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杨家百年河

作者: 岳占东

跑口外的营生千千万,最好的营生莫过于当“二地主”,这话说起来已有些年头。当年杨满囤跟随父亲杨德利从八门镇来到后套,看到茫茫八百里平川,眼睛瞪得像铜铃,许久才指着一块地对旁人说:这块地放在我们八门镇,可是一块好坡地哩!旁人满脸疑惑,问他:好好一块平地,咋要变成坡地呢?他又呆了许久,才慢悠悠感叹道:八门镇没这么宽展的地方呀!我们八门镇的黄河峡谷,除了沿河有窄窄几十里滩地还算平整,其余都是立在沟壑里的坡地,一条几里长的深沟,两边的坡地像挂在上面,要想再放一块地进去,只能立起来。杨满囤眼馋后套平展展的土地,想着如果搬到八门镇该多好啊,可想一想没处放,不觉发出一声轻叹。

杨满囤后来成了八百里河套尽人皆知的“二地主”,将土地经营得风生水起,杨家的后人说,若不是赶上那个动荡年月,他们杨家在后套的好日月就不会倒。当“二地主”就是从蒙古人手中包赁土地,化整为零转租给同样跑口外的庄户人。当“二地主”跑口外的人没有人不向往,可要想当“二地主”必须有当地主的本钱。本钱多少?最少也得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

杨满囤第一次到五当召租地才二十刚出头。那几年他跟随父亲往返后套和宁夏跑驮队,挣下一牛车白花花的银子。年过五旬的父亲问他做甚买卖最省心,他梗了梗被大青山上的风吹黑的脖子,说:当地主!父亲杨德利做了一辈子买卖,知道生意场上的事山高水低,危机四伏,当年自己父亲杨逢春,就因为做生意惹上一场官司,被判斩监候,花光家中银子才捞回一条命。他拉骆驼跑宁夏当了大半辈子皮毛贩子,见多了戈壁滩上累累白骨,一心想着让儿孙更弦易张做些省心的营生,见儿子说当地主,就毫不犹豫将地窖里的银子全拿出来,让他到大青山上最大的喇嘛庙五当召“挂”地。

“挂”地就是租地。当“二地主”租地,有别于佃户向地主直接租地。“二地主”租地是为了让自己当地主,佃户租地是为了种地,所以杨满囤去五当召向庙里租地,决不是几亩几顷,而是按里算。庙里将能出租的方圆百里土地都“挂”在他名下,自己当“大地主”。对杨满囤来说,他非常受用这个“挂”字,从我们八门镇到后套,只有买大家伙,才配用“挂”字,如买炭,人们叫“挂炭”,买几百石粮食,人家叫“挂粮”,买几车蔬菜,人们称“挂菜”……他用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向庙里租茫茫百里的土地,自然只能说“挂”地。

那年正值隆冬时节,大青山上的风像大青山的石头一样坚硬。尽管五当召所在的敖包山隐藏在大青山的褶皱里,可杨满囤依然能感到风吹过的力度,像牛皮鞭子抽在脸上,疼痛带着血肉一丝丝往下剥。那天,杨满囤奉父命到庙上找了管事的大喇嘛,几经商量达成“挂”地协议。喇嘛办事大大咧咧,只伸出一个手指,说只要给庙上奉送一牛车元宝,召庙60里开外的地尽皆挂在他们杨家名下,任其租种或放牧。杨满囤大喜过望,想一想召庙60里外就是土默川平原,那该有多少土地啊!当下二话没说,就领着喇嘛指派的院公到川道上划地界。院公虽不是喇嘛,也同样是蒙人,穿着水蓝布蒙古袍,说起话来呜哩哇啦,间或还夹杂几句蒙语,让杨满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且院公嗜酒喜肉,秉承蒙古兄弟的性格,只要喝酒吃肉,一双锹头大的手掌,就会在胸前呼呼乱?一通,说这个好办,说那个伊赫赛音(没问题)。那些天,杨满囤领着家丁陪院公走遍了土默川平原,五当召山下的大片土地,远远近近不是羊圈就是牛棚,60里牧场将召庙紧紧包裹在山上,既保证喇嘛清修,也满足庙上放牧。60里之外仍旧是草原,院公领命划界,就是将界碑放在草原与牧场之间,以确保将来“二地主”杨满囤在60里之外开荒种地。杨满囤原本对喇嘛的意思心知肚明,不过遇上院公这么个酒肉朋友,不免心中打起小算盘,觉得将界碑越靠近牧场,对他越有利。土地多少不必细算,关键是牧场上的牛羊粪便,对于以后草原变良田,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想到这一层,杨满囤对院公百般讨好,一日三餐酒肉管饱。立界碑那天,他陪院公在马车上喝酒,让马拉着界碑一直向召庙的方向奔跑,他俩从出发就开始喝酒吃肉,在凛冽的寒风中享受烧酒带来的热度。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至杨满囤再一次看到马车外一闪而过的羊圈牛棚,才让马停止奔跑。院公已喝得东倒西歪,一双大手仍旧在胸前乱?,嘴里不断讲着呜哩哇啦的醉话。杨满囤告他,估计路程差不多了,院公又?一下手说:伊赫赛音。于是杨满囤就让家丁将界碑埋在牧场上,自己下车撒泡尿,看一眼四野苍茫的大平原,不觉骂道:我日他先人哩,要将这地放在八门镇,还不将河填平了!

杨满囤用一牛车银子变成土默川的“二地主”,第一年向外租地,仅召庙牧场上的牛羊粪就换回一牛车银子,这让杨家的家业在短短几年得到迅速扩张。奔波了大半辈子的杨德利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转手之间能将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又赚回来,而且经年累月会愈赚愈多。在他们八门镇杨家的历史上,从他父亲杨逢春开始,他们杨家的家业就从八门镇一直延伸到口外。父亲最早在口外拉骆驼,摸清商道后开始做皮毛贩子,将青海宁夏及口外后山一带的各种皮货贩买到包头或归化。皮毛生意做大后,父亲又与别人合伙在包头城开了作坊,专门加工狐皮貂皮等各种名贵皮货,后来又与绥远厅衙门合作,开办了另一处作坊,用各种名贵皮货为衙门制作官帽。应该说父亲的皮毛生意自开办官帽作坊以后,已经登峰造极。这种生意属于官方买办,一个跑口外的庄稼汉能与衙门建立某种关系,虽然从八门镇杨家的历史上看算不了大事,但从他们这一支沦为土里刨食的人家看,确实是祖坟上再一次冒青烟。大清官员的身份标志为“顶戴”,“顶”是官帽,“戴”是朝珠,这两样东西是官员的脸面,父亲的官帽作坊直接为衙门制作脸面,可想而知,这是多么荣光的生意。而父亲杨逢春毕竟是个农民,是一个钱褡子里白花花的元宝嘎啦嘎啦作响的生意人,他只惦记自己的狐皮貂皮有多少张变成了衙门所需的“红顶子”,有多少颗高价购进的红玛瑙绿宝石镶在官帽上,当然更关心衙门的订货量和价格。这也是父亲日后遭遇不测,让他们杨家原本蒸蒸日上的日子一下子重回冰点的重要缘故。

“做事不能太贪心,太贪心会有祸端啊!”就在杨满囤将界碑立在召庙牧场上那天,杨德利听到儿子向他炫耀自己的才智时,他突然又想起父亲的陈年旧事,不免发出一句无端的感叹。

杨满囤已无数次从父亲嘴里听到祖父的故事,却对杨德利的忠告充耳不闻。在他看来,祖父杨逢春将手中的一副好牌最后打得稀巴烂,并非出自祖父的贪心,而是那种官商勾结的营生,本身就存在极大风险。那年,祖父的官帽作坊将原本只能给衙门专门定制的红顶子卖给富商,将衙门的脸面卖给想借官帽装点门面的人,看似出于贪心,但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冒充官员事件和由此牵扯出的衙门官员贪腐案惊动宫廷,也许仅凭卖了几顶貂皮帽子,祖父这位小小的手工作坊老板压根不会被株连。况且,几个富商并不是戴个红顶子就能冒充官员,其中缘由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只不过衙门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硬拿祖父开刀,一个小老百姓被押到山东问罪,本身就说明官场之险恶与卑劣,说明官商勾结的生意,商人永远是官员的一个棋子,其中风险可想而知。

杨德利劝诫儿子的同时,也为杨满囤的精明干练而沾沾自喜。皮毛贩子毕竟是皮毛贩子,看到儿子四平八稳坐在土默川平原上当“二地主”,不费吹灰之力赚回成堆的银子,便觉得他们杨家在口外的家业又一次咸鱼翻身。当年父亲被押往山东问罪,花光口外赚下的所有银子,要不是父亲在生意最为辉煌时,在八门镇买下近百顷良田,他们一家日子也许会沦落到更为悲惨的境地。而事情的结局恰恰是天无绝人之路,尽管父亲的官司花光家中所有银子,盘出去包头城两处作坊,但靠着八门镇那些田产,当父亲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回到家中,仍能看到祖辈传下来的四合院威愣愣伫立在村子中央,这也重新激发了父亲的斗志,即便他再无体力重返后套,可直至临终前,仍忘不了叮嘱他道:后套那可是个好地方,咱们家的皮毛生意丢不得呀!

父亲的临终交待对杨德利而言,已深入骨髓。杨逢春在将皮毛生意由毛皮贩子发展为作坊主时,不仅在八门镇购买了良田,还在后套的达拉盖,为杨德利娶了一房媳妇。媳妇来自牧区,自然为杨德利日后重返后套铺设了一条牢不可摧的捷径,父亲去世后,即便他依然沉溺于八门镇近百顷良田而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可耐不住媳妇胡氏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口外的长长短短,那时他仿佛听到父亲从坟墓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斥责声,不得不背起行囊一步三回头走向后套。杨德利重操父亲旧业,在父亲曾经有过的荣光中,一直对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保持警惕,尤其对来自官场上的买卖总是拒之门外,用他后来对儿孙讲的话说:还是守着自个的地最可靠。胡氏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他除了让老三杨满囤到达拉盖帮衬自己,老大杨米仓送进河荫书院,老二杨满仓驻进杨家寨兵营,两个儿子均留在八门镇,为他守着杨家川道上近百顷良田。

他知道,无论他们杨家在后套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生意,父亲杨逢春留在川道上的那些田产,将是他们家永远不可丢掉的本钱。

杨满囤在土默川当“二地主”第二年,开始大修土木。为了修建比八门镇祖屋还威势的房子,刚开春他就在跑口外的人流中大肆招募各种匠人,石匠、木匠、漆匠、泥水匠、瓦匠……天下七十二行的匠人,他统统收归门人,既是自己的家丁,也按手艺人的标准给予生活上的礼遇和工钱上的优厚待遇。

每天看着庄子里出出进进的人群,杨满囤二十多岁的眼里闪烁着老成持重的幽幽光芒,在他眼里,那些匠人和土默川平原上一望无垠的土地一样,都能使一牛车白花花的元宝翻上几个滚,发出比祖父杨逢春钱褡里更响亮的嘎啦嘎啦的声音。

早在跟随父亲杨德利贩卖皮毛时,在茫茫戈壁滩上他最高兴的事不是收了几张上等皮货,而是能看到漫漫沙土路上络绎不绝的人影。有人影的地方必有商队,当然也有皮货和食物,跟着这些人影走过戈壁滩,无论遇上狂风沙暴,还是豺狼虎豹,都能化险为夷。“每个人肩上都有两团火,人聚在一起就是一个大火炉,一切邪恶都会在火炉里化为泡影!”夜宿戈壁滩时,他和父亲在商队的帐篷里过夜,总有几个一脸深沉的域外人操着生硬的方言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父亲杨德利告诉他,这些域外人,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回民,而是来自更加遥远的西部沙漠。他们的驼队要比后套的商队走得更远,都是几十个人结伴而行,十几里之外就能听到风声中夹杂的驼铃声。进入宁夏黄河大峡谷,他第一次和父亲随着那些域外人来到金积堡。他们驼背上都是从牧民那里收来的皮货,而那些域外人驼背上笨重的木箱里装得却是乌光闪闪的火枪,这让他很是惊奇,那种火枪即使在八门镇杨家寨兵营里,他也只见过寥寥数支。走进堡里,他更为惊奇,一个营堡足足围着三道城墙,第一道墙下边是护城河,他们驾着木筏才将货物运进来。第二道城墙居然是由多年生长的树木天造地设而成,树与树之间钉着牛皮。他原想着金积堡以高于市价两倍的价钱来收购上等牛皮,用来制作盔甲,没想到却是为城墙穿上厚厚的皮衣。第三道城墙上布满密密匝匝的铁丝网,远远看去就像武士的铁甲,闪着粼粼光泽。三道城墙上还有各种匠人叮叮当当做着最后修整,那阵势让他久久不能忘怀。那时他就想,如果他家地窖里的元宝足够多,他就在八门镇建同样一座寨子。

十几年后,杨满囤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土默川平原集结起来的各色匠人,会成为攻克金积堡的勇士。那座汇聚了各种能工巧匠修建起来的三道城墙,也同样会在能工巧匠疯狂攻击下轰然崩塌。而刚刚成为“二地主”的杨满囤同样看到的是那些匠人所具有的非凡创造力。

抑或是在清明节前后,当黄河里流完大块的冰凌后,人们看到有数丈长的圆木顺着水流从上游一直漂到土默川的河岸附近,那些工匠用粗壮的麻绳将圆木捆住,远远看去像捕鱼队伍,将一根根木料拉上岸,运抵百里之外的土默右旗城下。在那里,人们能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年轻人坐在成堆的圆木上悠闲地吸烟,长长的旱烟袋和胸前那根乌黑的大辫子,在日头下闪着熠熠光泽,无不彰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东家,木料备得差不多了,再从大青山上拉回石料,就能夯基开工了。”一个头箍白羊肚手巾的匠人指挥众人将木料从骡子身上卸下来,拭拭额头的汗珠对他说道。

杨满囤口中吐出最后一缕清烟,迷着双眼将目光投向北方,看那道灰褐色的山岭在瓦蓝的天宇下分外逼真地呈现在眼前。“石料!开矿以后不就有石料了吗?”他喃喃自语,满脑子都是元宝滚动发出的嘎啦嘎啦的声音。就在去年五当召玛尼大法会上,他去庙上拜会主事大喇嘛,特意带去最受喇嘛青睐的炒糜子。那是他出租土地以来,跑口外的汉子在他的土地上种出的第一批粮食。他知道喇嘛每天喝奶茶,除了离不开大块的砖茶,就是这种原本产自口里的谷物。大喇嘛见到色泽金黄的糜子,双手合十说一声:巴雅尔拉(谢谢)。果然对他另眼相看,就将庙里一处煤窑交给他料理,说好只为庙上供煤,卖煤的盈余庙上一概不收。就在大喇嘛和他说这件事时,他分明听到那一牛车元宝又在嘎啦嘎啦滚动,比当年祖父杨逢春和绥远厅衙门合作时钱褡子里的元宝发出的声音还洪亮百倍。他让石匠、铁匠、木匠、篾匠等所有与煤窑沾边的匠人一起去察看那处煤窑,十几个匠人回来自说自话。石匠说,煤窑周围都是上好的石料,多挖几道口子,不仅产煤多,盖房的石料也有了。铁匠说,越往深挖,煤质越好,最深处的煤,估计打铁都用不着风箱。木匠说,多修几辆牛车,把煤拉下山,盈余会更多。篾匠最后说,往上背煤的柳筐都是破的,窑道里撒满了煤块,开窑前应先将柳筐换了……听过匠人们的话,他哈哈大笑,就按他们的话料理煤窑。他让铁匠打工具,火药匠配火药,木匠修牛车,篾匠编柳筐……然后,撇开原来的窑口,在山上足足开了七道口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