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秘境:从埛陇朗到拉萨
作者: 杨献平尽管道路随时可能有塌方、飞石、泥石流,但把车开得慢点,观察得仔细一点,大致不会有什么问题。车爬到波山口,再几个转弯,看到平坦至极的前路,我才长出一口气,同时也再次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以及堆涌在远处的白色云团,莽苍深沉的大荒原。
2013年5月13日到23日,我在宛如仙境的勒布沟,隐秘的乐园待了十天,每天被原始森林包围,被大雾浸润,被奇峻的雪山绝域震撼,并且,在徒步克节朗河、塔瓜登,凌绝沙昌多果山、太宗山途中多次遇险,好在平安无事。在各个连队及其哨所,陆续采访了诸多年轻官兵,他们都是这时代之外的人,与司空见惯的城乡生活者截然不同。他们的青春故事各有滋味和色彩。这些官兵,常年驻守在飞雪冻土、大雾漫漶的雪域高山,身边是密林覆盖的娘姆江曲、克节朗河,他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境界,既与我们这个时代同气连枝,又呈现不同的趣味和状态,其中每一个细节,都让我终生难忘。
勒布沟,边关之地特有的凶险、美丽、深邃、雍容、神秘、博大、幽微等品质,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领略。车子奔行,错那县城遥遥在望,那一片寸草不生的人类聚居地,沉浸在山南荒原的低洼处。远远看上去,白色和红色的人类建筑好像堆在天空上的街市,虽然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川流不息的人群,但它氤氲着一种高原小城特有的懒散、生动的游牧气息。车子转了一个弯道,驶入位于一座岩石山下的边防某团工兵连。
这个连队坐落在公路一边,营房背后的山坡上,都是青黑色、大小不一的乱石,而且棱角分明,锋利尖锐。有一群羊在乱石中寻找草食。此时,太阳已经落在山背后,营房逐渐变黑,唯有对面的荒原一片金黄,低垂的云朵纹丝不动。
坐下来,即进入正题。中士吕学说,2008年那场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每一枚雪花都有大拇指肚那么大。到第四天早上,整个错那就被大雪覆盖了。有人用卷尺测量,竟然有九十多公分深。连队接到电话,上级要求他们配合地方政府救灾。
吕学是云南宣威人,工程机械操作手。那次,他们的任务是从错那县城开一条通往卡达乡的路,工作进行了十分之二,装载车柴油、机油都耗干了。这时候,雪还在下,通往油库的路也是莽苍苍的一片,装载机开不过去,他和战友只好提着几个大油桶,踩着大雪,步行五公里到油库灌油,再扛着、抬着油桶回来,用管子加满。“人在雪里面,就像是在冰窟中,防寒鞋、大衣全部打湿了,内衣也被汗水浸湿了。晚饭后继续工作,一坐在装载机上,汗一落,风吹过来,冷得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吕学说完,脸上还挂着一丝心悸。
上士徐小东说:“卡达是一个乡,另一个工兵连驻在那里。我们从傍晚开始推雪,连续推到半夜,才走到错那到山南和卡达乡的岔路口,还不到五公里。大家连冻带饿,身上没一点劲儿了。团里来电话说,可以先回去休息。装载机刚停下来,二十多个牧民过来问,怎么不走了?他们出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把路推通,他们能回家就好。”
当时,连队奉命推雪,装载机、铲车后面跟着二十多台地方车,大都是牧民平时喜欢开的皮卡车,有的拉着货物,有的拉着人。这些牧民雪灾之前到县城买东西,被大雪堵住回不了家。连长赵文蛟电话请示团领导。团领导说,于情于理都应当帮助牧民,让他们回家。但你们要看自己情况,保证战士们安全。赵文蛟把大家喊到一起来,在风雪中大声征求战士们的意见。战士们一致表示,只要能吃一碗热方便面,推到天亮都没问题!
正在这时,连长手机响了,团里参谋说,他现在就陪团长政委一起到现场,给大家送点吃的。赵文蛟向全连官兵宣布了这个消息,战士们顶着风雪,齐声说,干!转身又上到装载机和铲车上。牧民们欢呼起来。部队的装载机和铲车每铲出一段路,他们就跟进一段。除了司机,其他牧民也都跟在部队后面。官兵们知道牧民们的心思,不顾风雪迎面,寒冷如刀割,至第二天上午,打通了错那到卡达乡的道路,全程50公里。安全回家后的牧民们纷纷拿出腊肉、风干肉、方便面送给官兵们。卡达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带着人,为官兵们献上哈达。
肖站,这个名字很奇怪,但它是通往无名湖的唯一道路,不经过勒布沟,而是从前方不远的波山口向右,沿着崇高的山脊、山顶另辟的一条道路,专门为无名湖连队运送给养。每年12月到次年6月,无名湖都处在风雪之中,需要工兵连用装载机、铲车打通,把无名湖的官兵接出来,再把在营部轮休的官兵送上去。
肖站,地名叫做肖。站,即路口,四连也在那里驻守,是通往无名湖途中海拔最高(5088米),地势最险峻的路段。2010年,徐小东跟着师傅,在肖站附近开着铲车推到五千米的高度时,柴油滤清器惨遭冻裂。戴手套拆卸肯定不方便,就光手;师傅先上,拆下来后,徐小东再装。开始手被风吹得像是被刀割,剧痛钻心入肺;再后来,逐渐麻木,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即使一瞬间没了,也不知道疼。
中士李建说,肖站那地方有一个风口,风吹着雪无处下落,都堆积在那里,往往比其他地方厚一倍。2013年4月,他跟着大家到肖站推雪开路。当时的雪有两三尺厚,装载机到了雪跟前,还没雪高。推到一个悬崖路段,连长在前面探路兼指挥,他驾驶装载机,根本看不到路,装载机打滑的话,稍微一错,就坠下悬崖了。那悬崖有二十几层楼房那么高,站在边上,根本看不到谷底。
“我明显感觉到装载机屁股扭了一下,很快,很直,急忙停下。这时候,连长已经在喊了。我下车一看,装载机的一只轮子基本上悬空了。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怎么办?只能再上车,先是向前,再向后,让其他轮子压在木板上,就那样一进一错,才把装载机弄到原来的位置。”听李建讲述,我大张着嘴,脑子里全是那一种惊险场面。
“2008年那场雪灾当中,一台地方客车从勒乡走到波山口,就是鬼门关那地方,再也爬不上来了。当时雪厚,还结冰,客车又没装履带,爬了几次都没上来。车上还有二十多个乘客。”
中士夏军提起那段经历,脸上还有点兴奋。他说,能参加救人,荣幸。因为受灾面积大,灾情严重,那些天,一连官兵都在路上,用毅力和勇气与冰雪抗争。接到命令后,他们一口热水还没喝,就又开着特种车辆和设备,去“营救”那台客车。
“从下午七点钟开始,推到凌晨一点,才把那台客车营救上来。车上的乘客一个个含着泪,有几个女乘客还咧着嘴哭。”夏军说。那时候,他觉得特别好,有一种成就感,比给他立二等功还激动。
连长赵文蛟个子细高,脸如黑炭,1983年出生,2006年昆明陆军学院毕业后分配至二团。2012年1月,他到山南军分区接装备,还没回到连队,就铺天盖地下起了雪。晚上十二点,电话响,团里命令说,接到地方求援,有十多辆地方车被困在拿日雍措,马上组织车辆和人员赶去救援。赵文蛟还没爬起来,就吹响了哨子。战士们带着朦胧睡意,发动车,一路向拿日雍措方向开进,一边清理掉厚厚的积雪。
雪大,成堆的纸屑一样扑在窗玻璃上,声音还很响,像冰雹,能见度不到五米。有些路看不清,驾驶员凭经验开车。越是山凹处雪越厚,车轮越容易打滑。早上五点十分,他们到达指定地点,有十多台地方客车、轿车、越野车和皮卡车被困在那里,已经严重被雪覆盖,似乎一座座新隆起的土冈。有的车空了,司机不知去向,大致是想着不会有人救援,弃车步行返回错那了。大部分还在,一车人冻得挤在一起取暖。看到部队车来营救,一个个喜极而泣,说他们是神仙。
2013年12月份推通往九连的雪路,当时的雪厚达五米。沿途悬崖最狭窄处,只有3.1米宽。有些地方的雪高得人根本看不到前路,只能一个人趴在雪上面指挥。那一次,也有一台装载机一半悬空,差点掉下悬崖。全连官兵用绳子拴住,合力在上面拉,操作手再次上车操作,车门始终敞开,万一发生紧急情况,立马可以跳车逃生。
“那一次惊险,是历来没有过的。好在战士的驾驶技术实在太过硬,把装载机救了回来。”赵连长心有余悸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赵文蛟连长又说:“每次把路推通到无名湖(九连)后,他们总是拿最好的给我们吃。记得第一次,拿出了他们仅剩的三棵白菜给我们炒菜吃。还有一次,把他们温室里韭菜和芹菜全部割了给我们吃。那些官兵兴奋得,就像没娘的孩子终于看到了亲人。”说到这里,李连长笑了,他的牙齿特别白,与他的黑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采访完毕,到某边防团团部。
在错那县城住宿一晚,洗了一个高原温泉。那是我感觉最为纯粹和美好的一次。连续十多天,在勒布沟,能洗澡时不敢,想洗澡时却没条件。天天出几身臭汗,去每一个连队和哨所都会一路惊喜,也一心的感动与惊惧。错那县城的温泉绝对天然,将身体泡在大木盆子里,热水漫浸肉身,自然慢慢进入,开始生硬,毛孔还在欲迎还拒。几分钟后,一切自然而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近似乌有,它在温泉水里的重量,是一味上升,像众多的温热舌头将之拱起来的一般。
那种感觉,是其他处温泉不可能有的。那一夜,我也第一次吸氧。错那的夜太静了,静得连风声都隐藏了,只有空气在摩擦。睡到后半夜,呼吸有点紧张,只好吸氧来使得自己能够安心睡眠。凌晨,我醒来,太静的地方常常给人一种悬浮、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以前那么沉实和真切的存在都被清除了一样。整个人越来越透明,意识也越来越简单。
天亮了,白昼本身就是最有体温的人间烟火。吃过早饭,我和宋朝华等人,向着一个叫做“陇”的地方进发。与高山耸峙、峡谷逼仄的勒布沟相比,错那到隆子县,都是敞开的,天地无限宽阔,能见度空前,车子沿着沙石公路奔行,就像行走在翻转的天空当中,那种辽阔随心所欲。蓝得要人膜拜的天空,是对行者的一种注视和安慰,悬浮的美丽云朵俨然梦想的飞毯与层叠的阶梯。
车子到一个叫做娘巴错的小村,转向东,进入砂石路,尘烟蜂起,一路飞扬,爬上一座光秃的荒山高岭,一道长沟赫然展开,一色的戈壁地貌,植被稀疏,山间只有一条细若游丝的小河,其中的水如小孩尿尿,妇女眼泪。倒是有不少雪猪,如起初看到的一样,肥硕、可爱。下车小解,看到对面山头上有羊子,有三五只一起的,也有单独的。它们在山顶上看我们,好像隐匿的高士,姿态飘逸而又具有神意。
山顶上竟然有古堡一样的遗址,我觉得奇怪。也想,这地方一定住过人家,也有过很多的故事,只是年代久远,有些东西消失了。人终究抵不过自己的建筑物。车子继续向下奔驰,在巨大的荒沟里,时而在陡峭的山壁上,时而又在河滩中间。尽管有一段危险路段,但与勒布沟比起来,这里算是坦途。沿途的道路和我们一样暴晒在上午的日光下,这里的大地毫无秘密可言。
路过一个叫三安曲林乡的地方时,我叫司机小张停车,伸了一个长途的懒腰,随即钻进一个小商店,里面很黑,人很多,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我们买了水,还买了两包香烟、两瓶白酒。宋朝华他们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屋地上看人,也看那些杂七杂八的商品。我叫小孩自己挑选一瓶饮料,或者零食,我来掏钱。他很高兴,自己走到货架前,看了这个看那个,最终挑选了一瓶雪碧。他拧开盖子就喝,两只圆圆的眼睛看我。他爸爸用标准的汉语说,谢谢叔叔。小孩看着我喝,我笑着看着他。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长得颇不像当地人,脸色黧黑,眼睛大,瓜子脸,忧郁的表情令人难忘。他们买水,和小孩说话,她一直在看。看到那男孩子喝饮料,她也微微笑。她的那副笑容让我感觉善意、暖心,也很天然。出门时候,经过她身边,她也冲我笑了笑。
从这时开始,我的心就又收紧,想的是一个蓦然而至的墓碑,一段可能无甚意义的心灵遭遇。车子匀速向下,一会儿在峭壁上,一会儿到河边。水流从这里慢慢变大,开始蓬勃有力,不断捧起浪花,以及众多相互纠缠冲撞的声响。过了一面峭壁,再向下,地势越来越低,河谷也越来越低。上面的高坡陡峭不说,还堆涌着无数黑色巨石,只要2.0级地震,除了流水,谷底的事物在劫难逃。
到全军唯一建在村上的边防某团团部,两山之间,高天云彩洁白而纯粹,在蓝得要命的天空之上,让人心生悲悯,整个人也接近透明。我突然想流泪。这真是一个幽秘所在,如果修行,这里可使灵魂飞升,彻见日月,洞知万事万物。
再度上路。阳光热烈,我高度戒备,正在看峡谷前方的一片树林时,车子猛地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