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拯救你
作者: 石国平1
胡小婕给闺蜜赵青艳打电话的时候,是早晨六点五十分。胡小婕为什么把她打电话的时间记得这么精确?因为胡小婕在打电话前,经过深思熟虑,并且几次看了时间,她是踩着时间节点儿打的。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赵青艳已经起床,在阳台上练瑜伽。赵青艳家的阳台很宽敞,很适合做瑜伽,她家的阳台当初是按照自己的意图设计的。赵青艳从不动手做早饭,早饭都是她老公刘南翔做。这些天刘南翔出差在外,即使这样,赵青艳也不会下厨做饭,她让保姆从外面买回早点。赵青艳衣食无忧,过着安闲的日子。孩子在上海一家合资企业,他们已经在上海为儿子全款买了房,儿子迟迟没结婚,用赵青艳的话叫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赵青艳虽然上着班,而且还是区图书馆的副馆长,可她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那种。毕竟老公是法院领导,领导家属上班,那是全凭自觉自愿。总的来讲,赵青艳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从练瑜伽开始的。胡小婕知道,赵青艳的大致作息时间就是这样。
胡小婕给赵青艳打电话,电话却没有接通。再打仍然没有接通。胡小婕想,这赵青艳怎么不接我电话呢?胡小婕就走到院子里,抓了一把鸟食去喂两只鹦鹉。鹦鹉就挂在葡萄架下的藤条上,看到主人走出院子,那只“紫蓝金刚”就说“主人您好”。另一只“葵花凤头”却耷拉着脑袋没有任何表情,估计情绪不怎么好。这两只鸟已经在胡小婕家的金色鸟笼里生活了三年,是胡小婕刚入住这里时有人送的。胡小婕一眼就喜欢上这两个聪明伶俐的鹦鹉。当初胡小婕选定这处住宅,就是看中它附带一个独立院子。有时候,看上某件物品,并非物品本身,而恰恰是它的附属物。这是一幢连体别墅,面积大,院子自然也宽敞。胡小婕可没少为这个小院付出心血,把小院收拾得非常别致,整理得相当上品位,石阶、假山、伞台、花树、花架、盆花、葡萄架,样样布局精致,处处体现层次感,而且给人一种别出心裁的直感。一处普通的院落能创意出一种低调奢华,体现着主人的品位和心性,难怪赵青艳第一次来她新家作客时,竟生出一些醋意来。赵青艳说,你做啥都做得那么精妙绝伦,真是让我羡慕嫉妒恨。胡小婕淡然一笑,我可没有你在阳台上花的本钱大。赵青艳呡一口咖啡说,那是。我家的阳台用的材质好,可惜无法给人展示,不像你这院子,过往的行人都禁不住往这里瞥一眼。胡小婕打趣说,刚才那几个人,是往这院子里瞅了,但那是冲着院子里坐着你这位大美人儿。赵青艳说,唉,老了,都半老徐娘了。胡小婕说,我看你是越来越俊俏了。赵青艳摸一下自己的下巴,是么?你可不要骗我,小婕你看我左腮这颗小豆豆,真是讨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青艳尤其在乎。那天赵青艳兴致异常高涨,帮着胡小婕在院子里拍了一段抖音。后来胡小婕悄悄发在自己账号上,许多粉丝赞叹不已。但胡小婕并没有让更多熟悉她的人知晓她的抖音号,包括赵青艳也没有说。她有上千个“花粉”,仅限于那些陌生圈子。
以往这个时间段,胡小婕一定在逗自家鹦鹉。院子里的两只鹦鹉,一只为紫蓝金刚鹦鹉,名字叫阿紫,另一只是全身洁白头戴黄冠的葵花凤头鹦鹉,名字叫阿葵。阿紫可以模仿各种技艺,如衔小旗、接食、样样精通,阿葵翻跟斗那是一绝。其实鹦鹉再聪明伶俐,也只是一种条件反射,是一种机械模仿而已,它们并没有发达的大脑皮层,没有思想和意识,不可能懂得人类语言。两只鹦鹉成了胡小婕最好的玩伴,成为她的依赖。胡小婕从这院子里收获了充实和满足。
但这一段时间,自从老公陈望军出了事,胡小婕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
陈望军已经被采取“留置”措施二个月零二十五天了,马上就三个月。据说陈望军的审查调查很快就要终结,马上就到审查起诉阶段。但胡小婕始终觉得陈望军是被冤枉的,最起码不应该与腐败分子连在一起。可现在,这已经成了明明白白的事实。留置,就是充分掌握了一个人的违纪违法事实后才采取的一种调查措施。这一点儿胡小婕非常清楚。胡小婕一直盼望能有奇迹发生,让丈夫陈望军的事出现拐点。一开始,胡小婕总怕人知道,怕被人问起,因为她觉得这是丢人败兴的事,可后来她发现,自从陈望军出事后,竟没有一个熟人朋友问起这件事。她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打听呢?到了后半场,她才到处托人找关系,求人情。可过去的老领导、在任领导,能找的她都找过了,有的连见都不肯见她,都明确表示这事插不上手,不好出面打听案情。一个人这么说,几个人都这么说,就跟统一了口径一样。她是急病乱投医,可乱投也得投,盼望有个救星,但这个救星迟迟没有出现。直到前几天,胡小婕才彻底放下自尊,直接给赵青艳打电话,期望通过赵青艳让她的丈夫刘南翔帮一帮她。胡小婕怕赵青艳拒绝,就先声明说,刘南翔是法院的,我找他法律咨询不是求情跑后门。赵青艳有些迟疑地说,我老公在北京学习呢,他要在北京呆二十多天,不过我可以给他打电话说说,让他帮帮你。后来胡小婕还是直接给刘南翔打了电话,那头刘南翔没有接,一直到了晚上刘南翔才回电话,说自己上课期间不能带手机。他并没有跟她多说啥,只告诉她可以先聘请律师介入案子,等他回来再面谈。
赵青艳终于回电话了。赵青艳跟胡小婕开玩笑说,一大早就叫唤,连上厕所撒一泡尿都催得让我心急火燎的。我还以为是我老公打的呢,原来是你打的。
胡小婕说,我又不晓得你在撒尿,你这泡尿撒得时间也够长了。
赵青艳说,我还刷牙呢。
胡小婕说,我就问你,你家刘南翔到底哪天回来?
赵青艳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他后天回来。不就剩下三天了么,你怎么比我还迫不及待呀?
胡小婕没心思跟赵青艳开玩笑。老陈已经到了审查起诉阶段,我想请刘院长给帮帮忙。胡小婕第一次称刘南翔为刘院长,脱口而出。
胡小婕每天奔走于“为夫请命”,而这个词还是从赵青艳嘴中说出的。赵青艳说,我觉得你家老陈比窦娥还冤呢,如果真要是把老陈判了,说不定六月飞雪呢。
赵青艳叫陈望军为老陈,也是脱口而出。过去赵青艳可是一口一个陈书记地叫着,赵青艳的改口让胡小婕一下子感觉有点儿突兀,也有些不适应。在胡小婕心里,赵青艳就是那种一有机会就得瑟,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小人得志般丑态的那种人。可胡小婕又不好发作。胡小婕只是在心里说,赵青艳啊,算你狠!嘴上却说,妹妹,你得帮帮我,帮我过了这道坎儿。
赵青艳说,我说姐姐,看把话说哪儿去了?你有难了,我们还能不帮?不过,能帮多少,这我可说不准。
胡小婕说,我是通过你给刘院长递话。能不能帮,能帮多少,不是还得等刘院长回来么?
赵青艳说,那当然,法律上的事,只能等他了。
胡小婕说,等刘院长一回来,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立马见他。
赵青艳没有接胡小婕的话,却换了话题。最近我们家杰杰不知道怎么了,情绪特别不好,我得领着它去看医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发情期?这都快秋天了,还发什么情呀?赵青艳说的杰杰是她家的那只泰迪。
赵青艳说话从来不着调儿,你说东,她偏说西。胡小婕没有心思听她胡咧咧,觉得自己现在好比站在独木桥上,几时会跌落水里,她真的说不准。但她已下定决心,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救老公陈望军。可她又一下子意识到赵青艳有一种幸灾乐祸在内心荡漾。
那头赵青艳滔滔不绝地讲着那些不相干的事,这头胡小婕耐着性子听她闲唠叨,可她觉得自己实在忍不下去了。后来胡小婕干脆按了免提,把手机丢在石桌子上,由赵青艳在那里胡咧咧,自己的思绪却在这几天的经历中反转回旋,像极了蒙太奇。
2
胡小婕始终忘不了她被叫到“基地”时所经历的那些片断。
人们称这里是“基地”。基地这个词,真是囊括四海,容量巨大,可以拓展为办案基地或者教育基地。办案人员对她有礼有节,可她从踏入基地开始,就怀揣着一种对抗情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这种表现会被办案人员认定是跟组织对抗。其实,她不是在跟组织对抗,作为一个被审查对象的家属,她觉得自己是在跟自己的男人对抗,跟自己的处境对抗。可办案人员不这么认为,质问她是不是想跟组织对抗到底?
她本不想跟组织对抗。可是,她不能让办案人员觉得自己胆怯、心虚,起码不能让对方认为自己理亏,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好欺负。她不晓得办案人员叫她来干啥,吃不准会问她些啥问题,但她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定下一条红线,那就是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一个字。
沉默是金,她想起外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你有权保持沉默。她曾是一个唱戏的,最擅长的就是表演。她一进来,就说自己有病,有啥病?不舒服的病,站不得坐不得病。
似乎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躺平”。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她一走进谈话室,一声不吭,就一骨碌躺在谈话室的地板上。动作娴熟老练,应该是她早年唱戏的基本功。可是她这么一躺,现场的办案人员吃惊不小。他们经历得多了,但一进谈话室一下子躺在地上的还是不多见。但奇怪的是,两个办案人员谁都没有走过来,他们似乎见怪不怪,没有任何惊慌,而是由着她躺在地上。
可是躺平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她也没有想好。她当演员的时候,都有剧本,下一步该怎么做,那是规定好的动作。有时候即使做错一个动作,比如意外丢了手中一件道具,作为演员完全可以临场发挥。她曾是一个戏曲名角,多少人夸她演技已经炉火纯青,虽有些夸大其辞,却也是事实。今天,在办案人员面前,她客串一个演员的角色。下一步该怎么演?她没了章法。很快,她感觉到不舒服,可她没有退路,只能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儿。她想起了瑜伽,就当是在练习瑜伽吧。可是,这真的不是瑜伽,她做不到平心静气,她在等待对方召唤。可对方却没有任何表示,他们在看文件,还是看材料,她不得而知。后来她想了一个办法,用嗓子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不是唉声叹气,也绝不是睡觉时打呼噜的那种声音。
果然,她听到一个办案人员走近她,对她的身体状况进行一番观察。她觉得这可能是改变她目前状况的救命稻草。可是,那人很快又从她身边离开了。她能听到能感觉到的,就是人家听到你的异常之后,及时过来看了看你,知道你没有事之后就走了。她想起,小时候她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一次妈妈打了她,然后让她吃饭,她才不吃呢,就躺在地上。就是这样的情境。但不同的是,那时候自己才十二岁,现在已经五十二岁了。整整过了四十年,那时候是一个赌气的小女孩儿,现在是一个中年老女人。都是赌气,那次是跟妈妈赌气,这次是跟办案人员对抗。后来,办案人员主动走过来说,旁边有一个席梦思床垫,如果她愿意,可以躺到那里去。她半睁开眼,看到两米远的地方果真有一个垫子。她觉得自己应该躺在垫子上,因为这地板上实在是不舒服。可怎么躺上去呢?是站起身走过去,还是翻身上去?用何种方式上垫子,成为一种选择。究竟是站起来,还是翻滚过去?这真是个问题。
后来她脑际间闪现出一个镜头,那是她年轻时候表演了多少遍的一个经典动作,《卷席筒》中小苍娃的翻身动作。小苍娃做几个翻身,就顺利进入嫂子收尸的席子中。现在,她是不是也可以用这个经典动作来改变她目前的困境?想到这里,她真的做了三个翻身动作,再附加两只胳膊的支撑,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滚上了席梦思床垫。这席梦思可比地板上舒服多了。她的这一动作,惊呆现场的两位办案人员,她听到其中一个人失禁般的笑声。
但任何一种姿势,只要时间久了,就会不舒服,就需要不停地调整姿势,包括躺在席梦思床垫上。可是,两个办案人员始终没有离开谈话室,要是频繁地变换姿式,对方会怎么看?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办案人员过来问她要不要上床休息一下?隔壁有一张床,你如果真的累了,可以去那里休息。等你想好了,再过来。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了,这里有看护医生,可以再给你量一次血压。渴了,你可以喝水。
她对办案人员说,她需要去床上休息一会儿。办案人员同意了她的请求。果真隔壁有一张单人床,她躺上去,枕了枕头,感觉舒服多了。最主要是,这里没有办案人员监视,一个人安静地在这张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小时。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有人给她送来一个快餐盒,她实在饿得厉害,你要不吃,对方不会把饭送你嘴里。这次她变聪明了,坐起来打开饭盒,扑鼻而来的是肉香。有米饭,有木须肉、黑木耳,还有几个小西红柿,还有半个鸡蛋。她可真是很少吃到这样的盒饭,觉得是一顿美餐。她蓦然想起当年剧团跑场的时候,经常吃方便面,偶尔也吃盒饭,但那时候的盒饭并不好吃,可今天她吃的这个盒饭,却非常香,吃着很“囔口”。囔口是本地人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饭菜非常可口,味道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