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夏花
作者: 王素琴夏日里,凸显于脑海的是层峦叠翠的绿,波翻浪涌的绿,铺陈绵延的绿。那气势,漫山遍野,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葱茏葳蕤,便是人们对夏的最深印象。所谓夏花,远没有春花给人记忆深刻。春有桃的粉、杏的白,有高洁的玉兰、艳丽的海棠、如瀑的紫藤、馥郁的丁香……顷刻间,花名此起彼伏,颜色眼花缭乱。而提及夏花,大脑先是一片空白,慢慢才会想到荷,再静心细思量,在记忆里搜寻一番,一些花的名字才渐渐浮出水面。
打碗碗花
母亲说,打碗碗花是不敢碰的。谁如果摘了她,谁家的碗就会打。儿时的伙伴,一旦不小心打了碗,是要挨父母打骂的。对此,我父亲一向不以为然。他的理论是:碗打了可以再买,孩子不是故意的,何必责骂他们。所以,我打小不小心损坏了家什,父亲从不骂我,只有母亲会数落几句。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打碎自家的碗。于是,当看到盛开的打碗碗花时,总是躲得远远的。
盛夏,漫步街心公园,不经意见到草地上开着的酒盅样的打碗碗花,突然就想到了童年时光,似乎这些不起眼的小花朵就是通向童年的按钮。目光触及她们的那一刻,就如同用手揿下按钮般,瞬间实现当下与童年的连接,那段金色年华就从时间隧道深处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
那时,除了母亲在院墙上栽的盆花,夏日里我见到最多的花就是打碗碗花了。田垄边,山坡上,河滩里,随处可见这儿一摊,那儿一片。她们迎着晨露朝阳,舒展花瓣,快乐地绽放。淡淡的粉色,小小的花冠,微风过处,摇头晃脑的,那纤弱的花柄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实是让人担心。我从没觉得她们美丽,甚至还有几分讨厌。说颜色,不艳;说花形,不美。既无婀娜之态,也无妩媚之姿。每每在电影里看到女主人公在野外随手就能采到一捧漂亮的鲜花时,心里十分羡慕。我们村的田野里怎么就长不出让人心仪的花朵呢?有朝一日,我如果能置身一片花海,且可随意采摘,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故乡的打碗碗花,总是往我眼里钻,躲也躲不开。而今,安身于喧嚣闹市,低眉抬眼处,不是水泥柱子,就是玻璃幕墙。即便有一片绿地,也是人工雕琢之象,全无自然天成之趣。所以,瞪大了眼睛,也难寻到一朵打碗碗花。偶然邂逅的这片打碗碗花,似乎在暗示,世界虽然如此浮躁杂乱,但纯朴和简单始终都在。
一日,又经过那个街心公园,眼前境况令人心惊。那片打碗碗花已变成一堆黄绿相间的杂草,生动与蓬勃荡然无存。知道是园林工人在修整草坪树木时所为,可依然感到遗憾。突然,我明白母亲说不要碰打碗碗花的深意了。其实,打碗碗花与打碗之间并无因果联系。民间用这种看似荒诞迷信的传说,委婉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要爱护大自然,不要轻易去伤害生命,即使如打碗碗花这样微不足道的生命。
喇叭花
过去的床铺就是一块木板,没有床箱。为了不浪费空间,主人常常在床铺下面堆放一些杂七杂八“鸡肋”的东西,把个床底塞得满满当当,无意间瞥一眼,会觉得很零乱。那时的房子狭小,房间的功能没有现在分明,都是客卧一体。因此一旦来个客人,主人顾及面子,便用一块与床等长、略比床高短些的布来遮丑,这块布就是床帏。粗落的女主人,往往随意找块尺寸合适的布,用图钉固定到床板上即可。母亲是个讲究人,我家的床帏总是与众不同。母亲扯一块白布,绣上花花绿绿的图案,三条边镶上蕾丝或打上褶子,用图钉钉到床板的边沿,看上去既整洁又美观,洋溢着朴实温情的生活气息。记忆中,有一块床帏上母亲曾绣过两朵并蒂的喇叭花,清新淡雅,栩栩如生。
喇叭花又名牵牛花,酷似打碗碗花,只是个头比打碗碗花大得多,颜色也五彩斑斓。最常见的是桃红色和深紫色,也有白色、浅紫、淡粉等。较之打碗碗花,喇叭花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都漂亮得多。她们也是清晨开放。桃粉色牵牛如少女般纯真可爱,绯红的腮,多情的眸,脉脉含羞。紫色牵牛如着一件天鹅绒长裙的女神,神秘庄严,深情款款。每每遇见牵牛花,总觉眼前一亮,内心便涌出浓浓的爱意。她们与周围的植物纠缠环绕,枝枝蔓蔓,盘旋而上。虽有依附之实,并无谄媚之态。无论是掩藏于繁叶间,还是俏立于枝头上,都一样新鲜、明媚、纯真。无意间与她们擦肩而过,不由驻足凝神。迷恋的目光如同绵长的触角,只想把她们紧紧卷入眼中不肯松开。我想,杜子美说的“决眦入归鸟”,大体就是这种感觉吧。轻风徐来,喇叭花枝叶摇曳,花朵微颤,轻歌曼舞,诗意绵绵。于是,就想搜集一些花籽,种在院里,长大开花,日日为伴,让乏味的生活也能有一点诗意。
随着城市环境的美化,在一些花坛、花池里也见到了矮牵牛,而且不只有粉色,也有紫色、白色、肉色等。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桃粉色。矮牵牛不似牵牛花,她没有藤蔓,属丛生。单株显得稀疏单调,把几株或几十株上百株种在一处,便成了风景。远远看到她们,内心就一阵激动,不由紧走几步,上前细细观赏,想着如能种她们于屋中,营造出如霞桃色,日日滋润内心,该是怎样的美好!
有次见园丁师傅把花池里替换下的矮牵牛扔在路边,便讨了几株,种在自家花盆里,盼望能开出街头花池里的热闹。可是,或许是水土不服,抑或是家里天地太窄小,她们生长得懒洋洋的,终究没有开出声势,都渐渐枯萎了。温室里的光照气候,比不了天地间的风雨阳光。习惯了大天地的花草,只能在温室里委屈凋谢。
太阳花
最初,母亲称她们为苫盆盆花。顾名思义,花主人想借她们的婀娜身姿,遮挡花盆的简陋。村里农户的花盆,大多来源于废物利用。破砂锅,旧瓦罐,烂木箱,都可充当花盆。这些废旧物品栽花是没问题,就是不怎么雅观。有时与其中的花草也不相称,甚至还降低了盆花的观赏性。于是,母亲就在花盆的边缘处洒一些苫盆盆花籽。待其长大开花,约半尺长的身体伸出花盆边沿,如给花盆穿了件裙子,让那些原来寒酸的花盆们若隐若现,既掩盖了花盆的粗俗,也衬托了盆中花卉的美丽。
不知从何时起,我知道了她们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太阳花。
打碗碗花和牵牛花都是在清晨开放,使得夏日的早晨更清明、更凉爽。午时,舒展的花瓣会渐渐卷曲、合拢,直至完全收起自己的裙裾。太阳花却不同。她又名午时花,在正午强烈阳光照耀下,她徐徐展开裙摆,荡着漾漾的笑,俏立于枝头。当太阳光达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境界时,她也热烈地、兴奋地、欢快地绽放饱满的自我,以应和阳光的盛宴。之后,太阳开始收拢自己的光芒,她也慢慢敛起亮丽的衣衫,卷缩在一处,最终归于沉寂。太阳花一生的梦想,似乎只为在绚烂阳光下舞蹈。她的茎或平卧、或斜倚、或直立,叶肉肉的,花色艳而多,有灿灿的黄,烈烈的红,嫩嫩的粉。花形似微型向日葵,笑口常开。花朵不大,却和牵牛花一样,直开到人心里。
无论太阳花多么夺目,在母亲那里永远是个配角。母亲栽种的不少花,周围都有太阳花点缀。习以为常,我的意识里也总以为太阳花就是一些边角料,或是正餐之外的零食,始终不会占据花盆里的中心位置。直到有一年夏季回婆婆家,看到院子里满满一盆的太阳花。
婆婆是个实在人,只知道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操持家务,从没有享乐的念头。自出嫁以来,一辈子生活在不足二百人的山沟里,却自得其乐。既不眼红外面世界的繁华,也不嫌弃小小山村的寂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样终其一生。原以为,婆婆不会喜欢花,更不会养花。那年夏天,却见院子里的窗台上,蹲着两个灰色砂质花盆,花盆里满满的全是各色太阳花。她们密密匝匝、挨挨挤挤,颜色相间,此开彼落。她们的存在让人顿觉小院生机勃勃。谁说太阳花只能是配角?成为主角的她,姿色不输任何花朵。
一生劳作的婆婆,被生活磨砺的内心并未彻底硬化,仍然有柔软的部分。原来她也爱花,也会用花打破生活的枯燥与烦琐,让几近窒息的自己透一口气,见一缕光。在院子的墙根处,也有几株太阳花。不知是哪阵风把花籽吹到了那里,她们恣意生长着,没有了花盆的束缚,更自由更洒脱。婆婆并未因她们不属于“正出”而歧视她们。她在给花盆里的太阳花浇水时,也会给墙根处的太阳花浇水,也会提醒众人不要伤着她们,还会和客人分享她们的美丽。这些不起眼的太阳花,成为她内心的一点寄托。
指甲花
不曾想,指甲花竟有一个如此高贵的名字———凤仙花。
这使我不由想起张瑜扮演的那位小凤仙,更想起那首“高山流水韵依依”的《知音》插曲。小凤仙虽出自风尘烟花巷,却有一副侠骨柔肠,与蔡锷将军共同演绎了一段爱情绝唱。那故事,那曲子,听来让人愁肠百转,唏嘘不已。指甲花,这种与高贵不沾边的植物,竟得了一个不俗的美人之名,想来自有缘由。只是,我心下觉得,还是指甲花这个名字更亲切些。
爱美该是女儿家的天性。见邻居女孩有红红的指甲,就要母亲也给我染红指甲。似乎母亲早已料到这一点,在她的花盆里就栽有指甲花。鲜绿细长的叶子间,开着一朵朵水红的花。她们自顾自张扬着自己,却不知开到最盛就是香消玉殒之时。母亲们在采摘指甲花时,不知是否会有些许怜惜之意?大致是没有的。强烈的母爱使她们眼里只有女儿的笑脸,哪里能念及指甲花的感受。
白天是断不能染指甲的。出来进去的,一双手哪有消停的时候。吃罢晚饭,收拾停当,母亲从花盆里摘几朵新鲜的指甲花,放在一只碗里,加一些白矾,然后用小擀面杖捣碎。原本是一朵娇艳俏丽的花,在雨点般密集的杖击下,顷刻间便粉身碎骨,血泪横流。现在想来,真有些不忍。可那时只盼望着自己能有漂亮的红指甲,于是眼巴巴瞅着碗里的红色汁液和花瓣的碎沫,心里希望母亲力气再大些,杖击的频率再快些。母亲终于停止捣的动作,把碗搁在一边。她出门到院子里的菜畦里摘几片豆角叶,用筷子夹一些花沫放到指甲上,拿豆角叶包严实,再用线扎紧。十个手指甲依次包好后,母亲会叮嘱我不要乱动,如果包裹的指甲花沫掉下来,指甲就染不红了。我严遵母命,像两手负伤的伤员,小心翼翼地躺下,手平放在身体两侧。睡梦中仍记着不敢动,生怕指甲花沫掉出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红指甲。母亲解开线绳,一层层展开豆角叶,再看手指甲,都染红了。有时指甲周围的皮肤也会染上红色,不过没关系,洗几次手,皮肤上的红就没了。指甲上的红却是洗不掉的,它会一直红着。只是指甲总会一点点长出来,指甲上的红也会被一次次剪掉,最后彻底退出指甲表面。
小时候,并没有发现指甲花有多美。印象中她的叶绿得不够浓郁有力,是那种泛着黄的绿,新鲜中略显软弱。她的花色不是酽酽的红,仿佛水份稍大的曙红,红依然在,只是淡了些,与黄绿的叶子倒也相衬。现在细细端详,发现指甲花原来很美,完全配得上凤仙其名。她的花瓣向外展开翘起,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金凤。花朵沿着主枝向上,一团一簇,你依我伴,在繁茂的绿叶间隐秘盛开,在炎炎夏日里透出阵阵清凉。
貌不惊人的指甲花,是无忧童年里的一抹彩虹。
坐锅锅花
我那幼小的脑袋瓜总想把坐锅锅花与做饭的锅联系起来。母亲做饭常用的是一个三足黑铁锅,很沉。锅盖与内壁经常年累月擦洗,十分光滑,透着幽幽的光。锅的外壁日日被烟熏火烤,自是粗糙滞涩,一脸沧桑。坐锅锅花的名字不仅有“锅”,还有“坐”这个动词,倒也生动。于是,我的大脑里又寻找她与坐锅这个动作之间的联系,绞尽脑汁,仍旧一头雾水。这种植物名字的由来究竟是什么呢?小小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坐锅锅这名儿,粗笨、土气、憨拙,像一个干瘪、呆滞的老妪,全无花朵应有的美丽与鲜活。单冲这个名儿,我就不喜欢她。事实上,我也确实不喜欢她。她的花既无打碗碗花的轻盈,也无牵牛花的俏丽,更没有指甲花的功用,傻傻地开,寂寂地落,少有人问津。
坐锅锅花十分家常。农家院子里,常常会种几株。已不记得幼苗时的样子,只记得她身量不高,枝叶蓬松,向四周伸展,一丛一丛的。花朵倒也不十分难看,与打碗碗花和喇叭花类似,属筒状花。但她不像喇叭,更像唢呐。调皮的我,会摘一朵下来,放在嘴边当唢呐吹。她的花色很多,最常见的是玫红,也有深红、金黄、纯白。单色花也就罢了,双色花就有些令人不适了。原本底色是金黄,花冠上会出现玫红或深红的条纹,反之亦然。这种模样让人联想到戏剧里的脸谱,怪诞且诡异。想来,坐锅锅花也是想以此博得一些眼球,只是有些费力不讨好。
如果硬要把这种植物与锅联系起来,那她的籽倒还勉强有点意思。坐锅锅花的籽是黑色(村里大多农家的铁锅都是黑色),表面粗糙,如铁锅的外壁。黄豆大小,形似地雷。我想,或许是因为这些黑不溜球的花籽,她才得到“坐锅锅”这个名吧。相较坐锅锅的花朵,我更喜欢她的花籽。个头大,一粒一粒的,易保存。母亲似乎很喜欢坐锅锅,每每见到开得正旺的坐锅锅,总要夸赞一番,眼里含着羡慕。于是,出去玩耍就有意搜集一些坐锅锅花籽,当宝贝一样攒起来。等到春天,种在自家院子里,期待她长大开花,让一方小院能花团锦簇,让母亲不再羡慕别人。
直到长大后,万能的网络才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原来,坐锅锅花的开花时间每日早晚各一次,每次又正好与农家坐锅做饭的时间基本吻合,于是,聪明朴实的先人们就把它命名为“坐锅锅花”。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紫茉莉。如果不是先入为主作祟,单单这个名字,就会唤起我无限遐想,喜欢她也该不是问题吧?
说是夏花,其实她们都要开到天凉秋尽,才随百草一起枯萎。她们朴实、平凡、寂寞,像我的那些父老乡亲。有位作家曾说过,离开了乡村,他就再也写不出好的作品了。是乡村,滋养了他的心灵,荡涤了他的灵魂,激发了他的文思。乡村,是文学的故乡。这些夏花,正是乡村静谧又温馨的点缀。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