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上
作者: 景平夜光里的城市
这个城市,终于拥有了晴云朗月的夜空。
云熙熙攘攘铺在湛蓝里,月藏在云上,不时从云缝里跳出来,尖叫一声,又倏然隐去。月隐藏的时候,掩不住光华,光从云边上溢出来,云被月照得朦朦胧胧,云与月,变成了天上的灯笼。似乎天上什么人,在打着荧光的灯笼行走。
突然,我看见一串光斑打在许多云上,然后迅忽离去;迅忽打来,又迅忽离去。我惊异,哪来这么强烈的白光,把白云都打得忽忽闪闪?月亮吗?星星吗?然星与月都没有跳动的光芒。
稍瞬,循着光斑,我看到一道穿透夜空的光柱,打在云端,把云打得光斑点点光影闪闪。循着光斑、光影、光柱,我终于发现,这打上云天的光柱,扫射着,回旋着,交织着,它竟是从汾河直射而起的。
我急急走向汾河公园的夜光水岸。
走近夜光里的汾河,就被一种天籁淹没。明明暗暗的灌丛和树林间,鸟扑棱棱飞动,激起它们唧唧喳喳熙熙闹闹的鼓噪;幽幽亮亮的芦苇和水草深处,蛙拉开嗓子叫嚣,爆出远远近近咕咕呱呱的蛙鸣。城市的喧闹远了,自然的声音袭来。天光里,褐黄的胖乎乎的大鸟飞过,砸下嘎嘎嘎的声音,砸在半空,砸在那些细密琐碎的鸟鸣和蛙声上,成为穿透在夜空里的具有磁性质地的声音。我奇怪了,蛙声是属于夜的,但这夜何以密集了如此蓬勃的鸟声呢?
也许,鸟被夜光照得找不到了黑夜?或者,鸟们也在夜光里寻找未有过的欢悦。人们创造夜光世界的时候,有谁知道,自然的精灵们也融入这夜光的世界?
这时候,我就在汾河的水岸上看到了那些射向天空的长长的光柱。汾河的水岸已经是华彩的水岸。红的黄的蓝的白的紫的灯带,分布在东西两岸,由北向南窜过去,又由南向北窜过来;那些缀在灯带间的月亮一样的射灯,旋转着,照射着,光柱在天空中交织着,扫射着。亮亮的光斑,就打在高高的云上,似乎和月亮比光辉,又似乎和月亮追云翳。天上一个月亮,地上多个月亮。欣慰的大概只有夜光里的云了,竟然被天上的月亮和地下的月亮纵情簇拥。
我没有想到,人们创造的水岸射灯,居然打到了荧亮的白云之上,而且,于无霾的晴丽里,把城市的夜空打扮得光怪迷离,演绎着一个现代光影的神话。
于是在长长的汾河水岸,我看到一个水上水下的世界。那里,夜光在汾河水岸升起,在城市地面铺开,在楼群空间矗立,空中有带灯的风筝飘移,天上有闪烁的飞机划过,云和月与射灯在天幕上演着游戏,霓虹与彩灯肆意炫耀着,直直延伸到近近的深邃和远远的幽冥里去。这时,水里就有了一个光影世界。水岸游走的灯带,地面铺开的灯河,岸边矗立的霓虹,空中带灯的风筝,天上闪烁的飞机,都在水里构筑了一个辉煌宫殿。水上水下,似是神秘的N维空间。
也许是太像世外造物了,也许是太像仙境幻境了,似乎,是天上掉下来了一角,又似乎,是整个天宫搬到了人间,不经意间,就给人玄奥的感觉,也给了孩童玄妙的想象。
之前,我曾在我10楼的凉台,看汾河夜光里的城市。我对俩外孙说,看看,黑夜的城市像什么?可可说,城市的夜空就像黑色的画,画上洒满点点的光,城市点着数不清的灯笼。乐乐说,城市的楼房就像黑夜的星星,我们就住在星星里,我们住在星星里面数星星。我总是惊异于孩子的想象。孩子人之初的画笔,在纯白的纸或纯黑的纸上,画出自己的发现。那是想象的自然空间和城市空间,也是现实的自然空间和城市空间。
这光怪的现代自然空间和神秘的现代城市空间,使我想起30年前的城市夜空,和我写作的一篇散文《城市的夜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夜空呢?我曾说,是像坟墓一样的夜空。
那时,我这样说,现代工业的发展,使城市的夜空早已着魔:它一边把城市点燃把城市照亮,一边却又酝酿光幔把星空遮没;它一边燃烧着黑色的太阳石把城市烘得热热烈烈,一边却又蒸腾着黑色烟尘把城市熏得浑浑沌沌。现代工业的魔力,成就了城市的夜世界,也污染了城市的星空。现代文明之光把城市点得亮亮堂堂却无法把城市之顶的烟雾澄得清清净净,现代人创造了光世界烟世界却无法把世界从光与烟的雾中解脱出来,我们,还能唤回纯净的美丽么?
应该说,30年过去,这纯净这美丽,回来了。
就像汾河水岸构筑的夜光世界:水上岸上是一个世界,一个透明的、霓虹的、现代城市的天空世界;水下岸下又是一个世界,一个幽亮的、幻影的、现代城市的水域世界。两个世界融为一个世界,成为这个城市重新归来的真实世界。
晴空,朗月,白云,星斗,是真实的,汾河的射灯打在云端上,是灯光伸长了向天的射程,也是云天辽阔了清洁的空间;看得见八千里路云和月,看得见月亮与云捉迷藏,看得见星斗重新挂在天空上,一切,具有了天大的真实。
碧波,芦苇,鸟鸣,蛙鼓,是真实的,城市的霓虹倒影在汾河,是汾河幻化的城市形象,也是城市虚构的现代生动;然汾河千里清水复流是真实的,汾河碧波流向黄河是真实的,汾河重回大河风光是真实的,一切,具有了水样的真实。
如此,不就还给了你一个彩云追月的夜空么?
玉门河叙事
玉门河是从太原西山的玉门沟里流出来的,也是从城市楼群的沟壑流里出来的。河里流着沉云落月的水,天空流着滚雪卷浪的云,一条玉门河,就这样晴云碧水地流进汾河。
我居住的地方,就是玉门河与汾河交汇的夹角。
这地方,看得见汾河之水天上来,一川清波走长云,也看得见玉门远上白云间,碧水一线下蓝天。如此,即使玉门河不从玉门沟流出,也称得上这冰清玉洁的名字了。
玉门河,流淌的就应该是这琼浆玉液般的流水。
不过,曾经的玉门河可不是这样。
曾经的玉门河,河里流的是黑的脏的污染的水,而且,是不羞不臊地流进汾河。
那时,春天,青绿的河滩流着的是黑色的水;夏天,绿的草遮掩着黑的水,空气里荡起熏人的臭;秋天,河岸的树冠金亮起来了,黑色的水和熏人的臭,却给河岸金色的树涂上一种蒙羞的色气;冬天的时候,雪覆盖了黄草的河滩,却覆盖不了流泻的污水。
城市走过四季,玉门河却只流着一种颜色———黑色。
这不应是一条河的颜色,也不应是这个地方的颜色。
这个地方,生态环境保护机构所在,理当是绿色的。楼虽不是绿的,但楼里蕴酿的决策却是绿的。
这里的绿,要说,也不负这个颜色。树是绿的,草是绿的,这绿的决策,与头顶的蓝天白云有关,与地上的河流湖泊有关,当然与楼外的这条玉门河,也应该有关。但那时,眼皮底下这条河,却与绿和绿的决策相悖。于是成为许多人的痛:心痛,隐痛,久痛。
多少年前,这座楼立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城中村。那时,河里就流着黑水了。不仅北面的玉门河流着黑水,西面的城村渠也流着黑水,东面的汾河公园暗涵也流着污水。那时候,盖起这座银灰色楼的局长,静静地指挥着城乡关停取缔土小企业,静静地把楼内楼外检点得干干净净。这个人,总是检视着厕所,说,一个地方,厕所干净了,就没有不干净的地方了。
几年后,这楼换了主角,局长的交椅换成厅长的交椅,这时候,城市空气质量成为全国倒数第一。这个人,声言要人知道环保的大门朝哪开,发誓让城市摘掉黑帽子戴上绿帽子。后来也真的摘掉黑帽子了,而且西边城村渠的黑水,也渐渐消灭了。不过黑水的消灭是城市城中村改造的结果:一座城中村变成了一群楼房。厅长铁青的脸,欣欣然露出了骄色。
又几年,楼的主角再次易人,这个人,首开城乡环境保护党政同责先河,抗霾之战打得异常激烈,“山西蓝”刷满天空,给“北方蓝”送上了清风。但中国南方北方都在追云,北方的蓝毕竟比不过南方的蓝。费了多大劲,拿了多少方案,空气质量还是被甩回全国倒数第一的位置,水也破例第一次排了个全国污染第一。空气和水,都成了老末。
如此,眼皮底下这条黑河脏河,又岂能够改善?
一晃这楼又换了俩主角,上来就扛了两顶污染黑帽。他们都发誓要摘掉全国污染最重的黑帽。但一位身手方开,铁拳方出,即被委以重任,到那个抱回空气污染全国第一的城市当了市长。一位继任,受命于危难,更敢于铁腕动“刀”,说约谈市长就约谈市长,说拿下干部就拿下干部,90天竖起71个监测水站,人说,这回眼皮底下的黑水,该流到头了。
然而眼皮底下的河,黑水该流还流,脏水该臭还臭。
黑水并没给自动吓跑,而且白天黑水不流,空气是臭的,黑夜黑水流出,空气更臭。夹在这个角落里的人们,看惯了河里的黑闻惯了空气的臭,没有人吭气,或窃窃私语,或干脆就是麻木。也难怪,能和谁说呢?
当然,不论和谁说,毕竟还是会有人说破的。
事情是在后院吵响的。后院是大楼背后的住宅。
起因是我在微信群发了一组玉门灯影里流淌黑水的照片。当时,山西消除黑臭水体正铺开“百日清零”行动。我说,黑臭的玉门河,白天不流黑夜流,是否有人在偷排?我问,我们远查汾河入黄口,近查吕梁磁窑河,怎么不查查眼前的这条黑水河?我从手机地图上查看,玉门河从西山流出来,流过城市,流过环保大楼,流进汾河公园,流进公园暗涵,最后流进汾河河道,看不到汇入城市污水处理厂。
人们说,这玉门河挖掘多年,开合多年,开开合合,不是在治污么?开始,河道被划开,划开的地方砌出渠道,渠道里边排过黑水,渠道两边杂草横生。之后,河道又被挖开,河道地下埋了管道,管道不知流过什么,合拢之后却黑水照流。再后,突然之间全线翻开,河岸筑成沿河大道,河坝铸成水泥长城,人们以为这下黑水治了,可流来流去黑臭依旧。
当然,这样的黑水臭水,不仅玉门河是,别的河道也是。汾河岸畔的太原,是多条黑水往汾河里排;而汾河沿岸的山西,也是多少条黑水往汾河里排。太原的黑水,原先号称13条黑龙;也许觉得说法刺耳,后来就改称为边山支流;再往后,就说成了9条黑河……当然,13到9,是越治越少了,但城市长高了,道路长长了,这玉门河怎么就越发地黑臭了?
于是就有人猜测,这黑水,是这城市给生态环境部门点的“眼药水”。你不是管生态环境保护吗?你不是统一监管生态环境吗?连眼皮底下的生态环境都管不好,你管的哪门子的生态环境?你又能管好哪门子的生态环境?
要是这样,这黑水,不光是黑,不光是臭,是太刺鼻了。
看着我发在微信群里的“月夜黑水图”,有人说“全世界”都知道这个臭水沟,但就是没人落实啊!有人就说,当下不是消除黑臭水体吗,何不借新厅长的铁腕拿下这个又黑又臭的顽症?“百日清零”如果连眼前这个黑臭水体都消除不了,就不好相信太原会全部消灭黑臭水体了,也不好相信山西会全部消灭黑臭水体了。
应该说,道理就放在那里,看你做不做。不是说有一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的生态环境“特警”吗?不是说有一支铁律为后盾、铁心为意志、铁腕为武器的环境保护“铁军”吗?“环保铁军”的司令部就在这里,“生态特警”的指挥部就在这里,生态环境保护的大本营就在这里,竟治理不好玉门河的这个“眼底病”?
于是,后院的人们在微信群里就又议论了,生态环境大楼这“灯下黑”或者“眼底黑”治了,人们不会认为山西的水就都治好了,因为按照常理,各人打扫门前雪,你不应该治好眼皮底下的事吗?但这“眼底黑”或者“灯下黑”要是治不好,人们绝对会认为山西的水没治好,因为,你连自己眼皮底下的事情都办不了,又何谈别的?
同事把我发的图片转发了给新厅长,说我们楼前的玉门河臭气熏天,就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却视而不见。建议趁消除黑臭水体行动,逼住太原市限期年内彻底解决,不然会影响“百日清零”的结果。不然,人们会说,生态环保部门眼皮底下的问题都没解决,消除黑臭水体的实际效果能有多大?新厅长当即在自己建立的“百日清零”微信群里转发了图片和建议,批示:“请太原组督办,省督查办跟进。对市县相关部门约谈督办!”
很快,真的有机器在行动了,真的有人在清理了,真的有人在巡检了,也真的有人在取水化验了。也很快,玉门河里黑水臭水不流了,淤积的黑臭水体也排掉了。然后,在大楼后院的微信群里,就有人发上来了太原市生态环境局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