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的舅舅
作者: 许建国一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畅想外面的雪。一朵朵,一片片,扭着秧歌下来,不小心撞上,又扭着秧歌分开。到地上,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挤在一起说悄悄话。我喜欢雪,相比于阳光和雨,雪地能留下鲜明印记。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东西能留下印记呢?没雪的日子,我盼雪。打记事儿起,每年都数着下雪的次数,一次也没落下。下雪的日子,我就扑进雪地里,丈量自己的身高。直到现在,年过半百了,仍然像个孩子。可以说,是雪看着我长大的。
手机突然响起来,我划开屏幕,喊一声舅舅。舅舅,下雪啊,你咋还没睡呢?舅舅喘着粗气问,你在哪儿?话里充满酒味,隔着屏幕也能闻到。下雪嘛,我在床上。酒味飘过来,没有说话。我说,舅舅,你有啥事?你说。舅舅说,我没得啥事,我要日噘你。日噘是方言,咒骂的意思。事实上,我是跟着舅舅长大的。亲舅如父,舅舅日噘我,便是日噘他自己。啥事惹恼舅舅,让他直言不讳要日噘我?我不敢相信,又重复一遍,舅舅,你有啥事?你说。舅舅恶狠狠地说,你个白眼狼。我松一口气,这个日噘沾不着他自己。
我生下来十九天,还没满月,母亲和父亲为一碗豆芽汤起了争吵。当时的父亲不是后来的父亲。后来的父亲与我确立父子关系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生下我,缺奶水,我饿得嗷嗷直叫。母亲看木盆里有豆芽,泡了三天或者两天,嫩芽刚露头,遂小心抓一把,煮了一碗豆芽汤。当时的父亲挖地回来,看见冒着热气的豆芽汤,没把挖锄放地下,而是直接撂到床上。幸亏我小,脑壳刚好卡在两根挖锄齿之间。拿挖锄的人,日噘人像挖地一样下力气,急作包、败家子、懒婆娘、丧门星劈面而来。母亲给我塞几块尿片子,抱着我甩门而走。
娘家是母亲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可是,黄土河的规矩,月母子不能踏进别人家门。倘若进娘家,更是灾星,会带来数不清的霉运。舅舅扯一张晒席,在门楼搭一个棚子,安顿下我们,听母亲讲缘由。母亲的陈述,肯定添油加醋了。我的记忆,皆源于母亲和舅舅。懂事儿后,我暗自揣测,两根挖锄齿之间,仅有半鳰宽,便是刚出生十九天,我的脑壳也该超过半鳰。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挖锄齿居然长了眼睛,不偏不倚恰好迈过我的脑壳。舅舅本来是留有余地的,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听母亲哭诉完,舅舅霍然起身,一把扯了晒席,让我们到屋里。舅舅的举动,宣告我自此没了父亲,直到三年后,一个叫叔的人娶走母亲。
母亲的新家,我也去过。母亲指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说,喊叔,喊叔。我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母亲便不再要我去,让我跟着舅舅。
舅舅的房子,像猴娃洞一样,黄土河上下没有比得了的。猴娃洞只是传说,舅舅的房子就在眼前。迎面一座门楼,屋脊上有奔跑的野兽,屋檐上有飞翔的鸟儿,这些我都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有气势。黛瓦下面,两扇门板厚如城墙,一开一关,都像牛喘气。门口有两个石狮子,脑壳溜光水滑的,我总是试图爬上去。门楼两侧,是东厢房和西厢房。舅舅说,原来有院墙连着。我记事儿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进门楼,过天井院,就是堂屋。门口两个门墩,方正而又圆润,像深水潭一样,能照见人影儿。我不喜欢堂屋,高高在上的屋顶,仰起脑壳都看不真切,冬天冷不说,夏天也凉飕飕的。
记事儿后,我和黑子们玩石子。门楼下面,青石板上,小娃子们席地而坐。黑子之一把石子撒开,取一颗抛起,迅速抓一颗到手里,再接住上面那一颗。又抛抓两颗,还抛抓三颗,最后把石子拢在一起,正要全部抓起时,舅舅过来了。舅舅跺掉脚上的泥巴,说,好狗不挡路,哪个叫你们到这儿玩的?去,各到各门上玩去。黑子们是东厢房和西厢房的崽子,他们的祖辈已经伏法,他们的父辈戴罪改造,他们自己,不管男女,一律叫黑子,黑子之一、黑子之二、黑子之三……不料,黑子之一咕叨,哪个门上还说不到呢。舅舅怒火中烧,把他打倒在地,踏上十八脚,喝骂,还想翻你们的变天账?不错,这是你爷盖的房子,你爷在哪儿?早被我们镇压了。现在是我们的天下,我们说了算,我们想住哪儿就住哪儿,你们说半个不字试试。骂着,照黑子之一的屁股又踢一脚。黑子之一“嗷”一声,爬起来就跑,其他黑子作鸟兽散。
舅舅顺手拉我进屋说,晚上放电影啊。我立即抱住他的腿喊,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舅舅怕我摔着,抱我起来。我没有松懈,又喊,我也要去。舅舅说,行,去吧。
那时候放电影,没有确定时间,天黑下来,银幕上能映出影像,就可以开始了。早一点,晚一点,全凭放映员说了算。说不定放映员吃饭早呢,我们不能落在他后面。我端起碗,扒上两口,就到舅舅身上磨蹭。舅舅说,慌啥子,放映员今天晚上“炖牛肉”。并不是真的“炖牛肉”,牛金贵,没人敢杀,是说放映员吃饭晚。我不管,怕舅舅趁我瞌睡来了偷偷出门,粘在他身上不下来。
路不远,也不近。舅舅背我就很快,我自己走,戏末都揽不到。舅舅蹲下来,喊我上肩,骑到他脖子上。舅舅带我出门,从来不抱,总是背背驮。舅舅说,男子汉大丈夫,抱着算啥子,婆婆妈妈的。我骑上脖子,舅舅就唱歌。背背驮,背背驮,我要背你换酒喝,酒冷了,我不喝,我还要我的背背驮。我学着唱,舅舅说,我唱我的,你唱你的。于是,我分清了你我。背背驮,背背驮,你要背我换酒喝,酒冷了,你不喝,你还要你的背背驮。
路上要过河,河是黄土河。不深,浅水处勉强能盖住脚背。也不宽,像舅舅那样的小伙子,打个踺蹦就过去了。黄土河没桥,只在水里垫上石头,我们叫河墩子。舅舅喊,过河啦,坐好。我便抱住舅舅脑壳,两腿夹住他的脖子。舅舅说,莫夹这么紧,尿骚味都窜到嘴里了。说话间,踏上河墩子。左脚踩稳了,右脚才迈出去。小心着呢,河墩子一晃,一只脚跌进水里,身子跟着歪倒。舅舅顺势把另一只脚踩下去,我才没掉下来。舅舅骂一句,转过身,把我搁到地上。哪个搭的河墩子,圆不溜丢的,咋叫人踩得稳当?就像我摔了跤,舅舅总是把路抽几鞭子。舅舅摸出烟,吧嗒点着,猛吸几口,然后说,你等着。我还没反应过来,舅舅已经转去。转去干啥呢,换鞋子吗?平时下秧田,都是一脚泥水,不会这么讲究啊。我低头看脚下,河水唱呵呵的,绕过河墩子,向远处奔去。我抬头看天上,鸟儿乱蹿,越过山顶,不见了踪影。
舅舅回来,肩上扛一块石头,吭哧吭哧的,径直到河里,慢慢往下放。我喊舅舅。舅舅说,搭河墩子,重新搭。说着,移过圆不溜丢的石头,摆上自己扛来的。舅舅,这不是门墩吗?舅舅挺起腰说,原先是门墩,现在是河墩子。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你再等一会儿,我把那个也搬来。没等我吭声,舅舅又转去了。
天色暗下来,河水还在唱歌,鸟儿都飞走了。我害怕野东西下来饮水,顺便吃了我。我担心放映员不炖牛肉,只能揽戏末。正要哭泣时,舅舅又扛一个门墩回来,三下两下摆好,伸出脖子让我骑。
舅舅没走河墩子。之前不留神滑下去,这又来回摆治,双脚早已湿透,何必多此一举呢。他锳水,灌一鞋水,每走一步都有咕叽声响。一路咕叽到放映场,电灯泡还亮着。舅舅说,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点,电影就开始了。乡村电影,只在稻场上扯一张银幕。前面的人席地而坐,后面的人只能站着。舅舅背着我,在后面站定,电影就开始了。放的什么,我真是不懂,只看到忽喇喇一队人马过来,轰隆隆一阵炮声响起。舅舅看得高兴,一时哈哈大笑,一时失声跺脚。我只好揪着他的头发,免得摔下来。过一会儿,眼皮就涩了。我说,舅舅,我瞌睡来了。舅舅说,不叫你来,你要来,看这屁大一下子。我说,你没说不叫我来。舅舅拍拍我的脚说,好了好了,睡吧,趴到我脑壳上睡。
一觉醒来,电影还在放。我却不能安分,扯着舅舅的耳朵说话。舅舅,我要撒尿。舅舅说,撒啥子尿,憋着。我倒是憋了一会儿,但憋不住,只好又跟舅舅说。舅舅摇摇头。尿吧尿吧,就尿到脖颈子里。不,我要下来。下来就看不成了。我憋了一会儿,把尿撒到舅舅脖颈子里。
看毕电影,舅舅才反应过来,脚是湿的,头也是湿的。你看你这弄的,下回坚决不带你来了。我在舅舅肩上唱歌,背背驮,背背驮,你要背我换酒喝,酒冷了,你不喝,你还要你的背背驮。
二
我以为,我远走高飞了,打个转转,又回到老家。黑子之一说,你这是衣锦还乡呢。我说,兔子满山跑,老了归旧窝。没得锦衣,还是那身皮囊。黑子之一连忙摆手,可不敢这样说,我都还在蹄跳,你能说老?
我回来,担任驻村第一书记,主持精准扶贫工作。上面有组织,下面是乡亲,我不过上传下达,负责落实一下。舅舅日噘我,应该跟我回村任职有关。之前在外面,逢年过节回来,给他买一些烟酒,他已经很满足,还夸我没有忘本。现在,咋就成了白眼狼呢?
雪过天霁,阳光照在积雪上面,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踩着泥泞,到舅舅门上。门楼已圮,东厢房和西厢房也拆了,只有堂屋兀然而立。门墩位置仍然空着,像豁牙。我推开门,喊舅舅。堂屋空旷,喊声冲上屋顶,有灰尘落下来。我又喊一声,才听到角落里有声响。舅舅坐着或是蹲着,我看不真切。舅舅,忙啥子呢?舅舅站起来,猴着腰,双手在膝盖上乱揩,一遍过来一遍过去,确认没有灰尘了,才插进裤兜里摸索。舅舅是在找烟,其实不用找,不在左边就在右边,直接掏出来就是。
舅舅没提白眼狼,我就不提。我说,舅舅,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你背我看电影呢。背背驮,背背驮,你要背我换酒喝。过河的时候,身子一歪,掉进河里。那天晚上,你一双湿脚站着,我一直坐在你肩膀上。我没说撒尿,估计舅舅也忘记了。
舅舅把烟点上,深吸一口。你还说我,你没掉进河里?扔了铁环,哭哭啼啼跑回来。
哎呀,舅舅,人没掉进河里,铁环掉进去了。还不是你帮忙捡起来,顺顺当当滚下去,才有了今天嘛。舅舅,你抚养我长大,我的童年都是你的故事啊。
我们上学,背着书包,唱着歌儿,高高兴兴去,平平安安回。这是三好学生形象。多数孩子顽皮,不正经走路,拎一只铁环,一路滚到学校。过河墩子怎么办?这就见功夫了。有铁环在前人在后的,刚过两步,铁环一歪,滚进河里。有铁环在后人在前的,以为铁环听使唤,不料铁环比人还会耍赖,抱住河墩子不走了。能不能在小伙伴中树立威信,学习成绩是其次,滚铁环上见高低。
黑子之一的铁环,滚得神出鬼没。早上出门,分明只有书包吊在屁股上,一转身,从衣襟里抖出铁环来,当啷落地,就滚开了。便是等候小伙伴,铁环也没停下,一直绕着人转圈。一路前行,爬坡,过坎,所向披靡。到河边,戛然而止,人和铁环一起立正站好。黑子之一抬头扫视一眼,不为看人,只为显示威严。起步,昂然跃上河墩子,人一步,铁环一步,稳步前行。滚过去,人和铁环都不抬头,扬长而去。
我当然不甘落后,临近河边,突然加速,单足起跳,飞身跨越。相比黑子之一的优柔寡断,我要当机立断。为此,我曾经趁着夜色,苦练本领。无数次的失败,只为这一次成功。我的设想是,到河心轻触河墩子,借势再起,人和铁环都稳稳地落到对岸。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河墩子一晃,我和铁环一起跌进水里。
黄土河的存在,就是让人摔跤的。没人会在意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摔跤。我在意。我捡起铁环,又恶狠狠地砸进水里,折身往回跑。路上没哭,自己不踩稳,有啥子好哭的。到舅舅面前,终于忍不住,轰隆一声涌出泪水。舅舅,他们欺负我。舅舅伸出手,帮我揩去泪水。哪个欺负你?我直是哭。舅舅说,说嘛,到底哪个欺负你?我哽咽一番说,门墩欺负我。舅舅瞪起眼睛说,门墩,河墩子吧?我点头。怎么欺负你了?它不稳当。不稳当……不老实嘛。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干老实事,这样的人才可信任。河墩子不老实也不行,我们让它滚蛋。说着起身,到门楼卸门板。
门板厚如城墙,一开一关,都像牛喘气。舅舅不担心,他把门板推至半开,顺势一掂,移出门墩窝。舅舅以为,自己的力气扛得住,但门板的重量还是超出他的想象,咣当一声砸到地上,门楼和天井院都跟着抖动起来。舅舅骂一句,低头拱到门板下面,使出猛劲,硬是将门板背起来。
于我的委屈,门板是莫大的安慰;于舅舅的身体,门板是极大的摧残。我的印象中,舅舅的身板就是从那一天猴起来的,从此再没有挺直过。路上,舅舅像乌龟一样,几乎趴下来。我说,舅舅,你歇一会儿吧。重负之中,舅舅挤出几个字:歇……不……得……到了河边,舅舅说,你来……帮一把……于是斜了身子,我顺手一推,门板滑进河里,舅舅也滚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