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水夕阳
作者: 查俊华1
我从武汉赶赴铜城,出高铁站就打的直奔铜城市中心医院。
医院重症监护室是一位中老年女子在看护我爸。她自我介绍叫乔麦,三十五年前是我爸的学生。
乔麦向我介绍了事故发生前后的一些情况,然后说,如果需要,她愿意留下来帮助照看我爸。我说,谢谢,不用了,我三个哥哥今明天将陆续赶回铜城。分手时,我说,乔麦,我择日上门来感激您,感谢您对我爸爸的护理。
从乔麦、消防队员、医生和邻居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像一张被撕碎的稿纸,我把它们慢慢地粘贴拢,爸爸发生事故的经过便在我大脑里构成一篇完整的稿子,有头,有尾。读罢,痛心疾首。
我爸昨天下午去工人文化宫打了一个小时陀螺,回家路上,看到一个挑担子卖菜的老汉,有两条新鲜的丝瓜,便买下了,晚上下丝瓜面条吃。爸爸晚上爱吃软食,好消化。十年前妈妈去世,爸爸像一个瘸子突然失去拐杖,找不到平衡点了。经过几年调整逐步稳定下来。
我爸今年虚岁八十,身体硬朗,胃口、牙口均好,体检没有发现致命的毛病。他为这一点自豪和骄傲,体检报告出来,第一时间就向我发送信息。爸爸一辈子当教师,习惯恬静、自律的生活,晚年生活更是有规则,动静结合,劳逸结合,所以我们子女平时并不担心他。
晚餐后,爸爸会去跳一个小时的广场舞,回家再练习一个小时书法,这一天的活动就算完成了。爸爸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像学校的课程,井井有条。爸爸吃了丝瓜面条,习惯性地将一碗一筷一锅拿去厨房冲洗,他反感将用过的餐具放到下一餐去清洗,包括床上的被子,起床后都要叠得整整齐齐,从不邋遢。爸爸没有注意到他刨丝瓜的时候,有两片瓜皮掉在地板上,去水槽洗碗筷,一脚踩在丝瓜皮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就再也动弹不得。他摔倒的时候,手中的碗被重重地摔到身后墙壁上,将墙壁砸一个洞。可见,猝不及防,摔得很重。
我爸躺在地上,头脑仍然清醒。他感觉得到疼痛是从臀部发出的。他挣扎着去移动身体,身体却丝毫动弹不了,反而引起剧烈的疼痛。他望着窗户玻璃呼喊,来人啊!救命啊!但声音都被玻璃堵住了,挡回来了,几分钟后,他就声嘶力竭疲惫不堪。
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心想,只有这样等死了。这样死去,跟九栋的老李一样,待发现时,身体已经发臭,就差剩下一堆白骨了。
弥留之际,我爸听到有人敲门,顿时感觉到了希望。但很快希望就破灭了,他想高声呼喊,让外面敲门的人听到,但他发出的声音十分微弱,喉结上下滑动都很艰难,厨房与大门还隔着一堵墙。
敲门声停止,他的手机响起来,但手机放在餐厅沙发上,他无法起身去接听。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乔麦,敲门的和打电话的都应该是乔麦。他的一个学生,说晚上七点半送保健品到家里来,然后,陪同他一起去跳广场舞。乔麦这个学生真是不错,给他带来许多快乐。乔麦曾经反复向他强调,老年人手机一定要随身携带,不论在家,还是外出,哪怕吃饭、睡觉,手机一刻也不要离身,以防万一。现在万中之一果真出现了,而且会要了他的老命。
手机持续在响,又增加了我爸自救的信心和求生的欲望。他用手在地上四处摸索,他触摸到了扫帚和簸箕。他用簸箕用力敲击周围的墙壁,器物,厨柜,他把灶台上的锅碗瓢盆都扒拉到了地上,摔得叮叮当当乱响。他用尽力气甩出簸箕去砸窗户玻璃,但玻璃丝毫没有受损,簸箕反弹回来,还把他的脚踝砸了一下,又引起一阵钻心的疼痛。爸爸折腾一阵子,很快就力不从心。绝望中,他忽然看到灶台边沿上有一个红点,那是一个打火机,这两天煤气罩自动点火器坏,他特意放在那里备用的。爸爸用扫帚将打火机拨拉下来。他捡起打火机,心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把火将房子烧了,自焚了结此生,不然这样慢慢疼死太难受,跟凌迟没有区别。他的侧面一米远的地方有窗帘,只要将窗帘点燃,火就可以燃烧起来。他用扫帚当挂钩,将窗帘搭拉过来,但手仍然抓不到窗帘。他的手摸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面有两个塑料袋子,是今天装丝瓜用过的,塑料袋子可以当可燃物用,他将塑料袋和抹布捆在扫帚上,做成火把。他发疯似的将灶台的油瓶,还有酱油、醋、花椒油的瓶子全部打翻,各种液体洒了一地,他将自制的火把浸透,然后慢慢点燃,推到窗帘下面,窗帘终于被点燃了。
房间里面顿时浓烟弥漫。爸爸随之昏迷。
乔麦跟我说,她敲门敲不开,打手机不接,就怀疑赵老师在房子里面出了问题,因为他活动很有规律,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活动圈也很小。乔麦断定爸爸在家中。乔麦站在门口,曾经隐隐约约听到房子里有响动,有器物的撞击声,乔麦就一直没有离开,并试图跟里面发生联系,甚至想到报警。当从窗户看到房子里起了浓烟时,及时报了火警。直至救出爸爸,在医院重症病房守护着爸爸。
2
我家兄妹四个,出生于春夏秋冬四季。我最小,叫赵冬梅。我有三个哥哥,大哥赵春雨,二哥赵仲夏,三哥赵秋生。听说爸爸出事,先后都赶回铜城。
大哥做了临时分工,三兄弟在医院轮流值班,守护爸爸,我待在家里,做后勤保障。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按照医师和大哥的交待,准备爸爸的后事。
有什么准备的呢?寿衣店里各种款式型号的寿衣都有,公墓里的墓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一起购买了,骨灰安放下去就是。我很不情愿地开始整理爸爸的衣物。爸爸是铜城市第一中学的语文教师,可谓桃李满天下。爸爸坚持写了四十多年日记,他曾经对我们兄妹说,他老了,也写一部长篇小说。爸爸的文字功底是绝对没有话说的,具体他写了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特别是妈妈去世之后,认为这是爸爸的隐私,不到迫不得已,我们不会去触碰他的私密空间。
收拾爸爸书房,看到了爸爸摆放整齐的日记,整整占去大半个书柜。书柜是锁着的,钥匙插在钥匙眼里。日记上面有标签:“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纸质已经泛黄,有些字迹开始漫漶。说实话,我还没有心情去阅读爸爸记录的陈年旧事,这或许是一部厚重的家史,需要沉静下来,抽出专门时间去开启。但我又急切地想知道爸爸近年的生活状况,不知道记录了没有?我随手抽出今年的两本日记,翻阅开来。
2月18日(农历正月初三)
春节还没有过完,春雨和冬梅都返程了。春雨只在家里住了一天,冬梅住了三天。仲夏和秋生没有回家过年,一个孙子有事,一个公司有事,他们的家庭和事业都重要,不能耽误了他们。
现在铜城这个家,像城市的公交站点,不可能有久留的乘客,都是匆匆过客。老伴去世后,我先后去四个孩子家里住过,老大、老二分别在北京和上海,房子小得像鸽子笼,根本容不下多余的人,孙子都在外地工作或者上学,一年到头看不上一眼,住在哪里干啥?还是铜城的家舒适,至少可以多想一想老伴,跟老伴叨叨两句。老三家的房子倒是宽敞,可儿媳妇眼里容不下我这个老头儿。女儿冬梅多次劝我跟她一起过,她离婚了,外甥上大学去了,我也不想打扰冬梅的宁静,给她多留一些空间,希望她能早点再成一个家。
老伴曾经跟我商量,留一个孩子在身边。可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留下谁?孩子长大了,不是父母的私有财产,更不是盘中餐,想吃就吃掉一个,相留就留下一份,没那么简单。
一个人过习惯了,也一样,只是过时过节,特别想老伴,想念孙子、孙女和外孙。想着一家人团聚热闹的样子,但那样的时光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2月28日
真是倒霉透了,年还没有过完,后天才元宵节,一不小心感冒了。去医院看医生,医生问我是不是公费医疗?我说,是的。医生说,住院吧,一个老人,跑来跑去,交通也不方便。我没有同意。新年头,住院不吉利。我特别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感觉那是一种不吉祥的味道。更受不了的是,医院里面不时有危重病人进来,有尸体抬出,没病的人,也会吓出病来,不死的人,也会被吓个半死。还有,孩子不在身边,一个老头子住在医院里,孤零零的,有啥意思?
医院门诊的输液室是一个可以容纳一百多号人的大通间,还真壮观。在那里挂吊瓶,唯一的问题是上厕所不方便。人老了,膀胱的储蓄能力像被淤塞了的水库,库容越来越小,打一瓶点滴,要上两次厕所。而且不能憋,一憋就要出问题,开关都不灵了。我一只手高高地举着吊瓶,经过长廊去上厕所,刚跨入走廊,就有一个女子从身后过来,将我的吊瓶接了过去,热情地说,赵老师,您生病了,怎么不住院?门诊打针多不方便呀。
听她叫我赵老师,我就放松了一些警惕,把吊瓶给了她。她说,我是您的学生,铜城一中八二级的,您教的一二三班的语文。不过我在四班,我特别爱听您讲析古诗词,经常混进您的班级听您讲课。
原来是这样。嗯,当老师还是有优越之处,随处都有学生。她自我介绍叫乔麦,这孩子,不,不再是孩子,应该也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吧?到了厕所,她将吊瓶挂到墙上,将门关上,站着等候。
乔麦真不错,输液室都是钢构的椅子,冰凉的,她去把她车上的座垫拿来给我做座垫,暖和多了。她一直陪着我,跟我聊天,点滴打完了,开车送我回家。还留了电话号码,扫了微信,分手时一再说,明天她开车过来送我去医院。
我看完爸爸这则日记,心里打上了问号,也许爸爸上圈套了。带着疑问继续翻开后面的日记。
3月1日(元宵节)
昨天打了点滴,今天感觉好多了,烧退了,脑壳也没有那么沉了。
乔麦没有食言,八点钟准时来接我去医院。我便有些不安,过去了那么多年的师生,在医院碰上了,顺手帮个忙,是人之常情。这么用心,细心,热情,恐怕有点过了吧?所以,我对乔麦同学说,明天就不用来了,我身体恢复得很好,行动已经很方便了。
乔麦却说,别见外,赵老师,我要为您负责到底。
3月4日
连续五天都是乔麦用车接送我去医院,我的身体完全康复了。我要给她报酬,至少按的士标准付费吧?乔麦坚决不收我的钱,说我是铜城一中德高望重的老师,做这点小事,哪能收老师的钱。
乔麦没有收我分文的报酬,我始终心存不安。我教学的年代,还真有活雷锋现世,当今这个时代,充满了铜臭味,哪有免费的晚餐?或者,乔麦另有所图?可是,我一个年近八旬的退休教师,一没权,二没钱,图什么呢?
3月15日
下雨了,没有去文化宫打陀螺。十点钟,接到乔麦打来的电话,这些天,她几乎隔天都打电话问候,挺暖心的。她说,一会儿来家里看看我,十点半钟就到了,还带了两男一女的同事一道来的,都是中年人。乔麦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上门来给我祝贺,还带了生日蛋糕来。
其实,今天生日,我自己都没有记起,早晨冬梅给我发短信祝贺,还发了微信红包,才提醒了我。我今年七十九周岁,明年就满八十岁了,冬梅还说,她要发动兄妹几个,明年给我做八十大寿。
乔麦来给我过生日,我感到惊讶,同时有些警惕起来,据说现在诈骗的越来越多,尤其是对待老年群体。我不解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乔麦露出满脸的暖意,说,那天在医院我帮您排队结账,用了您身份证的,我记住了。乔麦说,赵老师,我们拿来的是无糖蛋糕,您放心吃。然后,还给我下了长寿面,点亮蜡烛唱了生日歌,我放下身心,跟着唱了起来。我过了一个身边没有亲人,却并不孤独的生日。
感谢乔麦同学!
我合上日记,一阵难抑的愧疚涌上心头。爸爸生日我只微信祝福,并没有想到回家陪伴爸爸。一边又想,爸爸好像越陷越深。
3月25日
今天的天气真好,可惜胃部有些胀气,不敢出门去参加社区组织的春游。
中午乔麦来了,拎了一些菜肴过来,说中午她帮我做饭。乔麦一边洗菜,转过脸问我,赵老师,您的胃最近不舒服吗?
我感觉奇怪,她哪来的神通,知道我的胃不舒服?简直像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