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无常与抒情的引渡

作者: 曾攀

本文主要探讨的是巴金在抗战期间的散文创作,涉及他战时出版的散文集如《短简》《控诉》《旅途通讯》《黑土》《废园外》等。而所谓战时,对于巴金个人而言,主要包括军阀混战、抗日战争与抗美援朝期间的散文写作,之所以将这段时间巴金的散文创作称为“抒情的迁移”,从大的方面来谈,主要从内部与外部两个层面进行考虑:一方面是从巴金战时散文的文本内部,往往存在着种种反向认知抒情形态的发生、运行与转化的过程;另一方面则是巴金散文中与战局、时局对应的抒情形态,其往往直接传递出感情的关切和关怀,将个人意绪情思寄寓于历史的变迁之中。

20世纪以来,中国的抒情传统就在现代文学中不断发抒,普实克1957年的《现代中国文学的主体主义和个人主义》指出中国新文学从抒情到史诗之变,“但普实克的观察有其复杂之处。他又认为‘史诗的’文学之得以兴起,有赖世纪之交文学秩序的解散,而这一解散得力于创作者主观意识和个人主义的萌发。吊诡的是,他强调所谓的主观意识和个人主义与其说是西方资源的输入,不如说是传统中国抒情诗学的下放。以往在精英话语中循环的抒情符码现在被挪至一个更广阔的,名为史诗的语境中,但并不因此失去其感时观物的命名力量。”抒情与史诗,两者并非截然有别,传统文化的“抒情”因素一直流播至20世纪内忧外患的中国,并产生了诸多新变。陈世骧的《中国抒情传统》《中国诗字之原始观念试论》《原兴:兼论中国文学特质》等著述,以及高友工等学者的系统性阐发,再到后之来者的李欧梵、王德威、陈国球等人的开拓,关于现代中国的“抒情传统”已经愈发开阔。

在巴金的散文写作中,抒情并非不言自明的,而有其独特的生成机制与效用机制。“相形之下,只要对中国文学、思想传统稍有涉猎,我们即可知晚清、‘五四’语境下的‘抒情’含义远过于此。‘抒情’不仅标示一种文类风格而已,更指向一组政教论述、知识方法、感官符号、生存情境的编码形式,因此对西方启蒙、浪漫主义以降的情感论述可以提供极大的对话余地。”⑴尤其是巴金的战时散文,在情感生成的内在机制、历史叙述的时空流转与抒情主体的精神构架方面,都表现了独异的个性。从文本外部看,巴金的战时散文创作,凸显了国度的跨越、有从个人到群体的发展、有虚实变化的多重维度的结合,由是创生出独特的美学话语构建,如是这般向外延伸的抒情模式,使内外结合疏密有致,相互贯通,在“无常”的境况与“有情”的抒情之中,构成了现代中国散文发展的新形态。

在巴金的战时散文中,一方面是反面的充满悲哀的“无常”,战争导致的人民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尤其是内心的悲楚和哀恸,打碎了“日常”生活的精神流动。如《爱尔克的灯光》:“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另一方面,则是正面的充满鼓舞的“无常”:“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灯光固然是一种隐喻,在暗无天日的战时历史中,需要照亮前路的光源。在巴金的战时散文中,“无常”是一种常态,战争的、人事的、命运的常态在特殊的时代境况中被扭转,甚而说,“无常”成为了战时情状下之常态,然而在巴金那里,这样的外在状态时常转圜为一种“有情”的观照。答应了姐姐回来看她并且相信自己的诺言可以兑现的巴金,在离家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收到了姐姐不幸逝世的噩耗。他认为这个“偶然”是“意外”,只想把它当成是一个“意外”。然而,这个“意外”让时隔多年返乡的巴金的心情变得更为沉重。物是人非,对姐姐的怀念只能化作梦里的一盏灯。思念姐姐,思念家人,是对充满悲哀的“无常”的“有情”观照。而对正面的“无常”的“情”,则从批判封建家庭的陈规陋习中体现出来。“长宜子孙”扼杀了年轻一代,祖父为他们创造了家业,临死还为儿孙安排周到的生活。“长宜子孙”历经几番风雨不曾褪色,是封建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财富容易消弭年轻的灵魂,拥有生活技能、崇高理想才是子孙后代繁荣发展的长久之计。“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经历、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⑵用财富来维系子孙后代的发展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他们失去了追逐人生的乐趣,“我”匆匆来了,也匆匆离去。远处有明灯等待着我,为“我”的前进指引方向。封禁观念无法囚禁有坚定信念的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让作者带着喜悦之情冲破封建家庭的禁锢离开。“巴金散文始终以情感波澜的渲泄和奔流为本色。他的散文,无一不是炽热的情感与生活交汇熔炼的结晶。他的情感是无尽的源流,一旦打开闸门,就会飞流直下,一泻千里,任凭什么力量也不能把它阻遏住。情感的大潮,产生了巴金散文的动力。凭借它,巴金散文才成了一条滔滔不绝的,向着无穷无尽的生命之海喧啸着,奔腾着的江河。”⑶因而可以说,情绪的涌动在巴金散文中是一个重要的表达形式,他往往从抒情主体的观感与感知出发,通过景、物、人、事的交融触动,一层层打开情感的与激情的内核,最终达到情感修辞的适当之处。

《废园外》是通过“无常”传达“有情”的经典。抒情主体于散步时无意间又走到了墙的缺口处,从缺口望去,欣欣向荣的后面却是一片悲凉之景:楼房倾塌,花园变成了废墟。巴金用勃勃生机之景来反衬日军轰炸后的荒凉,本应是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们,转瞬间就被敌人无情地摧毁他们的家园。“但是望着一园花树,想到关闭在这个园子里的寂寞的青春,我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搔着似的。连这个安静的地方,连这个渺小的生命,也不为那些太阳旗的空中武士所宽容。”花儿依旧在,人已非往昔。悲哀的“无常”从别人口中听来,从“我”眼中看到,心中的刺痛已经不是眼前的绿色可以舒缓。面对战火,人们是渺小的,是最不能经受摧残的群体。通过描写这些悲哀的“无常”,他细腻地传达了对弱小生命的惋惜以及对战争的厌恶、对日军暴行的强烈愤恨之情。巴金没有直接描写战争的残暴,而是从年轻的生命的逝去切入,以此控诉暴君的罪行。不能永远停留在悲伤中,头顶滑落的雨滴把他从黑暗中拉回到现实。“脸颊上一点冷,一滴湿。我仰头看,落雨了。这不是梦。我不能长久立在大雨中。我应该回家了。那是刚刚被震坏的家,屋里到处都漏雨。”⑷同时,这也是巴金对人们的点醒:我们需要赶紧从悲苦中走出来,不能任人随意践踏,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团结起来反抗黑暗和邪恶,这是战争的流毒在戕害人们的生命,而抒情者巴金的情绪也随着情节的推进愈发激越。

革命战争时期,巴金对死亡有了新的体悟与思考。《死》中没有畏惧死亡,没有感慨死亡,而是从“死”中认识自我,发现自我,寄寓了他要实现人生意义、活出自己的可期之情。“我用了‘放心地’三个字,别人也许觉得奇怪。但实际上紧张的心情突然松弛了,什么留恋、耽心、恐怖、悔恨、希望,一刹那间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那时心中确实是空无一物。”⑸对于很多人来说,死亡可能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但是,历经无数次的意外,“我”都存活下来了,使他对“死”有了不一样的看法。炮弹随时会从天而降,穿透屋顶,砸落头上,这时的“我”更多的是拥有了一种得以解放、解脱的心态,紧绷了无数次的弦终于可以放下。全文围绕“死”说了多个话题,有幻想的“死”,有加本特对“死”的描述,有“死而复生”的真实显现,还有古田大次郎的《死之忏悔》。“我”虽然说了很多关于“死”的话,但是还想活,“我”还想看见阳光、天空,春光、秋景。巴金先生的这篇文章,不是为了渲染死的恐怖,也不是赞叹死,而是给人们传达一种信念:有限的生命,无限的价值。我们无法控制悲哀的事情的发生,但是我们可以在它的到来之前,在有限的生命中绽放光彩。继《死》后,巴金阐述了对生的认识。《生》中阐明了他对“生”的理解,每个人都要认识自我,实现自我。他认为,生命如流水般,一旦有了开始,它就一直在运动,一直在创造。“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⑹这是巴金从正面鼓舞人们要发现自己,寻求自己的亮点。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时间轴上生息、奋进,聚焦个人体验,实现人生价值。这是巴金散文中常见的正面抒情,召唤人们有目标、做奉献,在其中建立自我及主体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价值是建立于死的威胁与生之搏斗之上的,因而其精神的强度和生命的硬度层面都呈现出非同一般的状况。

巴金作为战争亲历者的“体验”并不是简单的个人经历,而是如伽达默尔所言,真正的“体验”不仅是“直接性”的“只是为解释提供线索、为创作提供素材”,而且应当具有“一种新的存在状态”(Seinsstand),“显然,对‘体验’一词的构造是以两个方面意义为根据的:一方面是直接性,这种直接性先于所有解释、处理或传达而存在,并且只是为解释提供线索、为创作提供素材;另一方面是由直接性中获得的收获,即直接性留存下来的结果。……如果某个东西不仅被经历过,而且它的经历存在还获得一种使自身具有继续存在意义的特征,那么这种东西就属于体验。”⑺对于巴金和他的战时散文创作而言,那就是在地理/情感/美学迁移中的战时抒情形式建构。巴金从上海到桂林、昆明、成都、重庆等,其行迹及散文自身叙述的铺衍,正是以一种文本的抒情的迁移,印证革命的行旅的曲折多变,更表征现代中国的跌宕起伏,不同的地方性书写间杂着战争所反射出来的普遍性的精神情绪,在巴金的散文中呈现出既相对稳定的情感基调,同时又由于行旅和迁徙的差异,具备了更为丰富复杂的质地。如《桂林的微雨》《贵阳短简》等,记录了巴金在桂林、贵阳等地的经历,多为目睹了各地的革命情况。在《贵阳短简》中,巴金体验了贵阳午后阳光的灿烂,夜晚美丽的星天,还有热闹的街道,可是,这仍然阻挡不了人们逃离的步伐。“大家抢先恐后地挤到一个无形的热海里去洗一回澡。头上是汗,心里是火,大家热在一起,大家在争取时间,大家在动,在战斗。大家都疯了。”⑻人们为了离开,需要经过无数漫长的等待;为了离开,需要搭上无数的痛苦;为了离开,甚至斗殴起来。在等待中,人们情绪失衡了,确乎如此,战争状态下的漫漫长路,背负着生命艰困的行旅之路更是不易,从巴金的战时散文中,也体会到了民众的苦难,这成为了巴金写作的丰富材料来源。在这个过程中,巴金以抒情的笔墨将苦难加以引渡,这是非常艰难的,也并非都是有效的,现实的苦闷并非通过文字的抒发就能排解,尤其战争中的精神困境,文学甚至往往只能敲敲边鼓,略为抚慰。在《月夜鬼哭》中,巴金直接描述了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并对之进行控诉,在巴金的散文中,还有另一层更为深切的关心,他时常能够通过自身的叙写形态,游走入历史的深处,一方面是揭示战争的现实并揭示未来之期冀,点亮明灯之指示;另一方面则是对人们的砥砺鼓舞,是充满人性的关怀和生命的悲悯,透露出非常强有力的生存意志。也正是如此,巴金的战时散文具有非常强烈的精神引渡之功能,而且其中如金子般的意志和情感,在整个抗战文学史中,都是非常值得珍视的。

时间的迁移所形成的新的历史意识与当代关怀,构成了巴金战时抒情的最重要的形态。那么关键的问题就在这里,在“无常”的战争情势下,散文的或说文学的形态是如何参与其中的,文本与语辞内部的运转又怎样参与到“抒情的引渡”之中,这是重中之重的问题。在《桂林的微雨》中,巴金说道:“这个响亮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梦。我回顾四周,没有朋友,没有守夜的人。现在不是在夜间,我也不要找人和物件。我不要到这里来。但是回忆把我不知不觉地引到这里来了。”⑼白日与黑夜、回忆与畅望、历史与当代,在与时间无尽的周旋中,吐露情感。在这个过程中,巴金的情感仿佛从流动的时间与自然的迁移中脱落,从而使得巴金的战时抒情,既具有历史的厚重感,又充满现实的关切。更重要的,我们明知道巴金在战时的书写必定附着种种诉求和情绪,整体的抒情却又是如此的自然贴切。可以说,综观巴金的战时散文,其情感生发的自觉意识是如此的浓郁而强烈,然而丝毫不着刻意为之的痕迹,这其中存在着一种章法自在的抒情形态。

而且,巴金散文中还表现出动荡与迁徙中的在场感与亲历性。巴金抗战时期的散文并不由于情绪的宣泄和情感的抒发,而丧失逻辑与文法,现实的困境并没有将文学内在的话语讲述和情绪发抒阻隔,相反,外在的刺激成为了文本内部涌动之情感的一个重要出口;在这样的境况中,巴金散文的文体与美学自觉,往往蕴蓄于内在的情绪、大众的情感与家国的情怀之中,散文文本内部的时间/空间流动与情绪/情感推移紧密勾连,从而具备了更浓郁的情感和更阔大的格局。从生活场景到社会场景,再到战争景象,现实的与虚幻的镜像叠加。成为了巴金战时散文的抒情模式。甚至,我将之命名为一种“迁移的迷阵”,在迷阵中牵引自我,觅出方向,尤其是建构出了一种逐级向上的抒情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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