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绵绵
作者: 闫文孜 尚书母亲故去已经五个年头了,然而,我的思绪却常常徘徊在有母亲陪伴的岁月里,每每思及当时情状,总会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透过时光的薄雾,我看着母亲一步步走来……虽坎坷却也坚定。我姑妄揣测,她心里必然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吧?这股力量不仅支撑了母亲一生,也将成为我们之后,贫穷却绝不贫瘠的生活的重要底色。
一
母亲是个苦命的人。没有生母陪伴的幼年生活培养了她吃苦与忍耐的精神,而她的聪慧和勤奋也曾给她的人生写就一段辉煌的历史。
贫穷的家境迫使她只读一年初中便辍学了,但不屈的个性还是让似乎已经画好的人生轨迹改变了方向。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停学后在苦闷中徘徊的母亲又一次迈进学校的大门,虽说是一所半工半读的林校,但学生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这样的学校最适合母亲。
在林校读书期间,母亲不仅学习成绩优异、劳动积极肯干,而且文笔和口才俱佳,她经常以班干部或学生代表的身份,在班级或学校组织的大小会议上讲话、甚至即兴发言,博得老师和同学们的交口称赞。两年后,母亲作为一个特别优秀的学生,提前一年毕业,以工代干,留校当了教师。
可是好景不长,1960年的大饥荒,坑苦了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父亲家里,祖父早逝,祖母带着年幼的小叔叔,生活很是困难。所以还没到国家“六二压”政策,母亲便跟着父亲一起回到了他的老家,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据说,后来学校一再要求母亲回去继续教书,但她还是坚定地留在了祖母和父亲身边。
真不知是命运多舛,还是造化弄人。八十年代初,国家恢复受“六二压”压缩的那些工人和干部的工作,可我的父母原本就不在被压缩人员之列,所以也只能认命继续自己种地的日子。
父亲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再加上母亲一直怀揣着一个梦想———让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都通过读书走出大山,这导致家里劳力少,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
二
母亲一共生了五个孩子,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三天便夭亡了。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又用自己产后的奶水为别人家哺育了一个女婴。也就是做了别人家孩子的奶妈。善良的母亲对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视如己出,精心呵护。以至于日后多年,她的奶闺女仍不忘常常来看顾这个白发苍苍的奶妈。为此母亲总是夸她孝心可嘉,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
对于我们四兄妹,母亲的付出更是无法历数。从哥哥到弟弟,我们四个孩子两两之间间隔三到五岁,前前后后上中学的时间就延绵了十多年。
我们村小,只有小学,上初中就必须到离家两公里的镇中学就读。记得那时候我们上学是三出勤,孩子们早上五点多就得起床,从各个胡同小巷来到村中央的大街上,然后一起结伴走向学校。
最艰难的日子是冬天,那么冷的清晨,那么早起床,对于我们这个一直买不起闹钟的家庭,真的不好过。不过,起床的时间向来是母亲一个人操心,我们可以安心地睡到被她叫醒。大多数时候,母亲是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的位置先起床,然后熬上一锅稀饭,好让我们在出门前暖暖身子。等依稀听到外面有孩子们相互招呼的声音,母亲再把我们送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然后自己才放心回去。
到了阴天的晚上,星星和月亮都躲了起来。为了不让我们上学迟到,母亲一个晚上不知道要醒多少次;又为了让我们能少挨点冻,她不知道要竖起耳朵细细听多久,才舍得把我们叫醒。当时我觉得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直到后来,到了我自己早晨听着闹钟叫儿女起床的时候,才懂得当年的母亲付出了多少艰辛。我不知道母亲曾有过多少不眠之夜,只知道我没有她那样看着星星和月亮识别时间的“特异功能”。
三
回忆母亲的诸多言行,我可以这么评价她:虽未曾三迁,但可以说是德配孟母。从我记事起的二十年里,母亲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但她总是收拾得干净利落,给人以朴素但不凌乱的印象。那时,村子周围的小河边、山坡上、田野里,常会有母亲忙碌的身影———她必须为我家常年饲养的大几十只兔子准备草料。
兔子几乎是我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卖了兔子的钱,母亲不买衣服不扯布,除了称盐打醋,统统留下来,以备我们上学之用。记不得那时候,我有没有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动;只记得,当时我好像也多少能体会到母亲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所以对待学习还是非常认真的。而有时母亲居然可以帮我们做出老师都不会做的数学思考题,这一点,让我收获了很多同学的羡慕,在很大程度上成全了当时一个山村孩子的小小骄傲。
记得姐姐上六年级的时候,常借阅老师的《语文报》,母亲见此情形,便答应她:如能连续考第一名,就给她订一份。当姐姐很争气地将成绩兑现的时候,母亲二话没说,拿出卖兔子积攒下的钱给了姐姐。
我上初二的时候,对同学的《作文通讯》简直爱不释手,经常拿个本子整篇整篇抄其中的优秀作文。但那是个月刊,一本一元,一年需要十二元,这对我家当时的经济状况而言,是个很不小的数字。一次,我试探地问母亲:“妈,我要是连续考两个第一名,是不是可以给我订一年的《作文通讯》?”话是问了,但我并没有把握母亲能做出肯定回答,所以头也没敢抬。不料母亲一听就爽快地满口应承了。
当我在一年一度报刊开始征订的时候,把两个第一的通知单递给母亲时,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嘴唇略略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响地出了门。一会儿她便兴冲冲地回来了,手里拿着借来的十二元。
新的一年开始了,属于我的十二本《作文通讯》逐月寄到我手中。每次我都激动得想哭,每次我都会把书中的每一篇文章反复阅读,简直要把它们背诵下来!当时,我只觉得我必须对得起这来之不易的十二元。
生活中重大的事情似乎更有理由让人记得清楚,然而一些平凡的琐事,譬如小兔子闪烁着信赖神情的红眼睛,譬如《作文通讯》里不时散发着油墨香的铅字,再譬如晨光熹微中母亲脸上一个带着烟火气的生动微笑,在当时好像不曾觉得特别,但日后思来,竟也足以震撼魂灵。
四
曾在《祭母文》一诗中,看到毛泽东这样评价其母:吾母高风,首推博爱。我无意于将我的母亲与伟人的母亲相提并论,但我心里一直觉得,将“博爱”一词用于我母亲身上,一点也不为过。
在家里,母亲不计较祖母不曾帮她照顾过孩子,反而尽心尽力孝敬她。物质匮乏的生活里,小孩子最深的记忆几乎都和食物相关。记得那时家里缺吃少穿,一年到头吃白面的日子也没几天,吃饺子就更少得可怜了。有几次,好不容易眼巴巴等到一次非年非节就能吃饺子的机会,母亲忙了好半天,打发我们吃饱了,却把最后捞出的饺子给祖母和小叔叔送去了,她自己竟落得要用拌汤来充饥。当时屋子里弥漫着的分明是饺子诱人的香气,可我们美食后的满足感瞬间荡然无存,我们落泪了……
对外,母亲和睦邻里,在左邻右舍的夫妻、婆媳闹矛盾的时候,她不知苦口婆心做过多少次调解,我觉得她天生多长了一根爱管闲事的神经。当然,母亲的为人也是街坊邻里有口皆碑的。邻居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与她谈心,甚至是我姐妹们的同学,放学后也很喜欢在我家做作业、玩耍,而成天有那么多家务要做的母亲居然一点都不嫌麻烦……
母亲常常帮我们解决一些很难的数学题,她惯用的画线段解应用题的方法和口算两位数乘法的能力,总会让我们的同学们啧啧称奇。她还经常给我们讲一些诸如囊萤映雪、凿壁借光、断织劝学、曾子杀猪、孟母三迁的典故;也能绘声绘色地讲《岳飞传》《杨家将》《隋唐演义》等历史故事。像《人生》《夜幕下的哈尔滨》《北国草》等等小说,早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通过母亲的讲述有所了解,这也为我日后喜欢文学奠定了基础。
另外,母亲那最原始、最简单的慈善行为也足见她爱心之博大。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穷乡僻壤,加上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结构,导致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我们早晚饭经常只有稀饭,能吃上干粮的日子并不多,饿得前胸贴后背是常态,人人都“瘦比黄花”。这种情况下,母亲还每每要把自己碗底最稠的一部分稀饭盛出来,倒给父亲或我们。可即便是在食物最匮乏的时候,母亲都没让上门讨饭的任何一个人空手离开过———即便她自己要因此饿一顿。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寒冬的中午,门口来了一个脏兮兮的疯女人,她是我们村的常客,人们管她叫隆冬媳妇。她的孩子大概叫愣娃,因为她总念叨这个名字。母亲一如往常,把我们的晚饭舀了两勺给她。疯女人三两口扒拉到肚子里,但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见她伸出黑乎乎的右手连声说疼。母亲凑过去一看,是一枚顶针深深地嵌在她肿胀的中指上。于是母亲找来钳子、改锥,试图帮她取下那不知戴了多少年的“枷锁”。我们姐弟几个围观着偶尔打个下手,在疯女人的哭叫声和母亲的安慰声中,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折腾,总算成功取下了顶针。
在母亲平凡的一生中,类似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简直不胜枚举。在母亲的影响下,一直以来,但凡看到街头行乞的人,我总不忍若无其事地走开;但凡听到不幸者的痛苦哀嚎,我总会想着伸一只援助之手。每每这时,母亲微笑着的面容总会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知道:宇宙很大,母亲失去了生命,但好在尚未走出时间……
五
记忆中,哥哥是1980年考上文水高中的。他上高中后尽最大努力节俭,高中两年大概也没有花了二百元。但这对当时我们那个基本没有经济收入的家庭来说,仍然是个天文数字。为了让哥哥能顺利完成学业,母亲不惜“厚着脸皮”去向多年少有走动的娘家亲戚求助。其实我们都清楚,母亲是何等自尊的一个人。出嫁之后,她在婆家生活贫苦,自顾尚且不暇,困窘如此的客观情况使她常常因对娘家亲人少有关照而心怀愧疚。现在竟然还要反过来再求助于他们,那该是多么难为情的事啊……
哥哥虽然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但大约因为之前一直在我们山区上学,基础偏差,1982年高考,他和我们村另外六个考生全部落榜。那个暑假,我们家可以说是乌云翻滚,硝烟弥漫。尤其是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几天,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头顶,心里的弦紧绷着,随时可能在悄无声息中断裂。就连当时只有六七岁,且一向调皮的弟弟都不敢大声说一句话。“针尖不大扎人最疼,舌头无骨伤人最深。”有时,粗暴又无望的父亲口不择言地斥责哥哥,是母亲及时拉住失控的话头,阻止失望和幻灭的黑色气息不断蔓延。母亲满眼泪花地提醒他:“考不上大学,我也希望他好好活着……”父亲也就冷静了些,独自生闷气去了。
九月份开学时,其他六个同学都去复读了。可我们家,哥哥压根儿不敢提复习的事,他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独自待在里屋写写画画,甚至不愿见人,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孤独舔舐伤口,也像是要把心底的咆哮永远埋葬。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实在无力供他再复读一年,可又不甘心儿子就此沉沦下去。
后来哥哥提出要当兵,以便到部队考取军校,可是顽固的父亲却不许,硬要他居家自学。记得哥哥那时埋头写了许多东西,其中有几句话让我记忆犹新:“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大概是他落榜后听到某些幸灾乐祸之人的闲言碎语有感而发的吧。还有写给父母的一段话:“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此去参军,若能混出个人样来,日后定当回归故里,尽孝双亲;如若一事无成,以后我将远离故土,浪迹天涯,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
母亲明白,参军对于当时的哥哥来说,可能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但她又何尝不知道哥哥那段话的沉重分量!万一出去之后天不遂人愿,那她今生今世或许再也见不到儿子了。但思量再三,她还是选择支持哥哥的决定,与父亲据理力争,最终让哥哥如愿参了军。
哥哥的确是个有志之人,在艰苦的军营生活里,他把每月十元的津贴节省一些,寄回家里补贴家用;也不忘抽时间复习功课。可是眼看三年义务兵服役期限将满,他在部队还未能争取到参加高考的机会。“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想到自己壮志难酬,哥哥心底苦涩非常,自觉无颜回去面对父母及乡亲,所以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一并打包寄回家里。
当时只有十来岁的我并不是很明白哥哥此举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自从收到哥哥寄回的东西,母亲就神色黯然,常常一个人默默垂泪。慢慢地,我也明白了,母亲一定是想到哥哥参军前留下的那段话,她怕自尊心很强的哥哥,或许从此真的浪迹天涯,亦或许他会因为想不开而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