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说
作者: 多戈我感到冷。
我浑身发抖,心像被烙铁烤,快要蒸发,快要融化,一阵一阵冷汗从我的头皮渗出来往下淌。我发疯似地揉自己的脸,抓自己四肢,确保自己还存在。
“你在哪?”如果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我不骗你,我真的答不上来。当我醒来,我就已经在这个睁眼和闭眼一样黑的地方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提供参照,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我要呼救,我大喊,但发不出声音,这里似乎没有声音传播的介质,但我明明可以呼吸。
我决定逃生,匍匐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往前摸索着移动。在确定地面平坦且没有任何障碍物时,我起身走路,后来越走越快,索性跑起来。我奋力地跑,企图可以撞到什么东西,碰到这空间的尽头。我企图看到光,或是更幸运可以直接跑出去。
怀着这样的期望,我的双腿像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快速地奔跑。我得跑出去,但这个困住我的鬼地方仿佛没有尽头,到哪都是一样黑,还是我一直在兜圈子?我不知道。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奔跑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但好像只是一场徒劳,一次无谓的自我消耗,我必然失败。我消耗掉了所有力量,剧烈运动后产生的铅重感把我牢牢坠在地上,无法动弹,连思绪都变得极度缓慢。我即将陷入沉睡,在这半睡半醒之际,我开始怀疑,这个地方没有尽头,更没有出口,它如宇宙般庞大,却远比宇宙结构简单。我想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哦,是堵墙。
想到这儿我猛然惊醒,环顾四周依旧漆黑一片,我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在呼吸,这种阴森森的恐怖、压抑不断侵蚀我的身心。我开始失声痛哭,除了能感到眼泪在脸上划过,还是没有声音。这是一场无声的哭泣,像一场默剧,无论当事者多么悲痛,也没有人会被这悲伤情绪感染。
“你看啊,他哭得真浮夸。”对啊,他只是在哭而已,没有声音的哭泣不像是一场真正的哭泣,更多是一种浮夸的面部表演。哭只是形式,情绪是在声音中,你无法听到我的声音,自然无法知晓我的绝望。这有点可惜,有些奇妙,假如你能听到我的哭声,你一定会顺着哭声找过来,把我救出去。地面是我唯一可以感受到的物体,我用力敲击地面,用身体一遍一遍向地面撞去,我希望外面有人能感觉到震动,发现我的存在,好对我施以援手,可是没有收到一丁点回应。
我躺在地面上,任由冷汗从我身上淌,我的衣服被浸湿,眼睛被汗水糊住睁不开,索性就把眼睛闭上了。我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但我又无比坚定地相信我还活着,这惊恐敏感的灵魂托着疲惫不堪的躯体,是确确实实的存在。还能感受到冷,还能感受到疼,但这是哪里?出口在何处?我咬着牙拼命地想,我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我来之前在干嘛?我的大脑没有放弃和我作对,恐惧不断打断我的思路,我没有办法冷静,没有办法思考。我用拳头敲打额头,尽量让自己集中起来,纷杂的思路逐渐趋于统一。
唉呀!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回寝室的路上。对啊,我是从自习室走回寝室的路上,而且应该已经走过了篮球场。想到这儿,我大为惊喜,冷汗一下子收住了。我应该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如果这时间足够长,那我的亲朋我的好友,一定能发现我不在,就有人会开始寻找我。那时,他们就会找到这个地方,帮助我出去。想到这,我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再一次从眼眶流出,这次是因为激动,需要做的是静等,而且只能静等,等待救援。
但在等待的过程中,这大把的时间我该如何消耗?可以睡觉,但也不能总是睡觉,睡得太沉我会错过外面的救援,而且睡觉会让我四肢退化,失去逃生能力。突然我想到了你,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太过复杂了,但只要把问题说出去,就会变得好解决一点,于是我在黑暗里和万般恐惧中写下这封信。
我在暗夜里沉睡,一觉接着一觉,没有声音的绝对寂静,和没有光的相对黑暗,让我睡得很死,终究睡觉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渴望像冬天里的熊,在黑暗中长久休息,到积雪融化时恢复生机和活力。但过多的睡眠并不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觉得四肢乏力,头脑昏胀,尤其是在不得不睡的情况下,睡眠便成为一种辛劳,不会带来丝毫幸福感。
我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长时间,这里面没有时间,没有计时器。但按我头脑发昏的程度估计,应该是睡了很久,18个小时或一天两天,又或是熊一样睡了一个冬季,这都是可能的。在我沉睡期间,有没有人来救我,或是我错过了救援,我心里没谱。我盘腿坐起来,手臂放在膝上,像打坐的姿势。我聚精会神聆听,希望可以捕捉到一些细小的声音,结果一无所获。“为什么没有人来找我?”我纳闷,大家是把我忘了还是故意不来找我?这种想法让我心慌,但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极小。不,是绝对不可能。妈妈尤其是我的妈妈,一旦发现我不在那儿,一定会竭尽所能来寻我,这点我很有信心。现在唯一担心的问题是他们,大家,所有人,还没有发现我不见了,所以没有采取行动。那么,也就是说,在有人发现我不在之前,我要一直呆在这个地方,辛苦、漫长地等待。
我开始起身走走,舒展我因为睡觉而僵化了的四肢。这次的行走和上次大有不同,上次是为了逃生,这次算是运动。当然,如果能恰好碰上个洞让我掉出去那我更是求之不得,但根据目前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这种可能几乎为零。在我发现缺口之前,这个地方近似完美,近似完美的黑,近似完美的密闭,近似完美的刚好把我困住。
在这里行走,我可以完全放心大胆地把眼睛闭上,而不用担心会撞上些什么。我正着走,倒着走,肆意伸展。对,我还张嘴说话,尽管没有任何人和我对话也不妨碍我自娱自乐,我从最开始的打招呼开始说起,然后开始模仿电影里的对白:“哦,船长,我的船长!”我扯着嗓子怒吼,发出最大的音,也不用担心惊扰到谁,最后实在无话可说,索性开始背课文。因为听不到,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判断背诵的准确性,只是为了活动口舌,打发时间,就一直背下去,边背边走。这样的行走体验反而给我增添了乐趣,让我不那么急着出去。
我惊讶地发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背诵和行走之后,我没有感到口渴和想喝水的欲望,更没有饥饿和上厕所的念头,这个空间好像在自动填满我又自动排空我,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不依靠任何物质而得以存活。这个发现,让我十分欢喜,之前的阴霾情绪一扫而空。如果我现在不是还抱有逃出去的念头,这个空间也可以说是大体舒适。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温度,感受不到寒冷,而且不用吃饭给我省去很多麻烦。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而我就恰好被困在这里,如果有事情可以排解我的无聊那就更好了,所以我在百无聊赖的依旧黑暗中给你写下这封信。
“Cave”这个地方叫Cave,这是我给这个空间起的名字。这儿还像个cave,和山洞一样黑,和山洞一样充满未知,就在刚刚我听到了声音,这久违的声音——一段由几个音符组成的简易乐曲,明显不产生于空间内部,而是来自外部。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竟没辨认出这声音是真真切切地从耳朵听到的声音,并非来自我的想象。这乐曲持续了大概一分钟就逐渐变弱,最终消失,像从这里路过,着急赶往下一个地方。一旦确认了声音的真实性,一阵狂喜的战栗席卷我全身,我即刻开口说话,我想要听到自己的声音,但周围缄默依旧,那这从外部传来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呢?是一个信号,一个征兆,还是一次玩笑,一次嘲弄?我冷笑,笑得苦涩、勉强。
我不知道这个简单的乐曲会不会再次传来。我期待它再次光顾这个cave,这样我就有了事情可以期待,将等待乐曲再次响起。声音再次传来时,就是我再与你诉说之时。
果然,乐曲终究还是响起来了!我难以遏制我的激动,就连心也伴随着声音的到来再次复活。我在心里默数着乐曲的长度,一秒、两秒、三秒……四十一秒,足足响了四十一秒,这足以让我振奋。在黑暗中无所事事的等待,连一分钟都被拉得很长。于是,等待乐曲成了我在黑暗里的唯一娱乐,要不然我非死不可。
这乐曲结构简易,刚学琴一周的孩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弹奏,但它对于我却具有振奋人心的强大力量,就像一道光照进这密不透风压抑的黑暗,让我稍稍地有所喘息,我希望这乐曲永不消逝。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尝试睡觉,但总是睡不着,坚硬的地板硌得我腰疼。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最佳的入睡姿势,脑子也依然活跃,没有半点入睡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之前睡得过多,缺少运动,不够辛苦。我即刻起来跑步,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继续跑,最后连走都没有力气的时候,就站在原地做操。
我假装成农民耕地的姿势,举起空气中的锄头插进想象中的泥土,还不断弯腰捡起泥土中的石块。我想象有炙热的太阳烘烤我的后背,正午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豆粒大的汗水掉入泥土中。我就辛苦劳作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企图用汗水滋养这片土地。我一点都不吝惜自己的力气,弓着腰拼命干活。一次次挥起空气中的锄头,插进想象中的土壤,松完一排的泥土,再接着下一排,直到感到后背冒冷汗,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到山那头了,暮色已将这片土地笼罩。放眼望去,原来这片土地上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到了米勒的《晚祷》。天的另一边已经完全黑了,在这悲壮的暮色下,我流光了所有的汗,用尽了全部的力。我瘫倒在刚翻过的土地上,把脸埋在泥土里,感受来自土地的湿气和凉气,等待黑暗的到来。
我在自娱自乐方面的确有些过人的天赋,当这一切结束时,我的四肢感到疲倦,头脑也昏沉起来。我在地上摆了一个“大”字,想象自己枕着只在童话故事书里见过的羽毛枕头,身上盖着厚实温暖的棉被。好在,这坚硬的地面并没有阻碍我想象力的发挥,我很快就拥有了一切。我在心里默数着心跳的次数,焦急地等待睡眠的到来,但越想睡着,就越睡不着,睡眠被焦躁赶得远远的。我已经给睡眠创造了最有利的条件,可睡眠并未理会我的请求,大脑皮层依旧活跃。
我猜想人的睡眠会不会是由一个开关控制?如果真是这样,那睡觉就应该变得和开灯关灯一样容易,只要能够找到控制开关,人人都有机会摆脱失眠造成的精神疲倦,这样人类就能免去很多苦恼。但如何找到这个开关,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轻松就能达成的事,否则世上为什么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在与失眠做斗争,就连我——已经远离了大地和大地上的生命,在这半真半假的空间里,依旧无力和失眠抗衡,就连最强势的呐喊也会在失眠面前失去气势。失眠,人类的苦行课。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和多次尝试未果后,我索性放弃入睡的念头,反正也没有什么事等着我干,那么睡着睡不着对我也没有多大影响,也不必花费力气在这上面纠结。想到这点后,柔软的枕头和温暖的被褥随即消失,我又躺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脑袋依旧昏沉,但又十分倔强地抵御睡眠的到来,我在这半清醒和半沉睡之间徘徊,想到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位工作在庄园里的园丁,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花草打交道,工作内容重复单调。但他工作十分勤恳,从不越距,也不偷懒,管家看中他踏实能干,就让他去看护一片玫瑰花。虽然和以前的工作内容也无多大区别,但能得到管家的赏识,园丁很高兴,工作也比从前更加努力。园丁打理这片玫瑰花,每天除草、施肥一点也不马虎。没过多久,园丁的老婆去世了,他向管家请假回家料理老婆的葬礼。他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从未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悲伤,回来之后又投入工作,这一点管家对他赞赏有加。
但奇怪的是,自从他回来之后,就常常睡不着觉。后来,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几乎整晚整晚睡不着,“难道是因为夫人去世的缘故?”但园丁对于夫人的离世并没有感到多少悲伤,同时他也为自己的麻木感到意外,但这的的确确是他全部的反应。人们口中的克制,实际上是对他情绪的夸大,似乎夫人的离世并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这不应该成为他失眠的原因,他还像原来一样上班,和工友们吃饭,可就是睡不着觉。
在他找到原因之前,他依旧每晚都要忍受失眠的折磨,每天走路都是头重脚轻,一不留神就要一头栽在地上。他照例去上班,尽量把工作完成得像从前一样,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在工作时间犯困,脑袋好像灌了十几斤铅,发癔症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他也越来越力不从心,直到某天除草时失手剪掉了一朵玫瑰花。
他惊恐极了,被吓破了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失误,他哆嗦着回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不敢出声,从此园丁再也没去上过班。
他躲在家里每天就做两件事,吃饭和忍受失眠,直到家里再也没有食物,他就只喝水。他像一个将死之人,失眠让他精神恍惚,让他丢掉了工作,最终失眠要要了他的命。他感到他的头要爆炸,不肯休息的大脑要把他的躯干累死,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不能让失眠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