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三叠
作者: 叶勐酒 馆
紧赶慢赶,还是没见着师父最后一面。葬礼过后,师母交给三明一个厚厚的黑皮本子,那是师父留给他的东西,里面写满师父一辈子的故事。从那天起,不管走到哪儿,三明的手里都会拿着那个本子,黑色封面,烫金字,像本《圣经》。
“头七”过了,三明没走,说想多陪陪师父。“二七”过了,三明还没走,说回来一趟不容易,想多住几天。“三七”过了,三明说先不走了,他要给故乡拍个电影。
三明给B哥打电话,B哥说,都好都好,知道你忙,谁也不用惦记。三明说,这回不忙了。B哥说,不忙好啊,不忙就来酒馆,给你攒个局。
真是太久没回来了,变化有点大,很多地方三明都认不出来了,他明明记得B哥家的老房子就在工人文化宫旁边的棉纺厂家属楼。房子是B哥他爸分的,他爸是棉纺厂三车间主任,他家住三单元二门一零一。他刚给B哥通了电话,那一切都还在,可问题是,工人文化宫没了,文化宫旁边的百乐门,百乐门对面的天天渔港,天天渔港旁边的中医院,全都不见了。三明忽然觉得就像一道证明题,它们曾经一个一个互相证明着对方的存在,如今又相互证明着对方消失。那么究竟还有谁能证明棉纺厂宿舍楼的存在呢?三明站在路口有些迷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条路是不是叫海洋路?三明隐约记得,宿舍楼好像就在海洋路的南面,可是这条路看起来跟原来也不一样了,也需要谁来证明一下它的存在。
三明跟着导航一通乱走,每一处都在改写他的记忆,也改写了他的构思,他想要拍的故乡已经不存在了,本就有些具像恐惧症的他,迷失在了陌生的高大建筑里,更加不安起来。他下意识地掏出师父的黑皮本子,抵挡着记忆的流失。
终于,转过一座高楼,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见到棉纺厂家属楼的一瞬间,三明忽然觉得,它根本不需要谁来证明它的存在,相反,恰恰是因为有了它,刚刚被具像替代的一切,又在记忆里复原。三明一阵感动,觉得这座斑驳的红砖小楼屹立至今,就是在等他回来。
远远地,三明就看见B哥,酒馆临街的门不见了,B哥从窗户里爬出来,站在外面的梯子上向他招手。三明快步走过去,B哥也下了梯子,两个人在酒馆门口简单拥抱。他们身后的门是昨天才被垒上的,只剩个窗户,窗户旁边有一个牌子,写着“B馆”,B馆下边那颗钉子,是B哥刚钉上去的。这会儿,他又挂上去一块牌子:照常营业。
门呢?三明问。
B哥说,昨天城管来了,说门是私开的,违反规定,让垒上。但窗户还留着,酒馆可以照开。垒就垒吧,啥也没耽误。
三明笑了,你别说,歪打正着,还挺好。就是这名字……
三明一边说一边抬头念着两块牌子,B馆,照常营业,倒是闭馆倒是营业呀?
B哥嘿嘿笑了两声说,叫啥不是个叫,有这帮酒腻子,叫啥也闭不了馆。
这时候,三明已经打开摄像机,记录起B哥和他的B馆,他找到感觉了。
老哥们儿一会儿功夫都来了,墙根外头坐了一溜。B哥说,三明回来的是时候,今儿最后一天,城管说了,明天都得进屋去,要不就都给收了。酒腻子们跟没听见一样,没人在乎,只要人收不去,就得喝。
三明拿着摄像机在一边拍摄,刚开始老哥们儿都有点拘谨,这个不知道手往哪儿放,那个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有的使劲揪T恤的领子,还有的一个劲小动作带挤眼暗示三明先别录,先别录,还没准备好呢!三明微笑着,照单全收了。
几杯酒下去,老哥们儿就放开了,进入最佳状态。三明也兴奋了,这就是他要的,终于捕捉到了他要的东西。夕阳慢慢向巨型建筑的后面隐去,在暮光中,三明终于找到了他的故乡。三明激动了,仰脖吹了一瓶,敬诸位老哥们儿。老哥们儿也激动了,因为三明还是三明,他们扯着嗓子说,三明,把那个破玩意放那,过来喝酒。三明打开三脚架,摆好机位,坐了过去。
三明一进入画面,就成了主角,这个敬完那个敬,口口声声叫着大导演。三明制止了几回,也不起作用。该二头敬酒了,二头说,明儿啊,你那个电影哥几个都看了,电影院坐了一排呢,有啥说啥啊,都睡着了。你别老整那么文艺的,也拍点哥几个爱看的。
B哥赶紧打圆场,哎,你喝多了啊,会说就说,不会说别说,你不爱看那是你欣赏不了。
三明赶紧说,没事没事,睡得好,看文艺片睡得香。
三明跟二头又碰了一回,刚要喝,二头又停住了,哎,明儿啊,这回打算拍个啥?
对呀,拍个啥?老哥们儿纷纷附和。
三明看了眼镜头,摄影机一直在拍着。
三明说想拍一下当年的单位,老哥们儿说早拆了。三明又说想拍民国时候的老工厂、老天桥、火车站,老哥们儿说拆了,都拆了。三明啊,你太多年没回来过了,你记忆里的东西,除了这帮人还在,留下的东西不多了。三明咬咬牙,又问起那片野河滩,经常一块逃学去游泳的那片野河滩,就在军营的后面,军营旁边是二公司,二公司对面是学校,学校隔壁是体育场,体育场那边是监狱,还老能听见犯人喊口号,还记不记得?那年跑了个飞贼,穿过体育场跑到学校里,警察把学校围了,整个学校停课一天,后来在小树林给逮着的……说到这,三明停下了,他发现自己又一次陷入证明题当中。
拆了,都拆了,至于野河滩,上哪儿找那片野河滩,东边?西边?还有人说在北边,也不知道是喝酒喝迷糊了,还是让这满眼的高楼给盖迷糊了。还有人说,野河滩早就给填平了,就在某座高楼下面。
夜幕降临,窗子里亮起灯,隐藏在梯子后面的“拆”字已经褪色,时隐时现。
三明说,酒馆也要拆吗?
B哥说,早晚的事。
这一说,老哥们儿都沉默了。
三明走过去取下摄像机,转着圈拍起四周的高楼,拍老哥们儿沉默的表情,一边拍一边嘟囔什么,脚下磕磕绊绊,像个迷路的孩子。
三明端着摄像机,晃荡着往梯子上爬,站在梯子上挥舞着酒瓶自拍,他得留个念想,要不下次回来,没准酒馆也拆了。三明拍着窗户里的酒馆,只见里面有个三层的木头台阶,他从窗户跨进屋,站在台阶上,拍着窗户外面的老哥们儿。而窗外,也只有那群人是熟悉的,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迷失在了故乡。
这时候,走来一个女人,她在窗口站下,对着梯子发呆。她穿了条窄裙,鞋跟也挺高的,抬了几下腿,也没想好怎么个上法。三明默默地用摄像机记录着。
B哥问,找谁?
女的一回头,B哥就认出来了,是中介。昨天他因为封门生气了,正巧路过一家中介,就进去了。现在他后悔了,不知道该咋接话,老哥们儿齐刷刷地看着他,三明也走过来,用摄像机对着B哥,B哥就觉得啥东西把嗓子眼给堵上了。憋了半天,B哥来了句,这屋子出过事你知道吧?
“俩小姐,一个被杀了,另一个失踪了。”
“后来失踪的那个在床箱里头找着了。”
“警察站了一楼道,哎呀,老惨了。”
老哥们儿东一句西一句,把女的吓坏了,她使劲白了B哥一眼,走了。
夜幕中,一帮人目送女人颠簸着走远,半天没人吭声。
老哥们儿又喝上了,三明拿着摄像机拍了一会儿,起身朝刚才那个女人的方向走去,他想上天桥拍一下城市的夜景。到了天桥,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站在路边,就改了主意。女人见三明走过来,她并不惧怕镜头,在里面笑得还怪好看的。三明和她聊起来,她对答自如,两人隔着镜头有说有笑。女人叫的网约车来了,她坐在司机旁边,三明拉开后门,也跟着坐进去。一路上,他们一直在讲酒馆的事,女人问刚才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三明说,是真的,俩女的被杀了,房也没人敢租了,B哥打算开个书店。有一回干活晚了,B哥就住那了,晚上梦见个穿白纱裙的女的过来找他借火,往床上一坐,床垫子忽悠一家伙,特真实。B哥越想越害怕,第二天就把临街的窗户凿了,本来说弄大点多进点光,却越凿越觉得小,后来就凿成门了。门都有了,B哥又有了新想法,他觉得还是干酒馆吧,酒馆起码有人陪着,要不除了酒腻子,谁能一天天陪你耗着?
女的说,你先等我一下啊。说完就进了小区,再也没出来。司机问三明去哪儿,三明问司机这是哪儿,司机说这是明珠城。三明看了看周围陌生的灯火,说就在这下吧,起码他知道这地方叫明珠城。三明进了明珠城,朝着一栋高楼走去,他隐约觉得那个女人就是去了那,但他又不是找那个女人,他只是没地方可去。刚好电梯里有一个人,三明没选楼层,跟着那个人坐到了顶层。电梯里的气氛有点尴尬,因为那个业主根本没见过三明,三明醉醺醺地朝他点点头,他就更有些警惕了。他们同时走出电梯,三明站在楼道的窗前朝外看,那位业主快速开门回了家。不一会儿,业主叫来了物业,但是三明不见了。
楼顶上的视野开阔,空气也好,就是风有点大,可能雨要来了。三明坐楼顶上抽烟,尽管一片漆黑,但他好像认清方向了,南面是海,北面是山,三明朝着大山看去,满眼的楼房。忽然,在楼房的缝隙里,三明看见一片废墟,乱石头堆边上,有一大片绿,三明又续了根烟,快抽完了才看明白,那是营房,看清楚了,绿的是爬墙虎,爬满整个军营。营房的北面是个大操场,东边停着两辆大解放,西边还有菜园子,养猪场。三明越来越兴奋,因为营房北面,就是那片野河滩……
三明坐在楼房的边缘上,读着师父的日记,读着读着,身体就悬浮在城市上空,越过野河滩,朝着远方飞去。远方,一条闪电照亮山巅,那里是师父工作过的地方。
三明的想法越来越明朗了,他打算先约B哥他们去趟野河滩,再回山里面去看看,到时候他把团队也叫来。在团队来之前,他得把剧本赶出来,说干就干,他朝虚空里打了两拳,准备起身回家。
忽然,一双有力的手从后面抱住三明,将他使劲往后拖,接着又有一双手抓住他。他们把三明拖到楼顶的中央,三明使劲地挣扎,他并不是要挣脱这两个人,而是要拿回日记本。三明挣脱他们奋力跑向楼房的边缘,却又一次被后面的人追上来,这一次他们把他扑倒在地,倒剪双手。雨开始落下来,三明大声吼叫着,他听不到那两个人在那讲什么,心里只想着那本日记。三明终于被拖进楼道,他几次挣脱,又几次被捕获了。
凌晨三点,B哥把三明从分局领出来。大雨滂沱,好在警察同志及时把摄像机和手机都收起来了,但是没有师父的日记本。三明像疯了一样,摄像机,手机,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那本日记。三明一边说一边在雨中奔跑,B哥只好陪三明又回到明珠城,可是三明记不清是哪栋楼了,只是记得那栋楼房就在大门附近,没走两步就到了。他们进了附近最高的那栋,没有电梯卡,愣是从安全门一路爬到顶楼,通往平台的门锁得死死的,三明趴在玻璃上看了看,不是刚才他待过的地方。
第二天,三明在B馆醒来,日已正午,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他的背包,背包里有师父的日记本,好端端的,他昨天根本就没带在身上。二头来了,三明起身,头痛欲裂。二头随手拎了瓶啤酒递给他,回回酒,好使。三明接过啤酒,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然后开始给二头讲日记里的故事:石头围子,黑石碑,海眼,石门,封印,白马,兵营,蟒蛇,绿光……听得二头眼发直,就像中国版的印第安纳琼斯。
山 丘
老婆们带着孩儿们玩去了,四个老爷们儿在河沿子上开喝了。
野河滩变了样子,河沿子都是拿鹅卵石砌的,还有对面的短墙,排水渠,排水渠过去,墙基也是鹅卵石,往上去,山根下的别墅,山上的会所,会所修得跟城堡似的,也是鹅卵石。要不是三明,怕是谁都认不出来这就是当年的野河滩了,但是三明大半夜在楼顶上看见兵营的事,跟谁说谁也不信。只有B哥不表态,他心里是相信的,他也跟三明说过,有时候,有些事,其实不用别人信。
三明拿着摄像机,他想拍出B哥的内心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