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园田曲

作者: 柴然

像孩子的大人

我认识周同馨,在1985年,他人已经从忻州小城调来省里,做了省报编辑。他的“小城诗歌系列创作”基本完成,随后以《小城故事》命名,结集出版。

这在当年是十分了不起的。这么年轻就出了诗集,对于我们,这是不敢想象的。尤其是他在大学时代已冲出娘子关———山西大学中文系78级的学生,入校时只有17岁。

他有一个挺牛的例子,那时中国社会刚有万元户的提法,这一年,他所得诗歌稿酬,竟达五千元之巨。要知道当时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月工资,也不过46块钱。

潞潞兄还记着,周同馨请他吃过油肉。周同馨自个儿,却是一点肉也不吃,天生的素食主义者。他骑着崭新的凤凰大链盒自行车,戴着雪白的呢绒手套,皮鞋擦得锃亮,人也长得英俊漂亮。

与之相呼应的是新千年以后,我们几个诗兄弟多在一起,潞潞兄又给他总结了一个版本,主要指他热心为朋友们服务,说他“下班从报社出来,把车加满油,把钱包装满了;到晚上回去,车没油了,钱包也空了”,云云。

周同馨是一个难得的孝子,差不多每周休息,都要“太原—忻州”往返一次,回去看老母亲。早先坐班车,搭顺车,坐火车。世纪之交前夕,他有了那个蛋蛋车,可以开着自己跑了。

我呐,有那么好几年,常搭他的车到忻州去。

在忻州,也如我人到了长治、晋城,只要说你是搞文学的,人在省城,当即便会有新朋友问你:“认识周同馨吧?”这若搁在长治、晋城,自是问报告文学家赵瑜。这可不只是他们在家乡人脉广,好朋友多,一定程度上,他们的名字,其本身就构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一个重要文学符号,似乎也是一道辨别你文学水准真伪高下的心理界线。有很多乡人记着,周同馨哪组诗上的是《人民文学》,哪组诗上的是《诗刊》,哪首诗上的是《青年文学》。

当地几个作家好友介绍你,直接会说:“咱省里来的诗人,周同馨的朋友。”实际这里也还有一个他对待家乡人的态度。

好友宿新和当年在忻府区通讯组借调,那时常写些小稿稿,然后到太原来找周同馨,想法保证他发稿出来,可到了饭时,人却穷得没地方吃饭。

宿新和说:“有一回,同馨刚刚有了个小平房吧,我去他家吃大米,咱一碗不够呀,再填一碗,我看他们的饭倒不足些了。”

周同馨最爱在车里放的、也是他最爱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即是满文军原唱的《懂你》,这歌在多年里唱响于日报社那幢高楼楼道,回声荡漾。

大概从2016年开始,我用手机在全民K歌等APP上录歌,这首《懂你》我反反复复录过多次,每录,耳畔都会有周同馨唱这首歌的歌声缭绕,想起他之竭尽孝道。

有云,有大孝顺敬在心,就是慈光护佑,人也更像个孩子。在此,张锐锋抢先注册了口头版权:“潞潞是一个像大人的孩子;周同馨是一个像孩子的大人。”

点题第一个掌故,是他从忻州小城来上大学,走出校门搭乘3路电车,竟是拉住带他上车的老乡、同学郭新民的军大衣一角,不敢松手。周同馨说:“人家个头也大吧。”对他起到一个伟岸的心理保护作用。

他本人回望,还是那个青年书生对诗的专心致志。父亲给他买了一部《辞海》,他呢,就能长时间投身于这大部头工具书的研习;还有所谓日日精进,一刻也不怠慢,就是从教室或宿舍到饭堂,他也会拿个巴掌大的工作笔记,至少记下来两三个好句子。

他在大学里有一个情感小插曲,外语系有个日本女孩儿找上了他,弄得他满脸通红,无所适从。这女孩儿是山西省与日本崎玉县建立友好城市,交流来的大学生。周同馨是出了名的大学诗人,但日本崎玉女孩儿的热情却受不了,避其三舍,怕影响到自己。

早年,周同馨在村中吹笛子,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青春萌动。“村里当时回去一个太原小姑娘,梳个长辫子,和我们村上的小女孩不一样,好像也挺懂事的;我一般爱坐在我家院墙上吹,那外面是路,她走路过来,看看我,莞尔一笑,我就吹得更有劲儿了。”

周同馨大学毕业分回忻州报社工作,每日忙于写诗,给自己定下每一星期至少写一组诗的目标。家里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不敢违拗父母之意,就去见人家,人家约他去看场电影,他跟人家一前一后走着,看电影后,介绍对象的事儿,也就到此为止。

我们说周同馨更像个孩子,是在我们中间不大能坐得住。好多场合,转转便走。以前吃饭,他不喝酒,也是吃一吃,就不想在了。我戒酒后,他发现我是个伴儿,到哪也待不长时间,就招呼我结伴先撤。俩人好像还能再找个啥地方耍耍。一般也是到亲贤街盲人刘超那儿,按摩个十来分钟,脚都按跛了。

重返省城那几年,他仍在写“小城系列故事”,写得畅快,发得也顺利。

时在1986年6月,流沙河先生为他的《小城故事》写序,对此有很好的概括:

周同馨有热情去反映小城日常生活,通过许多怪有趣的事情,让读者感受到那里正在发生变革,主要是社会文化心理结构方面的变革。他志愿地做了“观民风”的现代遒轩使者。

就他定位于小城和小城青年的诗歌写作,我们山西已故去的老一代批评家李国涛先生,加上潞潞的创作,写过一篇重要的长文章,发在《诗刊》上。

他们不约而同,醉心于自己的北方,又各从自己不同的方面去写这个北方……如果说,潞潞是北方乡间的小伙子,周同馨就应当被看作北方小城里的“大手大脚”的青年……

李文今之仍可一读。

较之潞潞,周同馨的笔意更细腻,更重视画面和风物,有些小小的事物、淡淡的情绪被他采入诗中,获得盎然的诗意。

我自己呢,还非常喜欢他发于《飞天》杂志1984年3月号的一首《朦朦胧胧的小城》,尤其是这首诗的第一节:

当咕咕啾和阳雀子

衔着晚霞归巢时

稀稀落落地,走来了

忙碌了一天的

拎着醋瓶和酱油瓶的小城

全诗看,那还是一首写环境保护与改变的诗。

现在我们会说,他怎么那么早就有了这种意识?离“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尚有时日,说到底,还在于他忠实于自身的“小城感受”,这是第一位的。

必须说,他从忻州重返太原,到省报工作成就了他,也影响了他。他的诗歌创作才华,至少在他来太原工作的这几十年里,没能得到更大的发挥,主要在于他对报社工作的无限忠诚,是绝对意义上的。

不过,在工作之外,对本身的疑虑、抨击、自嘲,甚乎怪话连篇,同样也让人印象深刻。

你别让他坐进办公室,只要坐于案头,一切全变。普通一则新闻通稿,经他过手,见报后的效果大为不同。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经常见他来迎泽宾馆报道会议。一支圆珠笔,一本208的蓝格格稿纸,为各类凡能沾文化边儿的会议写消息,消息基本上都写在会议间隙,不会拖后,回去办公室,仅剩下编发。而我到他办公室去,见他总是在编发稿子。算来这三十余年,还就是成千上万的编稿子、发稿子,以及盯版、签版。美好的年华与不可多得的才情,正是在此日渐消融掉的。

闹稿稿,闹稿稿,一直闹稿稿。一字不错,一字不漏,一字不别,而这所挥发的,正是太多的生命品质,太多的心血与韧性。

2009年,他策划庆祝建国60周年,在周末版搞了一个系列,这其中就有“60年60本书”这个单元,他特别给我打电话,约我写一篇关于杨沫《青春之歌》的小稿件,我有些话想说,遂写好发去。谁想他两次给我退回来,每次也是标注好他的建议和认识,先让我改了两稿,之后感觉可以了,又让编辑编了两稿,自己又编了两稿。最后,又和我在电话里一个字一个字抠着过了两遍。

我对他说:“你这是海明威写《老人与海》呀?”但心下恼得厉害,就差脱口说撕了算了,稿子我不要了。

我有一首《天安门广场的白玉兰》,原发于《诗选刊》,是一首相对积极的作品。有一年,省名人协会要搞春天诗歌朗诵会,请潞潞和周同馨组织作品并同时把关,周同馨就认为我送去的这首诗不能用:诗名即会让人产生联想(不能让人浮想联翩,也是我们新闻工作者的责任?)这首诗的产生,是2002年春节过后,有一个到京短期工作的任务,我人住王府井,一天几次路过天安门广场,几乎可以说是看着那些白玉兰一点点地开出来的。

话说回来,诗无达诂,见仁见智,周同馨有自己的看法。

在周同馨的编务工作中,多有海涵、包容的主要体现在有关书画作品及其评论的刊载上。为此他做过大量工作,对这方面的东西很喜欢。累月经年,兴趣盎然。

不论他是在做周末版,还是早先的“黄河副刊”,还是和李杜最早办晚报,之后再到总编室,再到做文化评论,他都是更多地争取版面(包括理论版、收藏版)。整体编辑思想多从大的历史社会文化视角切入,加之他本人并不在一般意义上的书画界,不抱偏见,无需和什么人抱团取暖,同时,亦不囿于省城太原或者如忻州某个书画圈,所以,得益于他这一二十年的可贵坚持,从省报上走出来不少新人。

如我,也能算从他那儿走出的书法新秀。

当然,他这个平台也是一个小主流,至少对山西书画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咱不说更牛的如陈巨锁这样的书画家,我们朋友中的牛人,就有郭新民、张明智、张怀文、郭存魁、周如璧,他们能有今日声名,抛开艺术本身和自己的努力、悟性,知道他们的人很多,多少也和周同馨这样的力推———有时就是整版整版的作品刊载,有一定的关系。

周同馨言及山西书画的创作、发展时间最多,乐此不疲,也说个没完。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周同馨谈他1985年获首届“赵树理文学奖”诗歌奖:“我啥也不知道,倒接住获奖证书了。”当时情况特殊,即作者无需进行申报,换言之,当年山西省的优秀文学作品,都在评委们的视野范畴。

就当时的山西诗歌而言,那也是一个周同馨年,浪花朵朵。

到了新千年后他第一次参评文学编辑奖,与时任《五台山》杂志主编的彭图老哥冲突了。有圈内好友就说:“啊呀,他俩一致的,是评委资源都一样,你和周同馨关系好,和彭图就不会差了。”

所以,他俩的票顶住了,本来一届评两个获奖文学编辑,最后只上了一个晋中的老同志。

到下一届,周同馨顺利获奖,彭图老哥呢,到龄,退了。

事物的发展,亦如他言,只有变是永恒不变的。

他原来是朋友中间最不能喝酒、也是多年都不大沾酒的一个。谁料想,后来这十多年间,突然逆转,大约五中有三吧,他是放胆痛饮,敞开大干。就因他这前后变化太大,他一撸起袖子,大家倒笑坏了。往往就是,他在拼酒,你在旁侧笑个没完。尤其他多少喝一些,陡感酒量倍增,遂主动挑选桌上最能喝酒者反复碰杯,喝三杯,再来三杯,如此者三。

另一个,他要把所有在场的女士全照顾到,这是绅士风度。自也是反复举杯,频示美意。还得有重点,有突破吧。一位或两位美丽女士,一位或两位青春妙龄的女孩子,他得把她们灌醉。碰杯,劝酒,碰杯。所抱目的,就是要看看她们酒精充溢、喷薄而出的快活醉姿。且听咱忻州话说:“把狗的闹醉。”这样一个对酒当歌,秒变熊孩子呀。

然则,最后只能保证他把自己灌醉,没有别的。凡我所见,酒桌子上的美丽女子,从不见一个比他酒量小的,他往往碰上的,基本都是好酒量,人家反过来喝醉他,倒成了轻松愉快的事儿。

“你看咱狗的。”他之目的,至今未得逞,继续奋斗吧。

说到底,四两老白汾,对他便是一个严重关口。所以说,这五中有三,但凡大干,他必然醉入那深沉,“吾有冬夜,春风沉醉”,大体是这意思。

接下来,满脸通红,又举拳头,又喊口号,之后,眼睛半闭半睁,再之后,还醉入那“搬不倒”境界———主要是左右摇晃。有一次,我们集体去唱歌,一个小歌厅内挤了二十余朋友,音响混声开到最大,说歌厅内灌满了重金属都不会错,反正太吵太吵了。这时的周同馨却盘腿坐在靠边的一个沙发扶手上,双眼微闭,左右“搬不倒”,一下,一下,幅度还很大,前后时间长达20多分钟。反正,没从沙发扶手上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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