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脸

作者: 张愚

傍晚时分,老权在阳台上望着西天瘦弱的落日,准备上趟菜市场。他用小块质地细腻的绿绒布擦着镜片,从储藏室里找出个黄布袋子,刚要出门,就接到在青岛儿子家里的老师的电话。

虽不是微信视频,老师的音容依然浮现在老权面前。老师沿袭他一贯的讲话风格,饱满而含蓄的男中音,腔调略有起伏,充满磁性。当年在课堂上,老权还是小权时,就被老师的声音和博学所吸引。小权坐在第一排中间,每天抻着细长的灰脖子,目不转睛地端详老师,从老师吐出的每个字里,品味沁到骨子里的甘泉和营养。老师不是演说家,不是相声大师,为何声音如此迷人?原来,老师的学识,才真正使他着迷。几年间,小权意识到,老师如同领袖般行云流水的谈吐,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是不可模仿的。他的每次讲课,如草蛇灰线,绵延千里,没有一句废话。他批改作文,一律用红笔,显眼,鲜艳,无一字潦草。他心里想,如果老师成为名人,那么老师的字,就会一夜间升值。然而令人惋惜的是,直到退休,老师也并没红起来。

外面天色有些暗了。老权心想,明早再去赶露水集吧。而老师,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聊天。看来,老师心情不错,晚年的日子还如意,那就多听听老师说的吧,他习惯于讲一节课嘛。老权凝视窗外,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已笼上一层黑影。他边听边琢磨老师的话,却一时猜不出老师的真实意图,不过四十五分钟一过,老师便接触到正题。老师用低沉的声音问他,听说你也退休了,是真的?将来有何打算?

老权忙不迭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诉老师,老师很高兴,并给予鼓励。稍停,老师又犹豫着说,有个事本来想找你,可你又不在职了,那我另想办法吧。

从内心深处,老权不想让老师看轻自己,便笑着说,老师有事,尽管吩咐。煎饼鏊子慢慢凉么,我估摸着这牙口,还能咬破个豆粒吧。

老师欲言又止,踌躇了半天,才和老权直言,后天是他八十岁生日,他想托人用一台摄像机,将庆生现场完整地录下来,留作纪念,留给后人。

话还没说完,老权一口答应,因为老师从未有求于己,他只想为老师的生日做点事。

而后,老师又叮嘱,他是自娱自乐,不要告诉任何人,不值得!老权也答应了。

挂断电话,老权才发觉,老师的生日竟和岳父同一天。

岳父的九十寿辰也是后天,这对瘫痪在床几年的岳父来说,当然值得庆贺。老权原本有心操办好的。他每次去农村小姨子家,岳父都害牙疼似的吸口气,对着自己露出光光的牙床。岳父镶的那口牙,平时泡在清水碗里,吃饭时才放到口中。这是他为岳父镶的。他还专门去医院,为岳父输过多次青年人的血,球蛋白也打过几支。不然,岳父的脸色怎会发红?身体倚墙怎能坐直?好像只要他在,岳父就有靠山,喘气顺溜,饭量也增加,有时还陪他喝上半盅酒。每次临别,岳父都拉着他的手,啥也不说,食指却在他手心里用力。他会意。他想让岳父到城里自己家,可岳父一个劲地摇头,看上去早已打定主意。

郁闷,郁闷,老权拉上窗帘,拿着未洗的白衬衣进入洗手间。妻子人在厨房,听见他和老师通话,就打听老师的去向。她见过老师一面,对老师的印象非常好。妻子并未提到老师的生日,可能也忘了岳父寿诞。她自己出生的日子都经常忘记,过去都是他想着。然而,这次,岳父和老师的生日冲突,可老师那里又必须去,他怎么和妻子解释呢?实话实说?想了好半天,他决定对妻子撒谎。

当妻子听说老师脑梗时,大吃一惊,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不停地追问。许久,她又摇头叹息,同意他去青岛看望老师。她盯着他的脸说,她会捎瓶好酒回家,给老爷子过生日的。

为老师而撒谎,老权的脸面也臊得慌,他总觉得亏欠岳父大人,这大概是岳父在世不多的生日了吧?他是否过分,绝情?当岳父见大女婿缺席,再合理的解释,恐怕也不能掩饰他眼里的失望吧?那一整天,岳父会怎么想?他知道,有些事是无法弥补的。也许,岳父会记恨他,正如岳父相信他半辈子一样。他不敢往下想了。面对妻子,他也心虚,尽量不看她的眼睛。他像个出轨者,担心落在床上或者车座上的几根长发,会被妻子当作有力证据。

明明白白,这只是个谎,但这个谎还得继续圆下去,如果妻子清楚了真相,这与偷偷摸摸又有何区别?

只能先干后说,况且只有一天准备时间。在老权看来,老师十分看重那些正规制片人和摄像记者,他们科班出身,有真才实学,又经历过各种大小会议、活动、采访、采风等,拍摄技巧娴熟,画面语言丰富。他们到场,就成功大半。这也是老师的良苦用心,所以老权来不得半点马虎。

当晚,老权就联系上制片人方先生。他知道,方先生有实权,有影响,和方先生谈妥,就差不多了。方先生为人潇洒,却失听,戴着助听器。老权就在电话里加重语气,有的话重复两遍,听见方先生答应了,并决定派一位时政新闻记者,才松了口气。那个记者有分量,也有知名度,人家算是给足了面子。当然,毋庸讳言,是他当年提拔的方先生,没有这一步,方先生也走不到今天。于是,他心里挺满意,他甩出的鞭,假如不响,可就惨了。

那天老师的寿筵,设在酒店六楼宴会厅。老权和记者早早赶到,老权拍照,记者支起三脚架全程录相。那时老师的脸,由于兴奋和激动而微红。主持人邀请老师登台讲话。在家人、亲戚和朋友的掌声中,老师环顾全场,几次哽咽,眼里含泪。他的手和嗓音,都有些颤抖。他看一眼台下听众,想脱稿,可嘴巴张了半天,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只得拿起讲稿,一字一句地念。虽煞风景,但掌声依旧。那一刻,老权静静地坐着,仰望老师,遥望过去时光,犹如回到从前。散场时,老师撇下所有人,过来同老权和记者握手。然后,老师又把老权拉到一边,说人啊,活到八十岁,才像刚懂事。师生缘分,还得延续,也要时时更新。以后我过生日,你都要来啊。

老权说不出话,只微笑着点头。

老师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有些急切地问,你能把这个录相带制成碟吗?

老权想都没想,马上跟上一句,没问题。

老师再次握紧了他的手。

谁想得到啊?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就在老师生日后第四天,老师竟突发心梗。

他也想不到,他对妻子撒的谎,竟一语成谶。虽一字之差,实有恶意,竟诅咒了老师,怎么会这样呢?老权从老师的葬礼上回来,就有一种犯罪心理,长时间无法释怀。葬礼上他没掉泪,反生出愧疚和恐惧。老师葬在故乡群山中一座水库斜坡的向阳处,清晨时有薄雾笼罩在山巅和水面上。一群野鸭和天鹅,在水中寻觅,不时抖动翅膀,飞过小岛和孤船。老权开着越野车,每天都到老师墓前,在小小坟头上,插上一枝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又凝望着水库的碧波出神。

越野车驶在水库十里大坝上,路过泄洪闸时,老权摁响喇叭,向老师表达最后的致意。他瞄着仪表盘上的日期,猛然想起老师的嘱托,枯井似的内心溅起一朵朵浪花,一次次拍击着胸腔。他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觉得四肢发凉,脸部和腹部肌肉紧绷绷的。

无疑,星期二是个合适的日子,为免惊扰别人,给人造成心理负担,老权选择悄然出行,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见想见的人,不见不想见的人。方先生自然是他要拜访的,来到他当年参与筹建的大裤衩似的办公楼,在旋转电动门前,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扭头朝传达室望去。他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门里边有个瘦子,正冷冷地瞅着他,屁股一动不动。他原地等了会儿,焦躁地张望。幸好有个胖子走出门来,胖子还认得他,张口喊出他原来的职务,便碎步陪他,手拥着他后背,助他迈上一级级大理石阶,进入大厅。大厅里,已不是原来的样子,墙上那些鸭嘴龙、暴龙、虞舜、公冶长、赵明诚、张择端、刘墉、丁耀亢等雕刻还在,但迎面正中多出块灰色泰山石。东厅处,排列着紫檀红木沙发,旁边是几组花梨方桌、茶几、圆凳。西厅那里,一片透明水流,缓缓淌过磨砂玻璃幕墙,有清澈的水声。厅中央的桌子前,那个收发报刊的中年人,见是老权微笑着站起来,老权也认出了他,随即打问了方先生办公的地方。

电梯里的镜子,多维立体,洁净无暇,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老权头上那片光秃的中间部位,都是无声的宣示。这使他刚建立起来的自信轰然倒塌。

幸福也许会来得迟一些。毋庸置疑,老权的心理平衡能力还是一流的。

老权毫不费力地在十楼大厅找到方先生的单间。屋内空着,写字台、电脑桌上,全是报纸、文件、书籍和稿签,一部红色内部电话间歇性地响着。人呢?老权起身,在大厅一张张格子般的桌前,看到一个个披着短发和长发的脑袋,连咳嗽声都听不见。这里根本没有方先生的影子。他担心被人认出来,立刻回到单间,倒杯纯净水,喝完了开始抽烟。

等人,消耗耐性,也蚀掉火气。老权有过无数次求人与被人求的经历,其中味道可想而知。何以解忧?喝茶的结果,是跑厕所,抽烟的结果,是埋在烟雾里。不知何时,方先生推开门,但马上被烟熏得连连倒退,便立在门外打电话。好长时间,烟消雾散,方先生才被动地与老权边打电话边握手,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窗扇,让南风吹进来,抓把喷壶淋着阳光下的君子兰和水仙花,继续接听电话。电话里,听不见对方声嘶力竭,可他们的交流,不受丝毫影响。老权的目光紧紧钩在方先生身上,一会儿跟着方先生面对墙壁,是欣赏那幅当地名人的书法,还是欣赏那匹蹄沾花香欲腾空的青鬃马?一会儿又在电脑上,快速浏览着一条条消息稿。只见方先生眼微眯,脖颈挺直,无声地轻移鼠标。老权不吭气,低头翻阅一本旧杂志,偶尔他将右手烟熏得发黄的食指凑近鼻尖嗅嗅。过了一会儿,老权不禁把视线投到方先生白胖的手上,见他从打印机里拉出一份稿件,看了一遍就起身匆匆地离开。

忙,确实忙。老权原先喜欢这种快节奏,可现在已不适应。人家办的都是公事,是越忙越好的事。他隐约担心,他的到来,是否不合时宜?

幸好,这次求人,不是他自己的事。老权正自我安慰,方先生已旋风般进门,带上门后他的电话又响了,便冲老权苦笑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歉意。他弯下腰,给老权添满水,才摸出电话。听得出,那人的职务,应比方先生高,方先生不敢怠慢,转身就走。老权也想跟上走,方先生却转过身来,把老权摁到沙发上,又找出盒黄鹤楼,塞到他怀里。

老权坐立不安,他来得不是时候,避开了星期一,人家照样不得闲。无疑,他成了闲人,多余的人,这样讨人嫌吗?

到了这时,老权已打定主意,这张老脸不值钱,情面更无所谓。他只想听到一句话,办,还是不办?

快到中午12点,老权终于等到方先生闲下来,方先生头发有点乱,插碳素笔的白衬衣上,出现一个黑点。他在老权面前站了会儿坐下,又抬起头盯着老权树脂镜片后的眼睛,咬着牙根反复说道,熬死他,我要熬死他!

老权心知肚明,人在愤怒时,谁都不要引火烧身,成为靶子。

很短的时间,老权发现方先生已谈笑自如,便看了看手表,约他到附近的一家羊肉馆。方先生并不推辞,笑了笑说,现在吃顿饭,再简单不过了。

这家羊肉馆的雅间已满,他们找了个近窗的散座。老权点菜时,方先生用一把银色剪刀,一下一下剪自己的手指甲。老权坐下后,与方先生碰杯,方先生打量着他说,你的头发快全白了,牙齿还行吗?

老权说,行?花三四万了。菜做得烂一点,熟透了,没问题。不能啃猪蹄,啃鸡翅子。

那就多吃海参吧。

老权说,吃着。但那东西吃多了,身上有的地方会长刺。

什么地方?

还能有什么地方?

两个人都笑了。

喝了杯酒后,酒劲有点上头,老权便开口谈起复制碟片的事。他皱着眉头问,如今还能办吧?可否找那个记者,牺牲点儿休息时间?

方先生的脸微微暗红,探过头来,神秘一笑说,不瞒你,这事儿不像过去那样好办了,挺复杂的。听说,有了规定和制度,由资料室协调。你得找闵许可,他可是你的老部下啊。

找他?私下里能不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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