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梦
作者: 刘慧娟坦桑尼亚境内常年积雪的乞力马扎罗山,号称“非洲脊梁”。山顶的雪峰是赤道上的奇观。那皑皑白雪,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神秘的光环。高高的雪线,平静而温柔,锐利而倔强,山峰伸向高处的世界,妩媚动人,又有震慑魂魄的粗犷与冷峻。
白雪覆盖了高山容颜,却覆盖不住这里曾经演绎的种种悲欢。亿万年前如此,亿万年后同样如此。时间的洪流,在经年累月的过往中奔腾不息,诉说发生于那片土地的事实与真相。
这时间的诉说中,有中国地质的好男儿,毅然将雄心壮志筑梦乞力马扎罗的身影。
从嫩江到坦桑尼亚
1998年,百年不遇的洪水来势汹汹,嫩江上游宣泄而来的可怕的洪水,犹如挣脱枷锁的猛兽,冲出嫩江西岸,吞噬着岸上的农田、民房、灌木林……洪水渐渐逼近警戒水位线,眼看就要漫过堤坝,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
危险笼罩着嫩江东岸的城市齐齐哈尔。
空中乌云翻滚,狂风掠过江面,一排橘黄色的灯盏,沿着江堤闪烁着,那是驻防齐齐哈尔市的部队设的应急灯,每隔三十米一盏灯,每盏灯下伫立着一位坚强的军人。情况万分危机的关头,他们连夜加固嫩江大堤危险段,在狂风暴雨中来往穿梭。
这场百年一遇的洪水导致家住齐齐哈尔嫩江东岸的高伟生停工在家,他得以目睹解放军为家乡抗洪抢险的一幕。那些在风雨中奋战的身影,让他思索,自己能为国家、为社会做些什么呢?
高伟生毕业于黑龙江工程学院(原名为黑龙江交通专科学校)公路工程管理专业。1990年,分配到齐齐哈尔市路桥公司,从事公路工程投标报价、施工与管理。高伟生表现突出,199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98年9月末,公司安排他去齐齐哈尔地质队帮忙做公路投标报价。到了齐齐哈尔地质队他才知道,原来是黑龙江省地矿局在博茨瓦纳拟投一条公路项目,该项目面向国际公开招标,相关招标资料以及做标要到中国地质工程公司总部去。
10月初,高伟生到了中国地质总部。他第一次接触并领教到中国地质非洲部经理李朋缜密的报价思路和严谨的工作作风;见识了中国地质丰富的国际工程商务运作和施工管理经验;在报价审核汇报会上,聆听了中国地质集团老总们高瞻远瞩的开拓战略。真知灼见的投标策略,大开大合的投标激励举措,让高伟生深受震撼。他由此了解到,国际工程市场是需要智慧和胆量博弈的。高伟生眼界大开,受益良多。
此后,在中国地质非洲部期间,高伟生利用业余时间系统学习国际工程的招标文件、投标文件以及FIDIC合同范本。每当遇到不理解的词汇便向毕德启老师请教,毕老师声情并茂地给高伟生讲各个词汇的音标、发音、含义、用法。后来,高伟生只要学习英语,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毕老师的谆谆教诲。
在李朋、毕德启及其他同事们的帮助下,经过半年历练,高伟生就能单独阅读英文版招标、投标文件,国际报价的能力有了很大提升,为后来二十年的海外奋斗奠定坚实的基础。
1999年4月,高伟生被中国地质派往坦桑尼亚经理部。对于高伟生来说,命运就像魔术师,时间就像指挥棒,他自己做梦都不明白,从嫩江江畔到坦桑尼亚的距离为何飞越得这么神速?
时年31岁的高伟生,一路辗转却丝毫感觉不到旅途劳顿,他对将要踏足的陌生国度充满渴望和好奇,心中难免也有对异域生活的担忧。
坦桑尼亚首都达累斯萨拉姆用一场细雨和两个广告牌迎接他。其中一个是油漆广告,另一个是轮胎广告。整个坦桑尼亚首都,连第三个广告牌都没有。高伟生不仅有些茫然,飞机没有飞错吧?这雨中的场景,显然是农村啊!扑面而来的热风,和他离开北京时的明媚四月天相比,多了一些粗犷和原始的美。一股看不见但却明显冲击自己的热流,在平板房群落之间游动。没有高楼大厦支撑的天空,显得低矮又空旷。然而,这眼前看似乡村的地方,确实就是当时坦桑尼亚的首都达累斯萨拉姆。
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家,却有中国地质坦桑尼亚经理部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庭,这让高伟生暗暗感到自豪。他一直是个善于观察思考并有丰富想象力的人,他一边熟悉环境,一边感受身边的氛围,他对先他而来的同事田进及总经理张旺民充满敬意,觉得他们了不起,能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开拓出属于中国地质的一片天地。同时,他也感受到当地居民的热情友好。他心情舒畅,信心百倍地投入工作。
总经理张旺民知道新来的这个年轻人能看懂英文招标文件,又会做预算,很快就安排他上岗工作。刚开始,他做了坦桑尼亚东南部林迪省沿海165公里土路项目和SUMBAWANGA-237公里两个土路标的投标方案与投标报价。其中,前一个项目,给高伟生的记忆太深刻了。
这条德国人Silima做监理的土路项目,穿越坦桑尼亚的原始森林,让高伟生和他的同事们吃尽苦头。项目位于一条名叫马乌吉的天然河流的下游,上游黑人洗衣服洗澡,下游的他们要从这条河里取水饮用。用明矾处理后的水洗澡让人浑身发痒,烧开饮用,一股子异味。
旱季买不到蔬菜,要到30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买来的南瓜叶灰尘难以洗净,吃到嘴里牙碜;附近几十公里范围内村民的鸡,都被项目厨师买光。离海岸线近的村落里都是渔民,可以买到螃蟹、龙虾、石斑鱼等海产品,没有蔬菜一天三顿吃海味,时间长了都想呕。
地处原始森林里,租不到房屋,只好向当地村民学习,自己动手就地取材建临时住房,从灌木丛中砍伐树,搭接屋架和围墙,上面盖上铁皮瓦,安个柴扉,挡雨难遮风差,晚上可以躺在床上数星星。后来房子四周用铁皮瓦围住可以遮风,却又不通风。一到雨季,房子白天湿热晚上阴冷,成了蚊子聚会的场所。疟疾频发,大部分人病倒。后来总经理张旺民来项目考察指导,看到大家的生活条件艰苦,决定把矿泉水作为饮用水,每周一次用公交车从600公里以外的达累斯萨拉姆运送蔬菜到一线项目,那时所有员工,真正体会到中国地质的强大。
有一天,疟疾竟然降临到高伟生身上,他感觉头顶像压着一个圈,一会儿冷得打寒战,一会儿热得衣服和被子都湿透了。后来,疟疾就跟项目召开例会一样来得准时而频繁。再后来习以为常了,得了疟疾自己服药边治疗边工作。大家开玩笑说,得疟疾的好处是能让人迅速减肥,得一次疟疾,体重至少减掉3公斤。高伟生做了个统计,他在坦桑工作12年,得疟疾累计超过150次,总计输液超过1500瓶。第一次去坦桑尼亚时,他体重63公斤,两年后返回祖国,他的体重是58公斤。
白天上工地忙碌,晚上偏远区域没有电,高伟生就用燃煤油的马蹄灯照亮,读英文标书。即使是查字典到深夜,他也要把施工图纸、技术规范、合同条款等标书条款搞明白,因为第二天还得与业主、监理进行沟通交流。
德国监理Silima既严谨认真又固执傲慢,他的心情是随着天气变化而波动的。晴天,施工进展快,整个路况干净整洁,监理心情就好;雨天,土路通行泥泞不堪,监理郁闷到大发雷霆。他会丢下一封正式函,转身就走。来函的内容无非是要求返工重修,费用自理,还详细地注明需要重修的路段位置,里程桩号。对于监理的来函,高伟生他们都会根据合同要求及时回复。等到雨过天晴,路况恢复正常,总监就又把重修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中方员工体现出中国人的铮铮铁骨。面对德国监理的高标准严要求,高伟生等几个三十岁的年轻人,不甘示弱,憋着劲证明自己的管理能力和技术水平。
反复折腾过,高伟生找机会将一张贴在办公室的漫画复印件送给监理Silima。画中是两堆草之间有两头用一根绳子拴着的驴子。为了吃草,它们分别向相反的方向狂奔,绳子绷得很紧,它们都吃不到各自想吃的那堆草;几个回合下来,驴子也都累了,坐下来休息,思考之后达成一致,共同吃完左边的一堆青草,然后再共同吃完右边的那堆青草。
监理Silima拿到这幅漫画后,不理解其中的含义。暗示不行,就来明示。高伟生解释,这两头驴多么像监理与承包商,绳子就是这个项目,拴绳子的人就是业主,青草就是合同要求的“安全、质量、进度、成本”。只有共同合作,才能完成目标。监理认为很有道理,欣然接受建议。但不喜欢漫画上的驴子形象,因为驴子是愚蠢的象征。于是,高伟生将漫画中的驴子,换成了憨态可掬的两匹马。监理Silima珍惜地在漫画的下方写下:“CGC、LINDI,06/ 01/2000”作为留念。
监理Silima严谨细致到每天铺多少米路,用多少土石方都要报施工计划。他会亲自到现场验证计划的可行性。他在早晨四五点钟就赶到十字路口等着,数一数一共多少辆车,记下车牌号,几个班组,24小时不休息三班倒,记录每个班组的换班时间。体重165公斤70多岁的监理Silima,要爬到每一辆自卸车上,亲自测量车厢的长度、宽度和高度,再算出每辆车拉的方数,然后计算出的总和与报来的计划数字两者吻合,他才能放心。甚至在哪个项目上待过多少天,自己每天抽多少根烟,一个月共抽多少根烟,花了多少钱等,他都要工工整整记录下来。监理的细致让高伟生产生深深的敬意。
签了合同,就必须遵守合同。合同的本身就是甲乙双方用来履约的。大多数中国人重视结果,不重视过程。但是,监理Silima不仅重视结果,更重视过程。他认为过程每一步做到位了,结果必然是到位的。中国年轻人不服输的劲头和勤奋上进的态度以及自强不息的作风,让监理的态度渐渐温和起来,他们工作上的合作也融洽了许多。而监理教会他们的“严谨”,也深深刻在高伟生心中。
严谨是忠诚范畴
与国外的监理一起工作,可以学到很多管理知识、交流智慧与国际工程管理经验,特别是语言的严谨性。用语严谨可以让沟通顺畅,有时还能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
108公里公路项目的总监是德国人的后裔阿道夫·葛朗特(Adolf Grunt),捷克人,70多岁,思维敏捷,头脑灵活,工作起来认真严谨,甚至有些固执。高伟生是108公里公路项目的副经理兼总工,跟葛朗特的沟通与交流可谓费尽周折,后来高伟生用真诚与智慧征服了他。
表面看总监葛朗特坐在办公室电脑前,通过阅读审批专业监理的报告管理国际工程,通过加减乘除,精确地计算出有利于业主的利益。其实他运用于国际工程管理的根本大法是FIDIC条款,他对条款理解得很透彻,他对业主和承包商之间签订的合同,尤其对特殊条款记得特别清楚;能及时准确全面地掌握现场情况,从安全、环境、质量、进度四个维度着手,重点关注变更、索赔、调价的发生,动态地控制工程成本;同时可以规避可能存在的潜在的风险。
而我们中国人,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地干,不知道去深究文字,不重视计算利益,更想不到向对方索赔。所有这些特点,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流传的忠厚的美德,这样的美德,对于履行工程合同或契约来说,绝对不可取。因为所谓合同,就是契约性符合法律的文件,必须泾渭分明,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锱铢必较”。
不管是英国人、德国人、捷克人、还是日本人,他们都是靠智力和现代化管理手段求生存,靠经济效益谋发展的。他们对合同条款逐字逐句地斟酌推敲,一条条地抠清楚,将字面理解得入木三分,将潜在的风险考虑得滴水不漏,文字表达言简意赅,最后再结合现场的实际情况,合理地规避承包商提出的变更、索赔、调价、退税等要求。
高伟生及中方人员为了学到有关这方面的经验,就会主动去和他们聊天。高伟生问葛朗特:“您相信天上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吗?”葛朗特说:“我小时候,我父亲把我送到教堂去,每天一来一回,加起来正好十公里,就是为了去吃献爱心的义工饭。我当时向上帝祈祷,我想要好的生活,我想有牛奶和面包。上帝根本没有给我。后来我稍微长大,学了专业技术。开始工作后,我把每项合同条款装在脑子里,整天背诵。我把合同条款当作知识,增加我的智慧,提高我的技术水平。我挣到了钱,我就有了面包和牛奶,而且吃得很好。上帝没给的牛奶和面包,我自己找到了。”讲到这里,捷克监理开心地笑了,那是一位睿智的老人获得成功后,展现的欣慰开心又阳光璀璨的笑。
高伟生心里明白,老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信不信有什么神秘力量,但是通过叙说这个实例,他告诉高伟生什么神秘力量都不会满足你任何愿望,能满足自己愿望的,只有自己的奋斗!
高伟生对这位监理充满敬意,从老人身上,他学到变更、索赔和调价的技术,并先后在108、120、125公里公路项目上将学到的技术与经验付诸实践,为项目获得不小的收入。善于学习与总结,是理论的提高,理论与实践结合的果实,就是经济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