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调雨顺的煎熬

作者: 王安琪

1

两户村的人谁也没想到豆瓣儿会做下那种事。

事情发生在一个风调雨顺的秋天。塬上很少有这种风调雨顺的时候,那一年偏偏就这么风调雨顺。

早些年,两户村实行了责任制。一觉醒来,土地分了,农具分了,牲口也分了,凡是原来集体的东西统统分到各家各户。当年被合作化的风刮走的东西,一夜之间又被相反的风刮回来。人们守着各自的土地,就像刚娶媳妇的汉子,不要命地摆弄它们。土地像受孕的女人,可着劲给人们生粮食———夏粮丰收了,秋粮丰收了。粮食顺着人们下地干活的那条路,排着长队回到人们的地坑院里,像一群识路的羊。

擀面条。人们说。

烙油馍。人们说。

白面条就油馍。他们说。

有几年,两户村的人生活得像天上的神仙。八碗一火锅,热腾腾的白蒸馍,神仙也就是这种日子吧。

突然有一天,吕满升他娃从城里回来,说,城里的钱就跟飘落的树叶儿一样,遍地都是,只要你肯弯腰,挣钱跟拾钱一样容易。走啊,跟我进城,拾他们的钱,就当是给城里打扫卫生呢。有人跟吕满升他娃进城了。很快,他们就知道城里人才真真是神仙呢,人家不光吃香喝辣,还穿金戴银,还有香车宝马,还住高楼大厦,人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进城了。城市像个大风箱,吸走两户村的年轻人,旱塬上的地坑院像一个个破布袋,只剩下一些老得掉渣的人。

豆瓣儿还不算太老,可她是个寡妇。

村里人都还记得豆瓣儿她男人死时的情景。那年她家修院子,一块土坯从窑垴上塌下来,把她男人砸了进去。等人们把他扒出来时,人倒是囫囫囵囵的,却没气儿了。

豆瓣儿成了寡妇后,不少人打过她的主意,有人劝她改嫁,有人想占她便宜,但豆瓣儿却坚定地守着男人留下的破家烂院和不满周岁的女娃,磕磕绊绊地走在两户村的岁月里。白天,她和别的女人一样干活,到了晚上,便把是非闩到门外。所以,孤儿寡母十几年,却从没跟任何人生出过一枝一桠。可男人如天,豆瓣儿的天塌了,日月压着她,把她的身体和精神一天天压垮了。

2

刚过了霜降,接着就是一场连阴雨,墚墚峁峁都憋足墒气,等着人们种小麦。可风调雨顺却让豆瓣儿感到深深的熬煎———犁地种麦的时候,她发现她家没有牛。

分产到户时,集体的东西统统分了,只有牛没分。牛不是土地,不能切成一块一块的牛肉。所以,队里把牛作了价,谁家想要牛,就得把差价补出来。豆瓣儿拿不出那些钱,没有分到牛。有几年,她总是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借牛,可今年连着好几天,她跑来跑去,连一根牛毛也没有借到。

年轻人都进城了,留守的人都忙着种自家的庄稼,谁还顾得上别人?

“刨吧。”豆瓣儿跟她女子小麦说。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咱没牛,咱拿镢头刨。”她说。

这样,豆瓣儿就领着小麦上了鸡冠峁。

鸡冠峁上长着许多柿树,可豆瓣儿家的地头却长着一棵榔榆,没有叶子,就光秃秃的一个树干,像根棒槌插在那里,挂着一身脏不拉叽的干皮,远远看着,像一棵死树。可它不是死树,说不定哪一场雨后,就会冷不丁挤出几片叶子,炫耀似的顶在树干上。但现在什么也没有,毕竟时令已经是深秋了。

嗵,嗵,豆瓣儿和小麦在地里刨着。她们撅着屁股,像两头上坡的牛。有一些玉米秆被她们刨下来,还有一些,还有一些———它们愣乎乎地对着天空。

太阳在天上挂着,像一块风干的红薯,已经没有多少光气了。可人一干活儿还是会觉得热,汗水在她们屁股和背上溻出几片湿印儿,像补了几块深色的补丁。开始的时候,母女俩还并排刨着,后来小麦就落在后边。

小麦在看土里的一样东西,那是她弄断的一只蛾蛹。她知道这东西到了夏天就会变成蛾子,可现在它却像虫子。她把蛾蛹弄断时,似乎听到响了一声,脆脆的,像是折断一段草根。她看见半截蛾蛹在镢头处很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冒着湿乎乎的血,像是谁往那地方吐的一口唾沫。看不清血的颜色,可她知道那就是蛾蛹的血。还有半截埋在土里,看不见,她知道土里头肯定还有半截。

人就像蛾蛹。小麦想,并不是所有的蛾蛹都能变成蛾子远走高飞,有些蛾蛹还没活到时候就被人弄死了,一把镢头,一张锨,碰一下就会把它碰折,像弄断一段草根。这样,它就永远被埋到土里。

这么一想,小麦就不想刨地了。她直起身子,拄着镢头把儿,一条腿绷着,另一条腿弓着,就是这么一种架势。她好像站得很费劲,比刨地还费劲。

豆瓣儿就这一个女娃。女娃生下来时,她男人说,就叫小麦吧。他们本来打算再生个男娃,名字都想好了,叫高粱,可男人早早就殁了,所以就小麦一个女娃。所以,她对小麦娇得不行。塬上的女娃也读书,一般到认得自己的名字就算了,可豆瓣儿却一直供着小麦,从小学读到镇里初中,读到县里高中。本来还要读下去,从县城读到市里,从中学读到大学,可小麦没考上大学,狗日的分数线像绊马索一样把她绊了一下,让她又跌到了两户村。这样,小麦就跟别的女娃很不一样。人读书多了,就会有些不一样,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很多事情都说不清,但很多事情都摆在那儿。

小麦想过进城打工,可豆瓣儿没答应。家里还有几亩地,她拖着病恹恹的身子伺候不了。

他妈的。小麦在心里骂了一句。她不知道是骂谁,就是想骂一句。

后来,小麦看见豆瓣儿往嘴里扔了点什么。她知道那是盐。

塬上的人不吃盐面儿,他们吃那种一坨一坨的青盐。那种盐看起来潮乎乎、脏兮兮的,可他们就吃这种东西。他们说这种盐好,味儿重。别人吃盐是调味,豆瓣儿却是另一种吃法,跟吃炒豆一样,口袋里整天装着一把青盐,隔一会儿往嘴里扔一粒,嘎嘣嘎嘣,她嚼着吃。男人死后,她就开始这么吃盐了。吃多了,胃里泛酸水,噗,吐在地上,土被蜇得虚起老高。她知道这么吃盐不好,可就是管不住自己。

“我早晚要死到这上头。”豆瓣儿说。

“他妈的,我由不得我了。”她曾说,“我心里?惶。人心里?惶,就想吃点什么,随便吃点什么,心里就好受了。”

嗵,嗵,豆瓣儿刨着地。

嘎嘣嘎嘣,她嚼着盐粒。

“你别吃了,行不?”小麦喊了一声。

“我吃我的,又不耽误刨地。”豆瓣儿说。嘎嘣嘎嘣。

“下作样,我看不惯你那下作样。”小麦说。

豆瓣儿没抬头。嗵,嗵,她刨着地。嘎嘣嘎嘣,她嚼着盐粒。

老鼠,小麦想,跟老鼠一模一样的声音。她听不得这种声音,嘎嘣嘎嘣,像老鼠在一下一下啃她的膝盖。她忽然觉得膝盖那儿有些痛。

“老鼠。”她喊了一声。

豆瓣儿还是没抬头。她背了下身子,又摸出一粒盐扔进嘴里。好像有了一些顾虑,她不想跟小麦较劲。嘎嘣,她嚼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嚼了一下,嘎嘣。她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小麦的脸慢慢变红了,变紫了,像熟透的茄子。青筋像几根蚯蚓爬在她鬓角那里,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她觉得她要做些什么。

后来,小麦走到豆瓣儿身后,把手伸进豆瓣儿的口袋,往外一掏,口袋被带出来,那口袋就像豆瓣儿的胯骨上突然长出一块什么。几粒青盐掉下来,落到潮乎乎的泥土里,还有一些握在小麦手心里。她抡了一下胳膊,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她知道那些盐已经被扔到很远的地方。

“你把我的盐撒了?”豆瓣儿说。她有点不相信她女子会这么做。

“我看不得你那下作样。”小麦说。

“盐又不是种子,你把它撒到地里?”她说。

“盐又不是粮食,你那样吃?”她说。

“我就这样吃。”豆瓣儿说。她从土里拣起几粒青盐,全都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她夸张地动着嘴巴,作对似的看着小麦。

“老鼠。”小麦说,“你是一只老鼠。”

“我是你妈,你这么说我?”豆瓣儿说。

“我就说。老鼠,你恶心人。”她说。

豆瓣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哇呜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看着小麦,说不清是气愤还是难过。

“他妈的,我不干了。”小麦说。

她扔下镢头,朝那棵榔榆走去。树下放着一本书,她把书拾起来,夹在胳肢窝里,朝峁墚下边走去。

豆瓣儿看着小麦,看着她拐了一下,又拐了一下,拐进一条沟。沟沿如刃,一截一截地切着她的身子,那身子越来越短,越来越短,后来只剩下一个脑袋,像漂在河里的一个葫芦。后来,连脑袋也没有了,似乎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了。

3

小麦回到家,她在窑屋里看了一会儿书,看不进去。书上的字像跳蚤一样上蹿下跳,弄得她身上刺痒。她走到院子里,想把院子打扫一遍。小麦是个爱干净的女子,她家院子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可她发现早上刚刚打扫过,现在根本用不着打扫。再说,也不是扫院子的时候,已经过午了,谁家晌午还打扫院子?

后来,小麦看见窑垴上挂着几捆芝麻秆。芝麻早就收割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把它们打出来,它们挂在窑垴上,像几捆黑黢黢的柴禾。

小麦把那几捆芝麻秆取下来,找了一张布单,把它们摊在布单上。不大一会儿,芝麻秆儿就被晒得刺棱刺棱响。她拿了一根棒槌,一下一下捶打它们。芝麻秆儿激动地跳起来,有几根粘在棒槌上,被她高高地举在阳光里。

嘭嚓,嘭嚓,就是这种沉闷干燥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慌。

这日子。小麦心想。

嘭嚓,嘭嚓,她一下一下捶打着芝麻秆儿。

这日子就像这些芝麻秆儿,她想,干干的,没一点指望。

这么一想,就有一种委屈像泉水一样从小麦心里泛上来。她想,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一定得找个地方好好地哭一场。非大哭一场不可,不然的话,还活个什么意思。不然的话,还不把人活活憋死?

刚有这个念头,她心里那股委屈的泉水就朝着喉咙涌去,涌到喉头那儿,又分成两股,一股涌向鼻子,像醋一样把她的鼻子弄得发酸;另一股涌向眼睛,变成一些泪花花,虫子一样从她眼眶里爬出来。

哧溜,她抽了一下鼻子。

不打了,我一个人打个什么劲。她把棒槌扔到一边,又抽了一下鼻子。她就这么低着头,压抑地哭起来。

当时,偌大的地坑院里就小麦一个人,顶多还有一颗太阳和几捆芝麻秆,顶多还有她哭泣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有柿饼吗?”

小麦被吓了一跳。一个人正认真地做着什么,忽然听到有人在头顶处跟你说话,不能不被吓一跳。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窑垴上。

窑垴上有一棵老柿树,虬虬扎扎的,男人就靠着柿树站在那儿。他的鼻子有些高,而且红红的,看着像他脸上挂着一只辣椒儿。

“有柿饼吗?”男人说,露出两排友好的白牙齿,“我是收柿饼的。”

经常有那么一种人,冷不丁地跑到旱塬,收柿饼,收土槐籽。他们鼓捣这些东西,有时候也鼓捣塬上的女子。

哧溜,小麦抽了一下鼻子。她用手把脸上的泪擦了一下,擦去了一些,还有一些沾在脸上,她又擦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竟然流了那么多泪。

“你哭哩……”男人说。

“你看我……”男人很惭愧的样子,“我不知道你正哭哩……”

男人这么一说,小麦的眼睛就像泛泉水一样,又开始往外涌泪水。她本来觉得对着一个外人流泪不好,本来不想哭了,可那人一说话,她就忍不住了。

她不停地抽着鼻子。

“你看,我问有柿饼嘛,我又没咋着你……”男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没怪你。”小麦说,“这不能怪你,我自己心里?惶。”

“唉,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男人说。

停了一下,男人又说:“我是说,谁都有?惶的时候。”

“你也?惶吗?”小麦说。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