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凤缘(下)
作者: 周宗奇21、意外之笔
蔡松坡一看台面已经摆好,也就殷勤招呼大家入席。
众人以齿论坐,公推梁士诒坐了首席。蔡松坡占了主位,小凤仙挨肩坐下。
蔡松坡让人呈上局票,请诸位写局。
大家也就老不客气,笑嘻嘻地一挥而就。
唯见杨度似犯踌躇,提笔在手落不下去。
蔡松坡在一旁悄声说:“怎么,这回要我帮忙?就写小赛花嘛。”
杨度也不理睬,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下了决心,抬笔先写出一个“花”字。
蔡松坡故意说:“错了错了,‘花’字在下头,你搞翻转了。”
杨度还是不睬,须臾间一挥而出,补齐了“元春”二字,并向龟奴大声交代说:“拿去!告诉花小姐,就说我说了,要她务必从速来此。听明白了吗?”说着,着意剜了梁士诒两眼。
蔡松坡和小凤仙相视一笑。
小凤仙款款起身,执壶敬酒,斟了一圈状元红。
蔡松坡起身举杯,罗圈一绕,开口说道:“诸公,请先喝起。野人松坡来京数载,承蒙诸公雅爱不弃,受益匪浅。今日得便设席,聊表薄意。松坡先干为敬。”
酒过三巡,各路粉头次第来到,依着主儿坐下,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可是等了又等,唯独花元春迟迟不见动静,杨度分明有点急了。
蔡松坡耳语杨度:“?子,不会有啥差错吧?”
杨度瞟了一眼梁士诒,低声说:“不至于吧?”
梁士诒也似乎成心要冷落杨度,此时举酒大呼小叫起来:“诸位诸位,喝闷酒有啥意思,来来来,有酒的有姐的,猜起,猜起。我摆十大碗的庄,来个通关。”说着,他揎袖抡拳,五魁八马地吆喝了个欢。众人身旁都有相好的助兴,也都兴高采烈地喝五吆六,又说又笑,又打又闹,把自己个的杨首领也就晾在一边了。
杨度坐在冷板凳上,心里又气又急,嘴唇都发青了,一杯一杯地灌苦酒。多亏小凤仙聪明,不断过来陪酒说话,才不至于把杨理事长气得离席。也就在这时,外面高声报到:“花小姐到!”
杨度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斜了梁士诒一眼,嘴角咧出一丝冷笑,那意思说:“姓梁的,想看老子丢面?没那么容易。”
在全场的注目下,花枝招展的花元春出现在门口,向大家略一弯腰,口气很大地说:“为请愿的事耽搁了一会儿,不会有人怪罪吧?”
杨度今天也真是晦气,他满以为花元春会笑嘻嘻地来到自己身边,当众说几句软软甜甜的赔情话,给自己挣回一个大面子。岂料这个花大姐儿搞请愿搞得上了瘾,一眼先看到请愿团的大首领梁士诒坐在首席,便颠着一个丰腴硕大的屁股走过去,伸手就要夺梁士诒手中的酒杯,打情骂俏地说开了:“好啊你这个肥佬!把我们撇在那里,说是大总统招你,却在这里抱亲娘来了。”
梁士诒乐得哈哈大笑,护着自己的杯子说:“错了错了,你认错人了!是杨理事长请你来的,那不是,急得抓耳挠腮呢。”
杨度更是气上加气,可也干气没办法,一张脸憋得通红。
花元春这才过来打招呼,想在他身边坐下。
杨度冷冷一笑,说:“你过来作甚?又找我写请愿书吗?”
一句话倒说得花元春下不了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小凤仙见状,连忙端酒过来,拉花元春坐在一边,说:“花姐,杨理事长喝多了,别理他。来,咱姐俩喝一杯,说说话儿。”两杯酒下肚,小凤仙又说,“花姐,今儿个请您来,凤儿要特意赔罪呢。上次都怪凤儿无知无识,不知请愿团是这么光彩的事,顶撞了大姐,后悔得了不得。大姐还记恨凤儿吗?”
花元春这才慢慢缓过面色来,自干一杯酒,故作大度地高声说道:“凤妹呀,那算啥事?姐早忘啦。我要是记恨谁,今天就不会上这儿来!我倒是眼红凤妹有福气,眼看就是陆军总长的如夫人了!”
花元春的这一嗓子,好像带有魔法,让满座的人都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色傻愣相。特别是那位梁胖子,更是愣得出奇的可笑。
梁士诒最先缓过神儿,追问道:“花小姐,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来着?”
花元春神气地一笑,说:“哟嗬,你们都不知道吧?我以为蔡将军今天请客,就是为庆贺荣升呢!”
梁士诒相当困难地转过肥头,问:“松坡兄,这……真的吧?”
蔡松坡此时心中暗暗叫好。关于总统府之行,杨度一再叮咛他务要保密,免得有人在委令下达前从中作梗,招致不测。但他想要的恰恰相反,一直还在发愁怎样才能捅出去,宣泄开来,动静越大越好,没想到却遇上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机会。他按捺住情绪,对梁士诒说:“哪有这种好事?有也轮不到我蔡松坡呀。你不信,问问夏内史,他总该清楚吧?”
夏寿田赶忙矢口否认:“绝无此事!简直是开玩笑!”
杨度醉意已浓,这时嘿嘿一笑,斜着眼瞄瞄梁士诒,讪笑着说:“怎么梁同榜,想知道点啥吗?要不要我来给你说说?”
花元春的消息当然得自袁大公子,此时她也为不慎失口而大为惊慌,紧拉杨度劝道:“你是喝醉了?子,别胡说了,我也是信口瞎扯的,我哪会知道这种事呀!”
花元春不劝犹可,这一劝反而更糟,杨度憋了一肚子的火,一下爆发了。只见他两眼通红,怒射着挑衅与报复的凶光,用力甩开花元春的胳膊,逼近梁士诒说:“胖子你听着,我全告诉你……”
22、侠女奇变
杨度打了个肥肥的酒嗝,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姓梁的,蔡松坡,我的老朋友,我们湖南老乡,立马就要进陆海军大……大元帅统率办办……事处,座办,参谋总长,陆军总长,还要主持建军工作。谁推荐的?我,我,杨度,哈哈杨度!梁……梁翼夫,你有本事搞请愿团是吧?搞,搞去,再搞上几百个,抵得上我陆军总长一个卵?哈哈哈……”说完一阵狂笑,笑得咳嗽起来,又抢过一杯酒灌了下去。
梁士诒心里无比震惊,但却装得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说:“我这同榜老弟,就这点酒量啊,让大家见笑了。”
蔡松坡趁机说:“梁公,别听他瞎扯,没影儿的事。”转脸对夏寿田说,“寿田先生,有劳你扶杨兄一把,到后面歇息一会。”
夏寿田早就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杨度,半推半抱地就将他拖了出去。
杨度嘴里兀自叫唤:“梁胖子,你们能挡住大总统的委令才算有本事。”
蔡松坡见夏寿田送走杨度,忙返身收拾这边的乱局,他先向梁士诒再次致歉:“梁公,?子酒后失礼,请你不必介意。你们有同榜之谊,现在又一起辅佐大总统创造帝业,转头都是开国元勋。总应以大局为重,不要让那些反对帝制的人物看了笑话。”
梁士诒老于官场,哈哈一阵大笑,说:“你看看,杨老弟也是太过多心了,我不过信口一问,哪里是想掏他的机密呀。就说大总统重用你蔡松坡,我听了也是举双手赞同,莫非我梁某人还有什么妒贤嫉能的歹心吗?不会,绝对不会!”
蔡松坡说:“梁公人品,海内咸服。不过关于松坡浮沉的话头,完全是?子酒中戏言,绝无此事。还请梁公代为辟谣,免得以讹传讹,混淆视听。倘要传到大总统耳朵里,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追究下来,于大家脸上都是无光。”
梁士诒拍拍胸脯说:“松坡说哪里话来。梁某不才,于流言可向来是不轻信的。我在这听了,出门就全忘了。你尽管放心,尽管放心!”
蔡松坡说:“到底是梁公,快人快语。”回头招呼小凤仙说,“凤儿,给梁公斟满!也给诸位斟上!来来来,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大家刚要举酒痛饮之时,只见小凤仙忽地站起身来,冷峻地大声说道:“且慢!在座诸君、姐妹们,凤儿冒昧,有一事想当众剖说明白,请大家给做个见证。”
全场为之一惊,看她脸色,听她口气,显然不是开玩笑。连蔡松坡也一下子愣在那里:“凤儿,你这是……”
小凤仙冷冷一笑,说:“蔡松坡,我正是要找你说话!现在我问你,袁大总统要提拔你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你要当着天地鬼神和众人的面,给我小凤仙说清楚。”
蔡松坡立马意识到这可能是小凤仙要搞名堂,但一时也摸不清头脑,生怕坏了她的事,有点提心吊胆,笑了笑支吾道:“这个……我方才不是说过了,没影儿的事呀,你怎么……”
小凤仙再追一句:“你肯定?”
蔡松坡说:“我……肯定。”
小凤仙也不再说话,从手指上摘下那枚宝石戒指,亮给大家说:“诸位看看清楚,这是一个定情信物,不会是没影儿事吧?”说着把戒指狠劲扔向蔡松坡,绝情地说道,“把你的宝贝收回吧,凤儿不配戴它,只能受你的欺侮!”说到“欺侮”二字,竟伏案呜呜地哭将起来了。
全场更是骇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莫名其妙,唱的这是哪一出啊!
花元春和一帮姐妹们围过来,摸头的,扳膀子的,擦泪的,说话的……催问妹妹呀,这究竟怎么啦?这边厢,以梁士诒为首,也是围着蔡松坡问究竟,讨说法。一时间,满屋子叽叽喳喳、挨挨碰碰、拥拥挤挤,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劝得小凤仙不哭,这才哽哽咽咽地诉说起来:“让大家见笑了。大家是不知道,自从凤儿上次开罪了他蔡将军,拗妈妈不过,只好给他赔情道歉,设席请罪。不想他从此就天天跑来厮缠,百般的甜言蜜语,赌天咒地,说他要替我赎身出籍,与我正式结婚。说他已然与原妻离了婚,正在京城选购新宅,不日即可安排就绪。更说是袁大总统请他吃家宴,委他当什么总长,我就是总长夫人,当时就送了这枚宝石戒指,说是定情礼物,等他一上任就立即举办盛大婚礼……说得天花乱坠啊!可现在你们都看到了,都听到了,啥也没啥一场空,骗得我好苦啊!”说到这里,又伤心伤肝地大恸起来。
听到这里,梁士诒头一个高兴起来,出面问道:“松坡呀,这是怎么回事?真乎假乎?真男儿乎负心汉乎?”
蔡松坡心里当然比梁胖子还高兴,可他故意弄一副愁眉苦脸出来,左右为难地说:“唉,这这这叫人怎么说?替她赎身脱籍到送信物结婚,至今也不骗她呀,自是蔡某人真心实意。至于上总统府吃饭、领委之事,人家大总统能看得起我蔡松坡吗?真是不可浪说的。”
梁士诒已经心满意足,便摇头晃脑地充起好人来:“松坡,你上没上总统府,我一点不感兴趣。君子成人之美,我倒是有心为你和凤姑娘的好事出一把力。你方才也说了,是真心爱着凤姑娘,叫她从良,与她结婚。那么好,你这样,你当着大家众人的面,再把这只宝石戒指戴在她手上,并指天发誓,以证诚心。如何?”
蔡松坡接过戒指,说:“这个可以呀。”说着就拉起小凤仙的手。
小凤仙却挣开手,强硬地说:“不行!我已经不信他,若要再信他,须得当面应承一件事。”
梁士诒说:“好办。你说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小凤仙一字一板地说:“先叫他与原妻离婚,这是他先前许我的。”
这“离婚”二字一出口,唬得在场众人直吐舌头,直缩脖子,唬得梁士诒也傻了眼,饶是蔡松坡自己,情知凤儿在作假,心里也打了个愣怔:“我的天,亏她能想到这儿!”
小凤仙又开口了:“蔡松坡,你给大家说说,是不是你亲口许下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蔡松坡。
梁士诒帮腔:“松坡,你可真说过这种话?”
蔡松坡定定神儿,抬头去望小凤仙,正遇上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分明在提醒他说:“我的好人,你先别管为什么,你快说你许过呀!”
蔡松坡面对大家,端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相,说:“唉,有是有过这话,不过,那是我随意说了……”
小凤儿截住说:“诸君们,姐妹们!你们听听,不是我小凤儿有意为难他吧?随便说的,多么轻巧!梁公,你说过要替我做主的,今天,要么他蔡松坡马上答应条件,三天内跟原妻离婚,要么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们面前!”
这倒把机巧善变的梁士诒给将住了,他揉一揉肉团团的大鼻子,干咳了好几声,说:“这个……这个这个,松坡,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