。明天的明天英子的屁股疼得更厉害了。
两支安乃近让好动的英子安静下来,扎过针的屁股时时用疼痛提醒着她。上课时她尽量欠着身子,下课后除了上厕所,趴在桌子上不敢动。一段时间后,疼痛变得尖锐起来,好像有无数笔尖被注射进去,在英子的肉里写字。爸爸背着英子去公社医院看医生,戴眼镜的医生说针头消毒不好,感染了,用硫酸镁热敷试试。爸爸按照医生的嘱咐,用开水冲化硫酸镁,把新毛巾在水里浸透,拧水后反复敷在英子的痛处,英子每天被烫得嚎哭一场。敷了一段时间,疼痛没有随硫酸镁化掉,反而凝成无数的针尖在里面狂跳。不能上学,英子白天趴在炕上,想着《大渡河》里的镜头,想着《排球女将》里的小鹿纯子,把屁股晾在一边。晚上就不像白日里那么硬气,她被屁股里面的酷刑拷打得哭叫不止,父亲决定带她去县医院。
英子趴在一条长椅上,医生拿着一根很粗很大的注射器走过来,比画几下,把针头扎进去,一管又一管脓液被抽出来,医生边忙活边说,得办住院手续,开刀处理,再晚几天,感染到骨头上,那就麻烦了。英子想起戏里刮骨疗毒的关公,觉得骨头也在发疼。
一场疼痛换来的是英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向爸爸要苹果吃。这个季节吃苹果,那是有钱人的奢侈,可英子就是想吃。爸爸背着英子满县城找苹果。好不容易在鼓楼下寻见一家水果摊,苹果青里泛着光,爸爸左挑右选买了五个,小心地放进书包里,肩上挎着包,背上背着英子走进县城的电影院。
英子第一次在这个季节吃上了苹果,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了一场《城南旧事》。多少年来,这两个第一次连同屁股上的疤痕一起留在了英子的生命里。
民歌里唱“樱桃好吃树难栽”,在女儿的年纪,英子不知樱桃为何物。樱桃的滋味,很多年后英子才能说得上来。可是,她再也不曾品尝过那年的苹果那般好的滋味。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