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老房屋中的旧事

作者: 李乐明

城市的老房屋,不光鲜,不一定能完全融入城市的新面貌,却自有光芒,质地稳固,烟火味浓,充满人情与世故。

我爱往那些老房屋走,晴天去,雨天也去,每一次勾起的往事,像瓷,历经岁月,色泽如新,纹路细腻,爱极了。

老平房

考证过,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一层,瓦房,夯土筑墙,白灰粉面。这种房子,在赣南客家地区不少见。墙面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标语清晰可见。有年代感的东西,极易让过来人想起往事,像鲫鱼遇到鱼饵,即投即咬钩。

房子原本有两排,每排9间,前排是店铺,后排住人,为县搬运队所有。进入新世纪,前排房子被拆去,盖起了五层的住房,后排的房子幸运保留下,经过简单装修,有的开小吃店、奶茶店,有的做了仓库。老房子像上年纪的老人,躲在城市一角,过着小日子,却也踏实。

我叫人打开9号屋,现在它做了仓库,里面放着包装箱、包装袋,货物有了买主,到这儿打包、运出。屋角躺着藤椅、木制沙发,沙发背面写有“定南县革委”的红漆字。1992年,县委组织部租用过9号屋,不过不做仓库,是接待室。他们租用前排两间店面卖水泥,客户来了,在9号屋接待。显然,藤椅、沙发是开店时的痕迹。那时,我每天路过水泥店,都要驻足问问水泥销量,这样的信息很有冲击力,在交流中发酵、膨胀。组织部卖的水泥,是他们的部长从生产水泥的邻县调来的。那时,水泥产能小,遇上大兴土木的年代,若没有渠道,一货难求。

组织部在县委办公楼的四楼。我在宣传部写新闻,在二楼办公。我们的分管副部长是广东人,初中毕业后来到我们县工作。我们县偏隅江西南部,紧靠广东,建高速后到深圳不过三小时车程。副部长有个侄子在深圳宝安做玩具厂主管,得知他们厂需要工人,副部长向部长建言,我们单位卖不了水泥,可以招工输送到特区。那年代,农村不缺劳动力,缺精准的用工信息,国家也提倡做务工经纪。部长召集部里全体干部开会,商议做务工经纪的事。记得我是这样发言的:务工经纪,一头连着深圳,一头连着农民工,只要信息准,不愁不适销对路(那时还不敢随便说市场两字)。另一个写新闻的“对台办”(对同一间办公室面对面办公同事的戏称)说:我弟弟在南海修车,他写信回家问平安时,说那里急需工人。一个说理论,一个说实际,当实际诠释了理论,那是要开花的。我们的话推动了部长决策,务工经纪,说干就干。

招工的流程是这样的,部长、副部长、秘书(后改称办公室主任)去宝安考察,带回用工信息;乡镇有宣传委员,宣传部在业务上管理他们,由他们到村里广为宣传,统计务工信息;两头的信息一对,你情我愿跳上租来的班车(班车很紧张,还没有民营班车,部长亲自到汽车站找站长才租到)。部里留下一人看办公室,两个新闻干事写稿任务重,也留下,其他六人随车南下广东。

他们出发前,到县委办公楼前集中,务工者卷着席子,挎着蛇皮袋(塞满生活用品),还有灰水?、烫皮(客家小吃,路上充饥)。那时,出门没有带杯子的习惯,上车前,他们把嘴巴凑到浇花的水龙头“咕嘟咕嘟”喝个饱。天蒙蒙亮,县委机关的干部还在睡觉,队伍就出发了。望着远去的汽车喷出的浓烟,我仿佛看到了人民币在密密撒下。

往深圳输送农民工,还在继续。送出四批次后,有五六个人找上门,向宣传部的工作人员讨要损失。咦,这不是送到深圳的农民工吗?部长亲自接待。第二天又来七八人,回来的人越来越多。部长着急了,从县化工厂借来一部“伏尔加”(前苏联生产的轿车),差副部长去宝安,看看是怎么回事。两天一夜,副部长回来了,带回的信息是,不少农民工进工厂后还跟待家里一样,散漫,很难融入有组织的工厂化生产。客家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农民工说“老子服天管,要受气,不如回家修地球去”,不少人就回家来了。回来的人吵吵闹闹,打赖(客家话,不讲道理的意思),睡在宣传部办公室。村干部来了,宣传委员来了,好说歹说,给回交通费打发他们回去了。我问秘书,回来多少人?他悄悄告诉我,送去219人,回来73人。叮嘱我不要对外说,这事让部长很受伤,挨了县委书记批。那些天,部长整天阴着脸,平日就脸长,这下更长了。

这事给了我思考。农民务工是大势所趋,如何适应工厂生活迫在眉睫。我写了篇《农民务好工要提高组织化程度》的小言论,发表在《江西日报》一版。

务工经纪说什么都不能再做了。组织部继续卖水泥,生意越来越好。部长又召开“诸葛亮会”,会议的成果是宣传部应该搞些与本职工作相关的业务,于是销售国旗、党旗、挂历。挂历最高峰的售量是两万多份,接的都是乡镇、机关单位、工厂的订单。挂历的每一页印上祝福的话,末尾则是“×××(单位)印制或恭祝”。我们单位年节的福利从中积沙成塔,虽然做销售要磨嘴皮子,但是可以转化成福利,每一个干部都很卖力。

县纪委在四楼办公,他们与私人合作生产木屐,销路很好,很多单位当礼品往外送。团县委在定南饭店办了青年联谊社,相当于今天的茶室、咖啡厅、音乐厅的组合,为年轻人交友、商务提供场所。但太超前,很快关张了。他们投靠组织部,去推销水泥。县妇联办了幼儿园。统战部、台办经常轮流看家,他们外派干部去帮人办果园,做些流转土地的帮工,也看见过他们的人在推销县化工厂生产的房屋防水涂料。机关工委、政法办年长的干部多,他们不紧不慢,有时也到下面的单位指导工作,顺便打打“牙祭”。县委办在干些什么?那时还真不知道,他们比机关工委、政法办节奏快,比纪委、组织部、宣传部的节奏慢,看不出他们干些啥,反正年节福利不差。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与五交化公司一起做生意,卖进口彩电、录像机,都是稀缺货源,两头在外。至此,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的干部经常广东、北方城市两头跑。我写过五交化不少“两头在外、大进大出”的稿子,怎么就没往那方面想呢?

1992年,全民经商,机关办实体,县委机关也裹进了滚滚洪流。县委书记督促各单位扒掉围墙,改成店铺。如果插上旗,场面不差于《清明上河图》。

老文化馆

从搬运队的老平房往南过斑马线,经一条小巷走约摸200米,可见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是县文化馆的办公楼,三层,灰色,建筑样式很有年代感。紧挨着是一栋四层建筑,体量不大,每层比两间教室略大,年代近一些,这栋楼建于1992年,也是文化馆的,上半年开始建,下半年就交付使用了。那些年,我光顾文化馆比较多,常去看一个画家画水墨山水,也与一位老知青打磨新闻标题。

1992年建新楼,就文化事业发展而言,并不是急需。小县城的文化事业向来动静不大,1985年还是一个分水岭,如抛物线往下走,人们都挣钱去了,以采茶戏为主打的群众文化人气越来越淡。

文化馆盖楼似乎不是时候,然而也有例外。馆长是上海知青,知青大返城时没有跟大部队走,凭不俗的书法、小提琴提任馆长。副馆长本地人,从电影院调来,写的影评得过国家级奖。他俩在盖楼上很有默契———开歌舞厅,而且要开高档歌舞厅。1993年的电视剧《海马歌舞厅》,还有印象吧?就那种档次的歌舞厅。没钱,找银行。文化人善于描述,费点口舌,喝几顿酒,贷款到了。有钱,抓紧干呗。几个月,楼建好了,歌舞厅开张了,名字浪漫又温馨:紫罗兰歌舞厅。何以冠此名?多年后,我问老知青———此时,他已退休回上海定居。他说,紫罗兰的花语是“在梦境中爱上你,对我而言你永远那么美”。当然,也只有他知道什么花语,当地连种花卖的都没有。那年代店面起名不讲究“文绉绉”,吉祥、响亮、好记就行。紫罗兰,不拗口,大家接受了,很快制作成小县城第一盏霓虹灯立在楼顶上,一闪一闪,成为地标。

紫罗兰歌舞厅吸引人的地方很多,理一下至少有三点。一是五张沙发一个单元(相当于现在的包间),五十元定位、茶水费,不贵也不便宜(1992年,我中师毕业工作三年,每月工资200多元)。二是一晚上营业三小时,跳着舞突然来一曲“温馨时刻”(歌舞厅全面关灯)。三是可以点歌,现点现唱,唱歌的是本地歌手,采茶剧团演员、文化馆文化工作者、相关单位人靓歌好的文艺爱好者。点歌费188到888元不等。歌手唱歌时,可以上前献花。歌手下班不带走鲜花,折算成现金入账。

那时,支持歌舞厅高消费的大致是三类人。第一,矿业老板。本地盛产稀土、钨砂。第二,“两头在外,大进大出”从业人员。第三,1992年冬陆陆续续进入的京九铁路筑路大军。

有个食品厂下岗的刘姓大姐,嗅觉特别灵敏。她家院子种有二十多种花,算个种花好手。这边文化馆建新楼,那边她在城郊租下一亩地,种玫瑰、满天星、洋桔梗、百合花、勿忘我、栀子花……为了学好花艺,她去广州学习一周,铁下心要淘紫罗兰的金。

刘大姐卖花,有个插曲。她爱人在县化工厂开卡车,花种从外地买回。花长起来时,发现茎上有刺。原来,卡车司机玫瑰月季不分,错将玫瑰买成了月季。咋办?用剪子剪掉刺,本地人玫瑰月季分不清的也大有人在,凑合着用吧。刘大姐很是纠结,卖,不地道;不卖,玫瑰没有替代品。她咬牙跟歌舞厅老板说了真情,老板说将就一阵吧。这一季,歌手收的玫瑰都是月季。看出破绽的是剧团的某演员,她知道玫瑰月季花瓣的异同。这个演员是剧团的台柱子,在采茶剧《雷雨》中饰演四凤,调演到过省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县采茶剧团很有实力,连续演大本子《雷雨》《家》《茶馆》《东方女性》《皇亲国戚》《痴男怨女》,等等。1986年后,剧团散架了,因为县里的录像厅多如米店,接着有了闭路电视,她们冷落了好些年。歌舞厅这个改革开放的新事物,给了她们艺术第二春,点歌、献花让台柱子们找回了昔日风光,甚至超过舞台主角的感觉。她怎么不会区分玫瑰和月季呢?她怎么能不找老板理论呢?当然,人民币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最后,台柱子没有再吭声。

年底,省党报朱姓摄影记者来县采访,我跟他说起刘大姐种花的素材,他很感兴趣,拍了组《花大姐》的照片发在一版。他寄了这组照片给我,说可以以我的名字向地区党报投稿。他的话很暖心,基层通讯员有上稿任务,有共享照片等于多了发稿资源。

我没有投组照,只选了刘大姐在花丛中开怀大笑的那一张,改动毛主席的词作标题投稿———《她在花中笑》,结果在一版二条刊出。通讯员的新闻图片能用在这个位置是很不容易的。

紫罗兰歌舞厅经营到1996年,因场地小容不下越来越大的“鱼”,便迁往更好的去处,更名为“红玫瑰不夜城”。后来,紫罗兰歌舞厅改为展览厅,随着文化馆新楼建好搬迁,展览厅也关门了。楼处在偏僻一角,一直没有人再承租。

我沿着弯弯的楼梯走上楼,近身当年的热闹所在,顿感今夕何夕。紫罗兰歌舞厅的招牌还在,字是我熟悉的老知青写的米芾体,周围还有弯弯曲曲的霓虹灯管,灰,厚厚一层。记得,我曾经到过三次紫罗兰,却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如今,它尘封的时候,我毫不犹豫拍下几张,选了两张发给老知青,一张是大门全貌,一张是他写的店招。他收到图片后,给我回了几个字:有尘岁月。老知青是“解放牌”的,年长我两个年代。

岭南骑楼

离开老文化馆,走建设西路,转胜利北路,这时豆大的雨“啪啦”打下来,人们缩着脖往“冰室”的屋檐下蹿。我拍打着衣服上的雨水,顿感老房屋好,屋檐为人遮挡雨水。不少现代建筑省去屋檐,让人暴露,好像故意要看人淋个“落汤鸡”似的。

冰室,早年每个县城基本上都有,许多人喝冷饮度夏。现在,冰室的老职工廖大爷天天在门口卖“冰绿豆”“清补凉”,不为钱,为自己留下个念想,给寻找记忆的人留一份载体。

雨停了,往北走,经过“井头”。井头,因那个地方有口水井而得名。我们常说“背井离乡”,“井”几乎等同于“故乡”。的确,水井的文化意义远远超越其功能本身,是满载乡愁的一种文化符号。至今还有居民来这里挑水、洗洗涮涮。老地名是不灭的火,照亮,温暖。

过“井头”,来到几栋带岭南骑楼的房屋。这些房屋,一层是土墙,有青砖柱子,二层为木质构造,与一层比,挑出的小空间就是骑楼,也是木质构造。过去,这里全都是商业系统的房子,有名的“城百”(城市百货)“二食堂”(第二大众食堂)“二理”(第二理发室)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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