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公和他的子孙

作者: 麦子杨

1

世上最可怕的是突发事件,比如斜阳岛这座死火山突然喷发,比如渔公不捉鱼,突然去搬砖做码头。火山爆发只是一瞬间,但渔公自个儿搬砖做码头,一搬四十年,直到今天。从英国留学放假回来的孙女拍着手掌,指着阿公跳起来,直嚷西西弗斯、西西弗斯……

渔公一怔,差点呛了一口熟烟,家人和邻里乡亲有反应快的,也沉下脸,紧张得好像火山要喷发。

海燕,你怎么咒阿公?

渔公的孙女听到老爸苛责,一脸懵懂,委屈地长“哦”了一声,说,叫我吗?老爸,是你叫我吗?

不是叫你,叫哪个?

我叫露丝。

别露丝露带露肚皮丢人!做爸的板起脸说,你回来就叫海燕。

是。露丝认了海燕。

你刚才怎么咒阿公法西斯?真是食坏米!

嗨!渔公低喝一声,忙制止儿子,呵呵一笑,把大碌竹(水烟筒)递给身旁的大孙子,拉了拉孙女的小手。

哪有呀?没有啊!海燕依偎着阿公,无辜地看着老爸,转而四下望向乡亲们,好似在向他们求援,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说句公道话。

法西斯还不是咒人?那是你阿公啊!你呀海燕,别读书读到那个什么劳什子大不列颠,发癫了不识路回家!老爸拂袖而去。

海燕长“哦”了一声,大笑道,都怪我没翻译好,老爸大人,我说阿公是西西弗斯,不是法西斯,是西西弗斯、西西弗斯!

海燕这回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音咬清楚,握着阿公礁石般的大手,直想掉眼泪。

众人长吁一口气,回过神来,笑开了。

老爸头也不抬,沉痛地说,海燕你出洋几年,话都说不利落!

有吗?老爸———做女儿的忙去拖老爸的胳臂,这惹得众乡亲放下心头的礁石,火山没复燃。

海燕的老妈给众乡亲端茶水,敬香烟,递糖果,招呼这个答应那个。海燕挨阿公坐在一个榕树树头板凳上,她说,阿公哦,这个西西弗斯呀,是《荷马史诗》里的希腊神话人物———喔,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猴王、齐天大圣。嗯,这个西西弗斯呀,有反骨,绑架过死神,让人世没了死亡,但这触犯了众神。阿公你想,人都死不了,那不人人都得道成仙了?神仙们就不爽啦!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众神罚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可巨石太重,比我们斜阳岛的火山石死沉多了,巨石每次还没推上山顶,就又滚下山来。于是呀,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众乡亲听得一愣一愣,觉得这女娃留洋可能吃错了药,满嘴跑洋人的鬼神事儿,不靠岸,漂。只有她阿公信孙女,夸奖孙女,说得好,我就是法西斯!

海燕咯咯大笑,蹦起来说,阿公太可爱啦!

听得略懂一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海燕的中学班主任语文老师,老师早退休了,向几乎都是些和自己不同年龄段的众乡亲学生证实:是有《荷马史诗》,与我国的《诗经》齐名。希腊神话也是有的,与我国的封神榜近似。

海燕拍着双手像拍着双翅,要飞回老师的怀抱。

另一个听懂的只对海燕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渔公对一脸诧异的孙女说,不认识你三仙姑了?

三仙姑?———三仙姑怎么那么老了?海燕一迭声儿抱歉。

不老不成怪物了?渔公笑呵呵的,众乡亲也笑呵呵的。

你想想,你记起来了吗?肯定记不起来了……

海燕那时多大呀,三五岁能长记性?

黄毛丫头,乳臭未干……

做人第一要紧的是别忘本!

唉,三仙姑的师傅三仙婆可是救了你两条命呐。海燕的奶奶,岛上人叫阿妈的,手里抓一把葵花籽,塞给孙女。大孙子给大碌竹烟嘴里填上熟烟丝,递还阿公。

第一条命是你未满百日,高烧不退,药片吃了一把又一把,中药熬了一煲又一煲,岛上卫生院都叫快送出岛去,快去银海市急救。但那几天台风雨,西南浪,哪有船出海?唉,海燕你小,不识生死,都烧得抽筋了,一脸发紫,最后我做主。我就不信邪,连夜敲开三婆庙门,请来三仙婆,一招就治好了。

海燕好奇地问老妈,三仙婆用的什么灵丹妙药?

就一撮儿三婆庙里的香灰,用火山清泉冲服,你喝了三碗,睡了一觉就退烧了。

三仙姑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阿妈对孙女说,那些天我天天为你祈祷。

众乡亲一张张笑脸显得虔诚开阔,有双手合十的,有微笑颔首的,有喃喃自语的。

你第二条命———

我第二条命怎么没的?海燕双手扣向老妈的肩膀,比所有人都急切。

老妈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太阳穴,说你呀———仙姑莫怪,小孩讲话不算数———咋乱说哟,是你第二条命咋捡回来的。

海燕左右搂过阿妈老妈的肩膀,讨好地说,是是是,我命大。

你命硬。海燕的老妈笑着说,你两三岁光景,没人看你,我和你爸带你出海,你刚学识走路,调皮得紧,我和你爸就用背带绑你在船舷上。该你命硬,那天七月十四,船上做法事,三仙婆来了,发现船板上只有一根绷紧的背带,却不见你人影。三仙婆马上夺过一把渔刀,一刀砍断背带,绕船舷跑一圈,看见你掉下船挂在船尾,背带把颈勒得都发黑了,刚才三仙婆那一刀松了你的气。三仙婆想也不想跳下海,大海捞(海蜇)一样一把你托回阳世。

一乡亲说,三仙婆神灵,那天我记得大家在船头做法事,烧香拜金猪拜龙王,三仙婆就冲向船尾。

是呀,三仙婆不是人。

不是人。

是神。

是仙。

是佛。

是南海观世音菩萨。

不对,三仙婆升天后,大家就把师傅的巫婆传给三仙姑了,三仙姑的法号应叫巫婆。

三仙巫婆。

南海观世音三仙巫婆。

有乡亲笑。

海燕的老妈说,那天要是常人,肯定会先拉背带上来,那样挂在船帮上的海燕就被勒断气了。

二十多年后的海燕,此刻听了也被吓得半死。

三仙婆捞你上来,你全身青紫,不是海水泡的,是背带勒的。老妈说,我还记得,三仙姑从师傅三仙婆手里接过水淋淋的你,抱怀里暖了好一阵,你才缓过气来。

海燕长吁一口气,说我现在活的,是第三条命了。

三仙姑老得比巫还老,仍双手合十,喃喃自语。

2

海燕在三婆庙前止步,逼出三仙姑。三仙姑说,她不认识西西弗斯,但那天她听懂了海燕说的“西西弗斯”。

为啥一直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呢?三仙姑说,神是不会为凡人出门的,我现在是以巫的身子出庙门。

海燕一并躬谢师徒搭救两命之恩。

那天我在超度你的两条命,三仙姑用巫婆的口气说,师傅救你的命,我续你的命———都是一样的。你以为死去的就不存在了吗?他们的灵魂飘浮在空中呢。除了你那两条命,还有像沙滩上沙粒一样多的亡灵,大海里每颗海水汇聚起来那么多的魂魄,你听你听,空中涨满他们的呼喊。告诉你,是师傅临终前交代我的,那天你第二条命遇难,但活该你有三条命。那天是七月十四鬼节,鬼都出来了,满世界的鬼,白日也见鬼,你不能成新鬼,给我师傅添堵,师傅就出手救你———别用你那一套人的眼光看你三仙姑,也甭管你什么洋博士,你只能看见人,你看不见鬼世界。你晓得的,你那天说的那个神仙西西弗斯,绑架了死神,让人世间没了死亡。那还了得?不说触犯了众神,也是犯众怒的,你看,空中飘浮的亡灵还少吗?他们在极乐世界自由自在,乐不思归!怎能让人不死而永受生活折磨呢?那会多邪恶啊!所以,罚他推一块大石头上山顶,再滚下来,再推,没完没了,是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海燕想不到三仙姑变成巫婆后,鬼话说得那么生动。

我是管理他们的。

海燕明白了,转身道,OK。

身后的三仙姑还在喃喃自语,要是我罚那个西西弗斯,就让火山喷他无数次,让他在火山口里生不如死。

望着茫茫大海,海燕想哭。身后是三婆庙和三仙姑,面前是海,海滩上是驾驭着牛车,拉珊瑚石的阿公。天海沙滩上,横亘着石头垒堆的梯形码头。阿公在制造另一座岛。

老妈对海燕说,你不去还愿吗?要至少还一个。

她觉得阿公在替她还,已还了四十年,他们每个人每天都看见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连看得见亡灵在空中飘的三仙姑,也视而不见。

阿公能停止吗?

她走上斜阳岛的乡间小路,小路这几年都伸直拓宽了,铺上水泥或沥青,促成旅游开发,让远方的观光客来到这里。海燕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陌生的游客。

迎面来了一队游人。

你们知道这个斜阳岛多大吗?举旗的导游举手说,雄鹰一展翅,就飞出了岛!导游还说,知道这个火山岛为什么叫斜阳岛吗?

一群人直摇头。

告诉你们,听好了,是因为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登岛写下一句千古绝唱:日射斜阳郭,风声别岛洋。这是一个中途岛。导游继续道,东方莎士比亚汤显祖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还有天涯若比邻的王勃,都是中途登斜阳岛,或去交趾越南当官,或探访当官的爹。王勃这官二代最惨,年纪轻轻就溺亡在斜阳岛对面那片海里……

海燕拐弯穿过芭蕉林,往天主堂走去。雀儿在林梢,香蕉已经透黄,挂熟一个夏天。走到天主教堂门外的龙眼树下,蝉停止了演唱。海燕记得这棵龙眼树,比阿公的阿公还老,一百多年了,小时属猴的她就是爬这棵树长大的,少女成了假小子。每年夏天,最早和最晚一颗龙眼,非得海燕摘下来不可。但现在来到这棵龙眼树下,她感到高不可攀。龙眼树后是教堂,与教堂同龄的龙眼树让她感觉自己要跪下来,像迎候圣婴,回不来的童年。

她叫海燕?

以前叫海燕,现在改叫露丝了。哈哈哈……

假洋鬼子番鬼妹。

海燕悄然止步于圣婴一样的龙眼树前。

她已走到他们跟前,一眼就看出是四个斜阳岛男人,黝黑瘦削的面孔,单薄的身子。一个躺在一棵龙眼树与另一棵龙眼树之间的网床上,一个半躺在一张竹椅里,两个侧卧一铺竹床,其中一个抱着大碌竹,咕噜噜泵着水烟。

我看她越来越像洋妞,喝多了外国人口水。

镀金了呗,人倒长得越来越妖。嘻嘻,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凹……

哈!你表哥以前的旧情人,青梅竹马?是不是上过了?现在肯定不让上了吧!

我表哥可不敢上她,这可不是开的洋荤,那是假洋仙女,谁敢保证没艾滋?就一分钟的事儿,可不敢搭上一条命!

哈哈哈,听三仙姑说她有三条命……

干脆说她是猫,九条命。

啊呸!她好像跟你表哥一年的,属泼猴。

她就站在他们面前,龙眼树的阴影下,沫蝉在飞沫,又叫又吐。他们把她当作了游客。

她想起刚才导游的话,这岛,雄鹰起飞的跑道,一飞就飞出了岛。那以后就是一望无际,没有落脚点的大海了。

她走向教堂。

露丝想给他们赎赎罪,洗一洗礼,与生俱来的。

这时,天空响起钟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她抬起头。

鸟儿掠过,蝉合唱。

3

阿妈说,海燕,我们食晚。

海燕看着门外夜色说,要等阿公回来。

海燕的大哥海生下班了,也回到家,准备吃饭。二哥海运和老爸钓完鱼,正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家子都习惯了渔公这种“潮落而作,潮涨而息”的节奏。大哥海生说,阿公快回来了,水都上岸了。说完,调到电视节目《非诚勿扰》,闷头抽烟。

老妈说,我听到阿公坐上牛车回来的吱呀声了,海燕,你听到了吗?

海燕的阿妈瞅着满桌饭菜,忧伤地说,都累死了二十三头牛。

海燕心里一愣,眼前一片模糊,似乎潮水上涨,涌进家门,家里的沙发、台凳、柜子、水壶、电视机里的《非诚勿扰》、阿妈和老妈、大哥和小马扎、瓶瓶罐罐,都浮了起来。她被呛得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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