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处自有云彩

作者: 盛可以

编者按:盛可以这篇“对话”,很像是一篇小说,一篇对话体小说。只不过该小说的人物完全指向的是真实生活中的自我。自我是一个非常难以阐释的主体,从本质上来讲,他或她必须在话语的说出与回应中才能成立,即拉康所说的“主体间性”。因而,我们便有了另一个主体,在这篇对话中就是盛可以所谓的“旧友”。旧友是从她自身分离出来的,既是她,又非她。与此同时,她被问,也发问,正是在这种交错中,别处才现出了———云彩。

某天黄昏,旧友从南方来,晚饭后一起在湖边小酌,喝着两人都喜欢的杰克·丹尼。月亮落在湖中心。时光粼粼。彼此一向无话不谈。五年未见,依然如故。

友: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碰到我这样的提问者,当然这是我的个人观点,你也不必因此而受打击。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认为你是个失败者。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我:我很庆幸人生中能有人当面直言不讳,这是真正的肝胆相照。你知道,在很多方面我与你有分歧,在这个观点上,我与你看法完全一致。不过我并不会惭愧和气馁。我为自己的人生尽了全力,只能完成这么多,或者说上帝只分配了这么多给我,但我感谢写作所给予的愉悦与充实,其实远比上帝分配的多。生命体验不是以成败而论的。失败也是活着的形态。说实在的,只要能写,能看,能听,生活在不断更新,我真没有别的奢求。我记得在非常辛苦的时刻,我曾经对你说:“我真是个失败者。”在那种时候,你倒是使劲鼓励我。你是我真正的挚友。

友: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你的,你是那种勇往直前的人,是个不倒翁,没有什么可以绊倒你,也很难有什么可以束缚你。你的心里从不纠结,也不盛装无用的情绪。你偶尔发出失败的感叹,因为那一刻你感到脆弱,那也是真实的你。专注写作,使你面对俗世的时候,更加单纯,你把复杂、纠结、痛苦等统统放在小说中。可以说,你活在小说中。所以你几乎是一口气完成了十一部长篇小说。当然这一口气就是将近二十年。但你在2019年初出版《息壤》后,再没有出版长篇,是在写大部头吗?这部作品已经出了日语和德语版本,你是怎么卖掉它的外语版权的?

我:我承认你说得对。我觉得我和我所写过的那些人物一起生活着,经历着,似真似幻。我喜欢简单和真实,人没必要进行自我的层层包装或伪装,那些复杂的游戏和城腑,别人都懂。就像你在小商店买衣服,讨价还价,不如明码实价。我希望人和人之间也都如商品的明码实价般透明,这会省下许多唾沫、时间、精力,生活也会更简单轻松。这几年里里外外都是纷乱嘈杂的,文学似乎也偏离了我的中心位置。内心也被突如其来的衰败感和无力感困扰。新长篇写了开头两万字,就一直搁置到现在。写作这只船,需要精力和体力的双浆才划得动。我想这一次聊天,是我重新进入文学的通道,就像一艘慢船,悄悄地划到湖中心,不惊动任何事物,哪怕是一缕波纹。我没有想过写大部头,我只想着我的写作如何能更加深入生命的内部和细部,有时候我对自己所有已经出版的作品很不满意,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文学才华,无非是勤勤恳恳地写,老老实实地学,小心翼翼地悟。版权的事,都是文学经纪人在打理。他每次都会告诉我正在和哪个出版社谈哪部作品的版权,到报价阶段,他会征求我的意见,而且他总会争取更高的版税。不过这些都没有写作本身有趣。

友:你想得美。人与人的交往要是做到了“明码实价”,这个世界恐怕就要单调平淡无趣得多了。你这是人际关系的乌托邦。恰恰是人性的复杂构成了世界的丰富与多元。但是以诚待人,以不变(简单)应万变(复杂),这是很好的品德。我知道,喜欢和欣赏你的人,也都是因为你的纯粹与简单。你还记得吧,很多年前,我们共同的朋友当中,有个人一直叫你“翠翠”,他说你就像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一样单纯。我知道你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世故,变得复杂。我们还是说说你的作品,现在为止,你的作品的翻译出版情况怎么样?你个人会不会参与一本书的出版,比如封面设计、排版、营销之类的?

我:现在有十五个语种的长篇小说翻译出版单行体。正如我也不太关心书出版后的情况一样,对于外语版的出版,我也只是配合采访,以及受邀请去不同的国家参加文学节、作家节、讲座,作为新书推广的一部分工作。我很少参与封面设计,我的经纪人会把封面定稿给我看,看我是否有别的想法,通常那些书封面都很漂亮,一看就喜欢得不行。所以我总是特别信任。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野心勃勃,无知无畏,写作这么些年,慢慢意识到,我不过是在靠这个手艺过日子的人,关心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比去操心一本书的命运可靠得多。

友:这是一种恬淡的生活态度。书的确有自己的命运,作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写好手上的作品。我记得在你写作之初,曾遇到过某些刻意的言语攻击,多半是冲着你的低学历和性别来的,没上过大学,却来端作家的饭碗,而且还吃上了饱饭,“凭什么?”你写作之前,已经通过艰苦的自考,拿到本科学历,你一直在奋斗,付出巨大的努力。再后来你成为中国人民大学读创意写作研究生,导师是阎连科老师,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大学校园梦,正儿八经读完三年研究生后,你现在心理上有什么变化吗?

我:我偶尔会回想我是怎么突然找到小说叙事语言的。有时候自己也挺纳闷,怎么突然写起小说,就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翅膀,忽然就鼓动双翼飞起来了。布罗茨基说,作家在很大程度上是语言的工具,诗人写诗,是因为语言对他作出了某种暗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语言找上了我?无论如何,写作是非常愉快痛快的,我感到幸运,这是一份多么好的工作啊,不必与任何人“讨价还价”,一个人在语言的迷宫中奔跑,拥有整个世界,清安单纯,自由自在。说实在的,写作被攻击的时候,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沉浸在写作中,沉浸在写作并活着的幸福中,我向来不太在意外界的干扰,除了对苍蝇会产生一点恶心外,真的没有任何影响,只是更加努力,更加勤奋。

三年校园生活的确圆了我的大学梦,这个情结终于得到补偿,依旧感觉幸运。三年收获非常多,像一部长篇小说,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至于心理上的变化,我觉得不明显,或者说没有,就好像我现在回到家乡,人们对我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少女时期一样,村里人仍然叫我的乳名。这种年龄上大学,仿佛是外部镀一层金,内里是固定的,心理定势很难转换,这与年少时考上大学读大学,终归是有区别的。

友:我很好奇,你的乳名叫什么?

我:叠音,类似于“翠翠”,很悦耳的。

友:你的青涩老照片几乎都是黑衣,感觉你的青春期是黑色的,没有色彩,是这样的吗?

我:我好像没有青春过。十二三岁之前,像一匹野马,之后忽然安静下来,或者说忽然被忧伤笼罩,而自己并不太清楚忧伤的来源,就仿佛只有那样才是深刻的。我想和别人不一样。

友:你始终都想和别人不一样,因此不管你在哪个环境,你都和周围格格不入。这使你显得不合群,或者清高。但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温度的人,比绝大部分人都有富于同情心,乐于助人。

我:因为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很需要帮助但得不到帮助的时候。帮助别人,实际上是一件让自己相当愉快的事情。我不想用“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样的鸡汤语,但理是这样一个理。帮助一个人,也可能改变或影响一个人,那个人也同样会去这样帮助别人,这样人与人之间会形成友善信任的氛围,而不是冷漠怀疑。

友:你在写作之初,有得到过别人的指点吗?积累了一定的写作经验之后,你是否还会在写作过程中与朋友分享或探讨人物情节?

我:我一直很感激在写作中,来自朋友的鼓励和指导,还有刊物编辑老师的直言不讳,宝贵的修改意见,尤其是《收获》杂志,从编辑到主编,每一层负责人都在对一部小小的作品尽最大的耐心发表看法与建议,写长长的信,打长长的电话谈论稿子的优缺点,探讨合理性,通过修改使其变得闪光。现在写作过程中偶尔会与朋友聊一下,关于标题,关于题材,但很少具体到某些情节上来,因为这需要进入整个小说去了解,而这是费时间精力的。

友:嘿,听说和作家交流创作是危险的,一不留神,好的故事情节就被别人先写为快,弄不好好朋友反目。所以作家只跟妻子或者丈夫说故事,实在憋不住,就和有一定文学素养的圈外朋友交流一下。

我:有这种可能。说到底创作是孤军奋战,必须独自面对与处理问题。

友:谈一谈处女长篇小说《北妹》吧,这也是你的第一部英译作品。2009年英国企鹅出版社看中这部作品,从版权讨论,到翻译出版,历时三年,出版后你接受了非常多的外媒采访,也参加了不少国际文学活动,这其中什么是你印象最深刻的?

我:是的,《北妹》的英译本出版,产生了很好的反晌,这对我其他作品的翻译出版有很大的推动作用。接受外媒采访或参加国际上的文学活动,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非常新鲜的体验。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悉尼作家节上,有一个小酒会环节,男编辑女编辑穿着打扮都像明星一样光彩夺目,他们自信,意气风发,与作家平起平坐,谈笑风生,我有点小小的震憾,这完全颠覆了对编辑职业的刻板印象。

另外,每次外出感受到语言的障碍,都会加深我的挫折感、羞愧感。忽然间有话要说却憋着讲不出来,那是非常难受的。也就是在2013年,我开始自学英语。有两三个月时间,我完全停止写作,一边画画,一边在培训机构上外教一对一的英语课,那是一句中文都不会讲的欧美老师。两三百块钱一节的课,我花了五六万钱。前面四十节课,基本上听不懂,但是忽然间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我自己营造语言氛围,经常听着BBC睡去,睁开眼继续听,走路跑步都戴着耳机听,直到有一天检查听力出了问题,才停止使用耳机。我这么做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兴趣。以前读书期间我英语课是最好的。

友:我知道你只要下决心做一件事,就不会半途而废。你从小就这么好胜。但好胜心会使人活得累一些,你觉得呢?因为你要不断为了新的目标而努力。

我:当你有兴趣有热情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快乐是大于一切的。只有不情愿的,被强逼着去完成某个任务时,那才会累,甚至痛苦。

友:我很少见到像你这么自律、严格和勤奋的人,人应该活得轻松愉快不是吗?埋头苦干这么多年,猛然间抬头,直起腰,看到远处天空的美丽云彩,你是否后悔辜负了它们呢?

我:九十年代我在证券公司上班的时候,养成午睡的习惯,一直到现在雷打不动。午觉后精力恢复,下午还能工作好一阵子。跑步、瑜珈,也有坚持了十年。创作的欲望总是很强烈,往往是一个未写完,另一个新的想法又冒出来。没有任何人催促,是那些故事急于被讲述。其实我旅行也非常多,虽然总是半工作性质的,但有非常多的自由时间访问博物馆以及自然景观。对,看别处的云彩。其实云彩不只在天上,不只在我们目及之处。

友:我理解你的意思。这让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每天都在菜地里劳动,一点都不懂得享受生活,好不容易劝到他们放下农具休息,他们却呆呆的,无所适从。劳动就是他们的云彩。他们热爱土地,热爱劳动,热爱摆弄蔬菜瓜果,累也是甘甜的。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凡是顺从个人内心意愿去做事情,都是快乐的,这就是自由。

我:活着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幸福,是幸运。

友:你曾说你现在最大的遗憾是失去了那股伴随多年的莫名忧伤,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忧伤是埋在内心的文学种子,是文学的导火索。一颗忧伤的心会保持着不一般的敏感和敏锐,忧伤消失,也是心灵钝化的表现。但也许同时会产生好的一面,就是文学叙事可能更客观,更冷峻。

友:除了写作,还有什么是你特别想做但没机会做的?

我:曾经很想去学唱戏。非常喜欢戏曲。

友:京剧?

我:京剧、越剧、昆曲、评弹、黄梅戏……

友:你在北京可以常看到好的表演。

我: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在北京可以过过戏曲瘾。但事实上这么多年,我仅去剧院看过几次。这个戏曲瘾,到底还是被写作盖下去了。戏曲和那股莫名的忧伤,共同组成我的秘密的精神世界。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走四五里路,到镇上的剧院看戏曲。以前村里的风俗,正月里请唱花鼓戏的来,挨家挨户耍。有一回我跟着看到下半夜,不知道怎么回家,整整跟着跑了一夜,直到天亮时,花鼓戏一个大圈,耍回了我们村。我妈寻到我,背起我,我立刻在她背上睡着了。现在有时候似乎完全忘掉了还有戏曲这回事。有时候边搞卫生,边打开电脑听听片段,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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