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股头宝卷
作者: 梅钰一
祖先张鸿业浮在河面,被水一漾一漾推着向前,我沿河岸跟了许久,始终看不见他的脸。按照遗传规律,我和他应该没什么区别,给自己剃掉前额,加条粗辫,长袍马褂扮起来,就是祖先。一河滩人都扮上,大河也会迷糊,感觉仍流在我祖先拉船的朝代。这些想象容易让人沉溺,症候之一是失去时间概念,我老婆连续提起抗议,说我一坐到大河边,就变得疯疯癫癫。
我从遥远的广州回来,因为一颗苹果。堂弟将它递过来让我品,说它香、脆、甜、多汁。似乎让我觉知的不是嘴巴舌头,只能是语言,他说甜,大脑便分泌甜,我才能觉到甜。我的铁哥们兼合伙人易荣由此衍生,说大脑是最大性器官,能超越生殖器本身,带给人快感。这话有点虚妄,好比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才有了光。我不相信这些歪论,堂弟又给我讲四颗苹果的事,一颗被亚当夏娃偷吃了,繁衍人类;一颗砸牛顿头上,发展了物理力学;一颗被乔布斯咬一口,推动全民智能;第四颗在你手上。我告诉他,苹果和人类文明息息相关的重要原因是年代久远,英国《每日电讯报》和《星期日泰晤士报》曾报道,大约6000万年前,一场让恐龙灭绝的灾难成就了苹果树诞生。假如当时和尘灰一起发生基因突变的不是苹果祖先,而是土豆祖先,那推动人类进步的就是土豆,或者红薯、萝卜、芋头、地黄、生姜、山药。块茎类食物在家乡食谱中占重要位置,潜藏于味蕾最深处,我未提防它在一个诡异的午后苏醒。
我说世界上不止这几颗苹果,还有帕里斯用苹果赢得维纳斯,苏格拉底以苹果考验柏拉图,中国大妈唱着《小苹果》把广场舞扭到全世界,至于咱手中这一颗,有替代,阿克苏苹果,洛川苹果,静宁苹果,烟台苹果。有很多答案代表没答案,你不要拿没有忽悠我。堂弟懒得跟我饶舌,直接问,你就说这壶口苹果香不香?香。脆不脆?脆。甜不甜?甜。汁多不多?多。那你还等啥?堂弟说,纬度、海拔、温差、土壤、光照、空气质量,“六个最适宜”,金字招牌,支柱产业,不配你玩?
我被他一激,订了机票。回来待了几天,眼顺心顺,能吃能睡,把一身毛病全治好了。壶口瀑布所在地吉州,从商祖乙时记起,耿地、翟城、北屈、屈邑、定阳,分分合合,修修改改,至隋开皇元年才引入“吉”,吉是好字眼,吉利吉祥,吉人吉地,有宜人气场,人一进入,气和通畅。为佐证我的感受,我让易荣把全公司拉过来搞团建,一帮八零九零后激动得“嗥嗥”叫,直喊奇怪,大河水声轰隆隆,明明听得真,却直犯迷糊,眼睛闭紧,会感到身体往深处坠。经此一试,一员大将留下不走。郭臻也长在黄河边,不嫌黄土高原风大,壶口瀑布声粗,和我一样喜欢家常菜、粗粮粥,常扒在锅边沿等,让地皮菜、苦菜苗、连翘香挑逗得涎水直流。
我们以为顶多待一个月。采摘季,苹果味在一河六村上空形成场,水汽笼在场内,沾染着香。当时我们对苹果的认知仅限于发芽、开花、结果,风吹一回膨胀一圈,等到深秋长成红灯笼挂满园。我们摘下来咬在嘴里,继续关于世界苹果的神侃。后来为“乐之然”品牌命名的郭臻,一口咬定“苹果诞生人类,也终将结束人类”的诊断。“你看它的功用,清理血管,抗癌防癌,降低胆固醇,都冲着延缓人类生命去,和干细胞注射、器官移植目标一样。人要是不死,就不是人,人这个种类就灭绝了。”郭臻歪理一套一套,我听过就忘。苹果园里拍照流连:果农摘果子,一座果园连一座果园,果子挂在树上,苹果堆在树下,苹果收入地窖。一张一张发过去,听远在广州的人连声的“哇哦”。
突然落了一场雨。突然其实是必然,古人创造这一词汇本意为“意料之外”。“意”由心生,因人而异,没有定准。同样一场雨,有人笑,有人闹,有人哭,有人叫。我们披起雨衣进果园,见黄水漫流,一股一股流入地窖。树叶绿与苹果红都消失了,黄变为主旋律,由低而高,从上而下,似乎黄是一剂高强度染色剂,融入一点,洇开天地,满眼苍茫黄。我眼睁睁看着,无力抢救,雨滴入大河,泥汤浮沉,有自己的命运。果面渐次染病,密密麻麻坑点。果农像被人提着头发往起拽,身体僵直,朝天望。我观察过他们仅有几次落泪,几乎看不见,手掌拂面,所有情绪被遮掩,喷发同时冷静,热血在头顶一点点冷却,绝望从脚底流走。一道闪电劈过,大块大块黑云在果园上空飘,我告诉自己抓紧时间,赶在苹果长出霉斑前,将苹果售完。
郭臻急得直跺脚:“这苹果得卖。”
“怎么卖?”
“想法子卖。”
堂弟瞄他一眼,再瞄一眼,不说话,纸烟在嘴里吧唧。
我让易荣赶紧调整,雨地装发,一车一车运去广东。易荣紧急叫停,卖一颗烂两颗,利润不及成本高,咱不能学鲧这头淹堵那头,得打通渠道,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一说鲧我想到禹,斧劈孟门现壶口,引河入海,像医生巧手搭接,把断裂血管接起来。目标是方向、路线、方针,是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我想把苹果送到人肠道里游一圈,完成从入口到出口的终极循环,得打长久战。这一过程势必缓慢,相当于大河游泳,借助浮板、泳圈总显拙笨,需要把水性摸透,和水粘在一起才高级。
雨持续下。苹果存地窖不通风,腐烂迅猛,黄米斑点如传染源,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全窖,村庄上空气味复杂。后来雨终于停了,一堆又一堆苹果都有溃烂,太阳熏蒸,肉眼可见气体冒起来,又馊又臭。郭臻说可惜了,能酿苹果醋。堂弟说何止能酿醋,还能做果干、果醋、果泥、果酱、果冻、果丹皮,剜一眼过来,谴责我。现在我一遇阻碍,仍会回想那些天,鼻底浓味泛起来,心里铸一层坚硬。我猜这感受祖先张鸿业也有过,同一种情绪,同一种坚定,要是我俩促膝长谈,我会把收藏的苦泪展示给他,憋太久,结了晶。也许他比我更懂,为了溶解乡亲们的苦泪,付出再多也会笑。
我不得已带果汁厂的人回来,苹果一麻袋一麻袋装运,乡亲们矛盾纠结,不甘心黄金卖出白菜价,又害怕放几天彻底沤烂。堂弟跟我叫冤,低到这个价,投资都收不回来。他和果农吃住在一起,比我更能体恤他们付出的艰辛,可市场规律容不得情绪登场,那一年的编剧还没有把“壶口苹果”写进剧情。我俩坐在岸边,河是亘古河,水是长流水,水声浪浪涛涛铸起四面墙,我给他立下军令状,来年早筹划,把苹果卖在树头上。他听得激动,一口干掉一大杯,和我拉近距离,“我也有机会去大城市,不去。没感情,它没有一条脐带通达过我的生命,没有在我记忆的城池里驻过一卒一兵。时间长了腿,跑得疯快,也把我带不离故乡”。
他说:“你知道密林里那些树吗?长了几百年,根深扎进地底,头高高扬起。你懂得它们对泥土的依恋吗?”
他讲述苹果四十年发展经历,栽一轮、拔一轮、火烧一轮。“为啥毁苗?”“观念陈旧嘛。人不吃粮会死,不吃苹果不会死,栽树不种粮心里没底。后来县里下血本,果苗免费给,减免农业税,这才有松动。不曾想农民又糊弄,家家购置洛阳铲,地里戳个小洞洞,树苗插进去,踩几脚交任务。当然活不了,三级干部查,一级一级推动,好不容易才活下。”堂弟诉说伴着哽咽,好像果树是他头顶的毛发,一根一根拔掉牵疼毛囊。后来他承包一座果园精心示范,挖深坑、挖大坑、挖一米见方的坑,三年后挂果,亩产值五千元,这才激励了果农。四十年一步一徘徊,他没有一天松懈,剪枝整形、疏花疏果、病虫害防治、减密间伐,人就蹲在示范园里,话越说越少,事越干越多,那些如同密钥的操作流程被他整理成册,又培训几百名苹果土专家成为产业发展排头兵。
堂弟对苹果魔怔相当于祖先张鸿业为拉船,如果时间交叠空间重合,他们会说同样话,语音语调都相同。
张鸿业是家族传奇,他所创的“六股头”如图腾提振晚辈的信心。一旦我们不努力,老祖宗们就会说,你想一想“六股头”。故事被一代代传颂,说是黄河水路自明中叶始,货船顺河流行,到壶口天堑遇阻,只好把船停在上游,泊岸卸货,以人力将船由石岸拖至瀑布下游七郎窝处,装货继续下行,人曰“旱地行船”。船年年来,人天天拉,就有了利益争夺,或因抢运发生斗殴,或因滞运影响下行,搞得人心不稳。到了清康熙年间,祖先张鸿业立誓整治,联合六村形成“六股头”,方使拉船有了秩序,形成制度,呈现几百年繁荣景象。清代贾遇时著文:“地虽偏小,胜得泾阳三原;形似弹丸,赛过长安八水。”曾祖父嫌它文绉绉念得拗口,换了个说法:“比它狗日的京城繁华”。
曾祖父从没去过京城,说起京城却一板一眼,比说起自家土窑洞还有感情,他抿一口酒,眼睛眯成一条缝,给我们讲古:
“这世上的事,全是一个理,不管它京城、省城、平阳城,全一样。你们想卖苹果,要办这个社那个社,得先问自己一句,为啥?咱祖先张鸿业为啥创‘六股头’?不创不行了,总死人,人再多也经不起天天死。你们为啥要建这个社那个社?不建不行啊,市场欺负老百姓,多好的苹果没人要,一片一片沤烂,臭下一河滩。怎么建?太阳底下无新事,不管你们建合作社、经济社,还是自助社,和祖先创‘六股头’是一模一样的。你们把‘六股头’弄明白了,就把祖先的心思搞清楚了,你们就知道怎么办了。”
曾祖父自问自答,一来一去是逻辑,也是确证,不得不信。一只白肚子喜鹊斜身飞过,我怀疑它活了四百年,对一切心知肚明,要引领我回到过往,找到祖先痕迹。它朝河滩去,人堆人,人叠人,人撂人,到处都是人。滔滔水声吸引人从世界各地来。
曾祖父说:“壶口滩是轮回滩,六村人不论在滩上拉船,还是在山顶摘苹果,心结都一样,你把人的心结解开了,就成功了。”
一句话把我和祖先张鸿业勾连到一起。我太知道这个人了,小时候看家戏,族里人必会演这一出,十几个大汉牵船在土地上来来回回耱,六爷领人在后头“颁卷”,声音苍老:万里黄河东逝水/铸就壶口天堑/多少木船行至此/空悲切/需百人拉纤。“颁卷”曲调固定,唱词随心,伴奏由三弦及打击乐器、二胡、笛子等乐器组成。我听了四十五年,喜欢了四十五年,每每听到各地的八音台演奏,总觉不过瘾,不如我家族的“颁卷”。声音粗笨如沙砾,字词从嗓子里钻出来沾满泥水,非得溅在石块上、生铁上、所有粗重笨拙上,这东西不适合室内,不适合现代,源自黄河沿岸的原始部落,一群未经进化的物种只受到模糊启蒙,单音节重复,哎—嗨—哟—呀—哇———,非得经行壶口滩,由那些生长了几万年的大水破译,经它们湿润虬曲的曲线重新编织,才能获得认知。
我对“六股头”心心念念,在《吉州全志(乾隆本)》中查到:张鸿业,州西中市人,性刚直,和颜悦色,康熙十二年创“六股头”航运组织,以宽德之名流传远迩,乡人赠匾“行孚闾里”“德行可风”。康熙十二年是公元1673年,甘士英编纂《吉州全志》是乾隆元年,即公元1736年,相距63年。数字神秘,高度浓缩,需要我借助传说和想象调释。这个过程没过多久,有一天我途经果园听见苍老声音。果园一圈木栅栏,留很大一扇门,我推门无声,站进去悄悄听,六爷没觉察我进入,仍自高歌:(白)几句词罢,且听我慢慢道来。要知今天说什么,说一说———张鸿业创建“六股头”,历艰辛受磨难,九死一生险遇害,辛酸千万———依我对颁卷的了解,道白后,当有一段伴奏,三弦、二胡、笛子,相当于歌曲过门、小说闲笔、戏曲转场。几声梆子“咣当”,枯燥如同那只被提离地面的木栅栏,一任干瘦下去。
知道我感兴趣,六爷带我回家,包袱一个个提出来,箱底摸出宝贝,宣纸上“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字样可见,红色“六股头宝卷”已模糊,需要仔细辨认。古书前几页,是小楷抄录的每一关题诗:
第一关张鸿业壶口拉船
本家弟河中丧命
第二关郭万庚当河霸上下侵吞
郭明道串船商合力相帮
第三关张鸿业联合六村初见成效
郭万庚勾结官府逞强耍横
第四关郭明道龙王秥建集镇
曹知州壶口滩耍神通
第五关恶势力终被扫除
六股头终成大业
遗憾宝卷严重残缺,宣纸发黄暗沉,薄若蝉翼,植物纤维历经岁月涤荡,多有脱落,页面上许多小漏洞,像由小虫细足撕开,或经哪只微小动物咬噬,摸在手里绵软无力,让人疼惜。我认真辨认,依稀只见半章原迹,后有麻纸接替,毛笔字歪歪扭扭记载,当是续完第一关全部内容。第一关后,一片空茫,风吹、雨打,火苗、泥浆,硝烟、战鼓,标语、口号,两只粗鲁大手、一条无知嫩舌,它的历程一定丰富于想象,九死一生才残存这小半条命。
我提出收购,六爷摇头,说咱张姓是大族、旺族,《族谱世系表》有记录,清顺治、康熙、雍正年间,经由府、州、县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的世祖十一人,其中一人官至五品,三人官至七品,八人被封贡生、恩贡、岁贡,可惜一把火烧了,火是无情物,从来只从人心里烧起。现在存留这半本《六股头宝卷》,也不知原本谁人抄录,后来谁人补充,也不知真假虚实,我只当宝物,翻开来,能看到祖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