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戏法

作者: 刘勇

姥娘高举菜刀把大公鸡的头剁了。大公鸡血喷丈数高,从正房沿台飞起,最后撞死在南墙根。桃花、杏花、枣花鸡们为了从柴草里找吃法,已将血染红的地方翻了无数遍,实在找不出一颗粮一头虫,只好蛰伏在南背阴,嘴扎在土中吸凉气。母鸡心眼多,独自蹲在西屋檐底下,等榆树丝线上的吊死鬼。

阳婆像刚磕开的鸡蛋,蛋黄是蛋黄,蛋清是蛋清。想到鸡蛋,会想到锅底,想到锅底,又会想到锅底下面燃着的柴禾。院心被阳婆的火光映得明晃晃的,地上黑色的血滴子还能看见。这些鸡没个讲良心的,它们很快忘记了大公鸡生前对它们的好,看不出半点想起的意思。

大人们不下地了,谁还有心思侍弄那干枯的庄稼,心苦的连院子也不想出。

三妗那几天把我当敌对势力,见我躺在后炕不起,就说我是《龙江颂》里的江水英,说我每天就会睡大觉喝鸡汤。姥娘盘腿坐在炕心,翻了三妗一眼:公鸡大补,多亏了队长的汤!边说边摸住我的脸,小沱,俺娃这几天脸色好看多了。我用脚蹬了蹬后墙,后墙上的大白粉刷刷往下掉,露出黄泥皮,腿脚还真有劲了。我寻思地里目前的形势主要是缺雨,也就不待朝理三妗和姥娘。电影《战洪图》里王茂的话实在过瘾: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三妗和姥娘全笑了。

就在这时,听见街门啪啪啪响。兽嘴里的铁环扣击门扇,轻三下重三下。每一个轮回,都很有节奏,像鼓手们打的板。什么人会这样敲门?村人白天街门不上插关,串门借东西推门就进,谁还敲门?好像屋里藏了野汉子似的。三妗和姥娘收了笑,对看一眼。我鲤鱼打挺,从后炕坐起,已跳下地,姥娘的小脚才滑过炕沿。

这天热的,不是谁家死下人了哇?报丧还顾上敲门?三妗嘟嘟囔囔去开门,她从街门缝瞅瞅,哗啦裂开门扇,来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这人头如小蒜,身子像细麻秆,挑着彭皮肚、尼克松穿的那种外国衣裳,没穿白衬衣,没系领带,既不像亚非拉也不像帝国主义。左小臂一动不动,半攥的手戴着白线手套。右手赤手提溜着白色布袋,松松垮垮,看上去布袋里没多少东西。这只手,像姥娘捏的寿桃,白净细长,手指几乎看不出关节。更扎眼的是那双三接头皮鞋,脚尖张开鸭子嘴,落满了浮尘。

姥娘拧着小脚,跨过门槛,两脚尖尖地屹立在我和三妗的东方。那人低了一下头,大分头的一缕长发滑下,正好沾在眉毛上。他弯弯腰,干裂的嘴唇连道几声,大娘!大婶!小兄弟!目光就再也不往起抬了。姥娘上下左右打量,大兄弟,走亲戚?那人摇头。寻人?那人又摇头。三妗瞅紧他手里的布袋,粜米面?那人还是摇头。三妗一下火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敲我家街门干啥?我盯住那人手里擒着的布袋,心想这人应该是耍把式卖艺的,那戏法就装在布袋里。我抬头和姥娘说,这个人是变戏法的!可那人并没点头,只是羞涩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阳婆光线在上面打了一个滑。小兄弟见笑了,我是……他脸红得像大公鸡,吃力地从白牙中往外挤后面那几个字。姥娘摸住我的头,大兄弟犯难,都别问了。小沱,快给客人倒碗水。那人脸面脖子上全是汗。姥娘招呼他站到门洞阴凉里,又命三妗去耳房,看还有啥,给大兄弟挖些来。那人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我端水出来,姥娘叹了声,大兄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家里也揭不开锅啦?那人接水时,把手里的布袋递给我,我抖抖没什么响动,赶紧将袋口攥得紧紧的,生怕飞出几只鸽子或者爬出一条蛇。六月十三,崞县城看过变戏法,老艺人的布袋都是黑的,而且十分阔大,布袋上的黑是经年累月才弄污的。这个布袋还白,说明他是一个刚出道的新手。他一口气喝完,咂了下嘴,说这水真甜。姥娘喜眉笑眼,一定猜到我放了糖精。我一手将布袋还给那人,另一只手偷偷捏了捏那只半握着的戴白线手套的手,硬邦邦的,像井口的辘轳把。这只僵硬的手臂一定藏着什么机关,要不怎么大热天穿成这,还戴着手套。

三妗端半碗玉茭颗子出来,我心里直笑,她和姥娘怎么就识不破这人的身份。变戏法的看到碗里的玉茭颗子,从门洞迅速退到阳婆地里,连说几声不要了不要了,像躲灾避难似的,一趔一趄,斜着肩仓皇逃走了。

三妗将碗举起,又赶紧收住:呀呀呀,这可真遇上怪了,嫌玉茭还是嫌少,我们都快断顿了,还挑三拣四!

回屋里,姥娘说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讨吃!三妗说哪有穿西装皮鞋的讨吃?二妗打着哈欠从西屋过来,听个话尾就知道姥娘和三妗说甚。这人我早听说过,人们都叫他高级讨吃,挺日怪的,第一家讨了高粱面,第二家给白面都不要,第一家讨了黑豆,第二家给黄豆也不接,据说讨的米面都到崞县城仓街黑市上粜了。二妗就好胡说八道,天下哪有这事?给你银元要,给你元宝就不要?打死我也不信。

我觉得这三个女人越说越没意思了,就和姥娘说,我跟着看看去。姥娘说可不敢,这天热的中了暑呀。三妗说,天天睡大觉喝鸡汤,让他走动走动好。姥娘火了,菜刀剁起的红萝卜条准确地打在三妗脸上。

我只好脚蹬后墙扩大泥皮的面积。那个变戏法的现在去谁家了?人们会不会发现他身上的机关?兴许他正在戏台根打开场子表演呢,如果告他水里放了糖精,他兴许会教我一个小戏法。学会变戏法就好了,想变什么变什么。老舅给我谝《三国》,说有个叫什么左慈的,曹贼想吃鲈鱼,就连从清水盆里钓了三条,都是三尺多长的,又要鲜姜做调料,也立马给变了。最神奇的是,一块不大的干肉,用刀一直削,永也削不完,一万大军都吃得饱饱的。我要会变戏法了,只变崞县城庆丰泉海厚的小肉面,先给姥娘变一碗,妈三舅二妗每人一碗,三妗给她半碗就够好了,老舅多给一碗也行。等全家人吃好了,全河头村每人一碗,还尿他个天旱,一碗不够,每人来三碗五碗,总有个饱的时候哇,剩下的汤汤水水,全倒给桃花杏花枣花,撑死鸡们,母鸡也就不用等恶心的吊死鬼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见三舅背着半自动步枪夏练三伏,从崞县城打靶归来了。那时日落西山,红霞正飞着。我们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把所有的情况和三舅说,他好像一句也没听进去,给枪上完油,哗啦一声卸了枪栓。我哼了一声,分明怕我扣扳机。

三舅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钻到放杂物的西耳房旁倒腾去了。烂铁锅,炉条,破镢头等铁器早卖光了,我不知他还能倒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谁知道呢,兴许真的还有什么能卖钱的东西,必须密切注视三舅的新动向,要不他又会像上次一样,买了火柴、煤油,还买了纸烟,却没给我买糖。我和姥娘告他的状,他大大地狡猾,说卖钱是为贴补家用,我问那纸烟呢?一下就揭露了他的自私自利。这次他不敢关门,把一个竹编的圆盒捧给我看,里面是一堆老年间女人头上插的饰物,闪着哆嗦的暗光,发出细碎的声响,这些东西我早耍腻了,起初觉得银钗钗上那些蓝色的花鸟、红色的串珠和丝质的穗穗挺好看,后来觉得这些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就没兴趣了。三舅用屁股将内门合严,屋内一下黑暗暗的了。小沱你可知道,这些东西是封资修?三舅压低嗓门问。我说是呀,他说那我们就横扫了它!我不懂三舅的意思,扔了?小沱,这算我们共同的秘密,三舅明后天到西山拉练呀,大后天带你上崞县城,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不敢像王茂那样得意忘形,就说那得看我的精神头。三舅怕我告状,又说这次给你买奶糖。

由于结成了同志加兄弟的友谊,晚上我就将地道打到三舅的被窝,让他讲讲大好形势。他用被子将我俩的头包紧,嘴咬着我的耳朵,蚊子似的说,小沱,你可知道?我想摇头,却不料耳朵碰住他的门牙。最近,崞县城来了许多大地方的人,他们在城隍庙收古董,你可知道收什么古董?我怕耳朵又碰住他的门牙,就没敢摇头。郑营长说,很久很久以前,慈禧太后逃难,在崞县城住过一夜,带着两颗玉白菜,将一颗丢在崞县城了。你可知道这玉白菜?这么说哇,如果是晴天,那玉白菜叶子会包得紧紧的,如果要下雨,那叶子会提前张开,通身会渗出绿豆大小的水珠,一只翠绿翠绿的蝈蝈爬出来,唧唧唧叫,这一叫就必定下雨了,大地方的人就是来收这颗玉白菜的。噢,我好像明白了,咱家那……三舅突然用手捂住我的嘴,他不放心,又从被子里探出头,像兔子在窝边那样看了看,听了听。屋子里漆黑一片,姥娘早打开呼噜,三妗窸窸窣窣睡不安稳。三舅头缩回被窝,又捂严,我才问是不是那东西也是慈禧太后逃难时落下的?三舅摇了摇头,门牙划得我耳朵疼,不可能,慈禧太后那么多人侍候着,头上的东西怎么会掉呢?掉了也早由身边的人捡起了。三舅总是这样说不清形势,那人家收玉白菜,又不收这些封资修。三舅又问,你可知道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这是游击战,名义上收古董,什么都收,只要是上年代的东西,瓷器、桌椅、丝绸、地毯,统统都收。这些只是虚晃一枪,实际上收的就是玉白菜。噢,我终于明白了,收我们家那些封资修也是为了引诱玉白菜出洞……我听见蝈蝈叫的欢势,西装的袖管里探出一片硬邦邦的白菜叶,我和三舅说下雨呀,天一下阴了,没打雷没闪电,雨哗哗从天上往下倒。三舅张开双臂在院心大喊:下吧!下上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我担心去不成崞县城了,急于提醒三舅长短要找两块塑料布,可越着急越说不出话来……

我叉在三舅自行车的后座上说,夜里我梦见下雨了,雨好大好大。三舅拍了拍黄挎包,封资修在“为人民服务”红字下不敢出声了。小沱你可知道,水是财,真卖个好价钱,给你吃上碗小肉面哇,香死你。

从北城门进去右拐,到续范亭纪念堂才能瞭见中南门。我一直奇怪北门和中南门为什么不正对,却错开了?问三舅,他说纪念堂后面原来是县衙,现在是范亭中学。每次走到这问他,没一次能说清。这时校园的钟声当当当响起,纪念堂上一群鸽子扑棱棱飞起,天上满是哨音划得细道道。纪念堂是两层小楼,与中南门有百十步的距离,这中间洋灰路两边多是铺面,褐色的木门板间,隔十几步就会有一座雕花门楼,里面门套门,院串院,住的人成分都高,阶级复杂。看见两个戴瓜皮帽的白胡子老汉和一个穿锈花鞋的小脚女人出入,三舅摁响了铃铛,骂了声这些封建残余。

三舅总是说不清形势,收古董的地方不在城隍庙,在岱山庙。岱山庙也早不是岱山庙了,原来的东围墙拆开,新修了四根洋灰柱子,黑漆铁栅栏将它们连接起来,就成了宽大的八字门。中间的两根,一左一右分别挂着一白一黄两个牌子,我很快认出了“革命”和最下面的“会”。三舅早早下了自行车,把我也推下来。他一边向里望,一边推车往里慢走,尽量不让自行车发出声响。很多人和很多自行车从大门出进,在院里行走,我不敢盯着人看,只看大殿前巨大的柏树和黄瓦绿瓦上乱飞的乌鸦和麻雀。

院东南角有一个半扇门大的方门洞,两侧很多人,夹杂在自行车之间,这儿一堆,那儿一伙,围着怀抱的瓷瓶,手托的金银玉器低声说话,说上一半句,就前后左右观顾,生怕别人听了去。这些人大多穿白的确凉衬衣,蓝涤卡裤,不像村里庄户人。门洞正上方有三个水泥抹成的字,漆成红颜色,三舅回过头来说,小沱你可认得?文化站!左侧墙上横钉着一块一头尖的长木块,像饭铺里的木签。三舅又念了收购,后面还有个像古书上的字,他没认出来,我也只认得上面像“虎”字,下面就不知道像什么了。三舅侧身进门洞时,手紧捂着黄挎包,指间露出“人服”两个字,我觉得中午的小肉面没跑了。

咦,进去原来是个小院,门窗齐整,一看就住过资本家。院里人不是很多,一个抱蒜头瓶的人拿不定主意,和同来的人正紧张商量。有个人不知卖了什么,嘴呲开,蘸着唾沫一块两块数钱。让让,让让,一个后生头顶着香炉在院心打转转。我定了定神,看见每个门顶上都钉着一块长木签,上面写着毛笔字。三舅扭着脖颈,逐处念。玉器、木器、丝绸、杂项,念到银器,脸一下红了,眼睁成了牛蛋,小沱,这个是咱们的!

也就在这时,我看一颗小蒜似的头正从“杂项”那个房间里斜伸出来,我认出是变戏法的,他在台阶上直起腰,院子里流动的几个人好像一下都矮了半截。三舅一人进了“银器”,我顾不得监视他了。这可真是个变戏法的好地方,每间黑屋子不知道能变出多少古董呢,我疑心变戏法的老江湖都在屋里。我觉得大人们有时特别麻烦,你看,为了引那颗玉白菜出洞,颇费心机,为什么不请这些变戏法的变一颗出来?我努力将头向后仰,好让变戏法的看见。他一步下了沿台,欢叫了声小沱。咦,还记得我的名字。他还是大前天那身穿戴,假胳膊也没变回去,里面的机关还没修好。昨天提溜布袋的那只手,白净细长,手指上还是看不出关节。胳肢窝夹着什么东西?用蓝花白底的包袱皮包得严严实实。他没带布袋的,一定是来这里踩盘,莫不是他真的准备变玉白菜?是了,要变也得找个模子做参考,宫里的东西又不是随便就能见上,或者他胳肢窝夹着的蓝包袱皮包的就是玉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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