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柏丁丁
作者: 傅菲喜多是个开棺材铺的木匠。一把斧头劈出来的棺材,装下了饶北河上游几十年故去的人。他的板斧开口大,锋口呈半弧形外圆出来,像一轮下弦月。木是两头圆的细叶扁柏,胸径达一米之上。锯成木段的原木,横架在两个马扎(方言:承受重力的三角形木桩称马扎)之间,他抡起大板斧劈下去,吼起:
开山树倒啊!
斧劈下去啊!
皮开肉绽啊!
老木棺材啊!
老木棺材啊!
装下我爹啊!
装下我娘啊!
爹娘快活啊!
原木在他大板斧下,成了船形的棺盖板。满地大片大片的木屑,堆得蓬蓬松松,散发柏脂的馨香。板契板,缝合缝,打入木楔,做5个工,原木变成了一副棺材。喜多躺进棺材,试试身子,拍拍回头板(棺材头的竖板称回头板),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一副好棺材。
1995年,林场改制,喜多改行做了木匠,专做棺材卖。人都会死,死人都会装入棺材。不要棺材的死人就是短命鬼,被稻草或破篾席子卷了,埋在荒僻的山旮旯肥油茶树。16岁,他随爹上山做了伐木工人。他喜欢伐木。漫山遍野的细叶扁柏、黄山松、樟子松、水杉,他和十几个工友,怎么砍也砍不完。树年年砍年年长。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人工种植森林,高耸的山体连绵,汪洋肆意,常年被雨雾笼罩。他的斧头磨得又白又亮,充满了对树的饥渴。
天蒙蒙亮,他和工友一起上山。雨雾湿湿的,鸟语湿湿的。山野寂静,涧水呜呜呜地流淌。他们带着饭盒、腌肉、白米、酸萝卜、土烧,驻扎在山腰,赤裸着上身,抡着大板斧伐木,唱起号子:
“顺山倒呀,嘿;
女人走开啊!”
“上山倒呀,嘿
女人抱上来啊!”
“下山倒呀,嘿
女人送饭来啊!”
“横山倒呀,嘿
女人背娃来啊!”
号子声雄壮,像一头头公山鹿在森林追逐母山鹿。山鹿在跳过溪涧,跳下山石崖,在林中奔突。他们在山上,掘土洞,架石块,吊铁锅,生火造饭。腌肉在米饭里溶化,油滋滋,肉香四溢。饭糯,面目慈爱。那是世间最好吃的饭了。饭端在手上,扒一口,汗滴下去,挖进嘴巴吃。饭里有肉香,有木炭香,百吃不厌。
山坞里,都是斧头吃进木头的声音:叮-哒-,叮-哒-,叮-哒-。铿锵悦耳。斧头多么贪婪,像一张喂不饱的嘴巴。斧头是一口深井,越填越深。
伐下的木,去枝去冠,树成了原木,顺着山沟沟溜下山。原木横七竖八地躺在山谷,赤裸裸,褐锃锃,充满热情。他们6人一组,抬起原木,抬到空旷的堆木场。他们吼起:
挺腰起呀,嘿!
稳步走呀,嘿!
加把劲呀,嘿!
……
喜多看到高大蓬勃的树就激动。伐了20余年的木头,他不得不扔下斧头去浙江做工。他在电厂日夜守着一台发电机。他感到乏味,他觉得自己肉缝里长出了蘑菇。他爹对他说:机器是死的,你不是守着机器,是守着自己的死期,一年一年地守,守到自己人没了。喜多去学木匠。人到中年别学艺,人精艺不精,找不到事做。喜多心糙,便专做棺材卖。他开了一个大院子,收干木头。
院子堆着细叶扁白、黄山松、香椿、苦槠、锥栗等原木。这些都是做棺材的好木料,木质坚硬,纹理细腻大方,耐腐耐蛀耐潮。他是勘木的好手,客人送来木料,他用手拍拍木料,听木质发出的声音,他就辨别出原木阴干了几年,知道是在阳山阴干还是阴山阴干的。他说,木如丝弦,不同木质音色不一样。南山有一个卖原木的人,拉来一大车,有18根各种原木。他让喜多勘木。喜多拿起毛笔在原木上标注阴干年份,和他对照,相差无几。南山人说:你天生是吃木头饭的,木头是你身上长出来的骨头。
啪当,啪当,啪当。大板斧吃进干燥的原木板,木屑飞溅。他的腿拉开马步,他的上身下挫,他粗粗的臂膀鼓起,他的喉咙喷出了“哈、哈、哈”的吼叫声。每一斧劈下去,他吼一声。斧在闪光。斧口消失在木质里。“嚓啦嚓啦嚓啦”,木片从厚木中裂出来,干脆、利落,像一种诀别。同一根原木,木质与木质是会诀别的。树成了原木,诀别已注定。即使不诀别,也会一起烂,或一起腐朽。不诀别的木质,暂时固定在一块板上,等待日后一起腐蚀或被虫蛀空。喜多很享受斧头吃进木头的感觉。锋口陷入木头,他的手微微震动,斧头发出沉闷冗长的嗡嗡嗡之声。这种声音,别人听不见,别人听见的是斧头碰撞木头的沉重之声:啪—当,啪—当。喜多听见了这种声音,微弱的、颤动的、持久的,他知道斧头很欢快。墨线在原木身上绷出死亡的投影。墨线又粗又黑,细墨液被绷紧的墨线溅起。他倾尽全力,把一块树瘿劈了下来。树瘿是树死去的病瘤,木色深沉,坚硬如石,纹理扭曲杂乱。有树瘿的部分,做棺材头最好了,死人一样沉重,威武雄壮。一副棺材好不好,全看棺材头的分量。只有树瘿够这个分量。
一年,喜多卖50多副棺材。他做出来的棺材,搁在茅棚里。茅棚是木架按照屋舍的结构搭的,可以摆12副棺材。茅棚通风,很适合阴干木头。有客人来买棺材了,他也陪着。客人只知道看棺材板厚不厚,板缝是大还是小。客人颠起棺盖,掂了掂,沉沉地压手,说:好棺材,抬起来沉肩。似乎棺材越沉,对死者越敬重,似乎自己尽了最后的孝心。喜多通常不说话,只出个价格。选什么棺材是客人的事。
来的客人大多是匆匆忙忙的。因为死者并不知道自己会死,或者说,不知道自己死得比预料中还早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谁敢说自己什么时候死呢?怎么死呢?死在哪个地方呢?世间,什么事都可以吹牛,什么事都可以行骗,唯有死不可以。死比活更真实,更情真意切。世上如果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死。大部分人死得脚步匆匆,还以为自己才活了一半,连个棺材也没备下。死者的孩子或兄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买棺材。世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借,命都可以借,唯有棺材不可以借。人间寄居几十年,四处奔忙,八方游荡,苦海挣扎,人最后寄居的只有这个木柜一样的棺材。棺材只属于死者个人,不会被人占有,不与任何人分享。人活一世,什么都带不走,除了棺材。
有个客人说起他爹的死。他爹才47岁,身体强壮,感冒也没得过。用他爹的话说:医院是赚不到我一分钱的。他爹昨天早上坐火车去义乌,因为座位和一个老人发生争执。老人耳背,占了他爹的座位,他爹让老人起来。老人是个暴躁的人,争执了起来。他爹骂老人:你下了车就死。老人骂他爹:我现在看着你死。他爹气得血上涌,往后一倒,嘴角抽搐,脸发青,眼睛瞪得像铜铃,脚用力伸了伸,直挺了。他爹就这样死了。他爹高血压,但无人知道。他抱着棺材板哭:爹呀,早上出门都是好好的,被人活活气死,死得好冤啊。
也有提前订制棺材的人。这样的人,生活比较安稳,过了花甲之年,儿女已成家立业,孙辈满堂。他唯一想到的事,便是置办一副好棺材,去棺材铺看了又看,看木料,看斧功。再好的棺材,他都会不满意。他便和喜多促膝长谈,说人老了,没啥事挂意的,就是置办老夫老妻的棺材。他说,木料要用老扁柏,木板要厚,斧劈出了,最好别上刨子、铲子,多打几个木楔,木楔要长要粗,最好用山楂木做木楔,板槽要挖深,契合得漏不了水。他说什么,喜多都是点头,嗯嗯嗯地应答。喜多知道,对于一个只想着订制好棺材的人,棺材师傅最好的应答是不提建议或不补充建议。订制棺材的人付了订金,说:置办了棺材,我就没什么事麻烦别人了,活着都没麻烦别人,死了就更不麻烦别人了。说完,松了松口长气,似乎对死有些从容不迫了。
阿生是个特别的人,才37岁,他就给喜多订制棺材。喜多莫名其妙,不肯接,说:世上哪有你这号人呢?吃得做得,孩子还在读初中,房子都没建,就给自己买棺材备着,是不是钱藏着骨头肉就发痒啊。
老叔,其它东西备着,都会浪费,备着棺材不浪费。万一我活了80岁,那时棺材很贵,说不定我儿子舍不得给我买棺材,用一个瓮把我草草埋了。我活了一辈子,不值得棺材抬上山,我何苦辛辛苦苦活啊。我们镇里,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阿生说。
喜多不好再说了。人有很多事,无法预料。一个被称兰婆的老人,农历七月廿三,办完了90岁的寿酒。客人散了,她74岁的儿子对她说:娘啊,你看看我的牙齿,一个不剩了,我老了,养不了你啦。兰婆抱着儿子的头,说:儿子,你千万别活到我这样高寿,高寿是我最大的不幸。你看看你爹,没过而立之年,便丢下我不管,走到土里也不哼一声。你爹多痛快,不用熬几十年。
兰婆换了衣服,颠着一双小脚,往河边走。他儿子在门口看着他娘走。他娘过了石桥,过了斜长的沙地,下了草坡,不见了。草坡过去,就是饶北河。河岸高高的枫杨树,一排排,喜鹊喳喳叫。过了一个多小时,他看到他娘又回来,浑身湿透,水往裤脚流。他问娘:娘啊,你去河边,怎么又回来了呢?
他娘哭丧着脸,说:儿子,娘对不住你,娘投了河,又被做篾的三楂师傅救上来了。三楂师傅骂我,说儿孙死绝了,也不要投河,儿孙养不起,他来养。儿子,你说说,我还要不要投河啊。
兰婆把寿酒余下的钱,给喜多,说:趁这些钱,还在我手上留着,置办一副泡桐棺材吧。
喜多说:婆啊,泡桐板3年就烂,没人用泡桐做棺材。
兰婆说:3年烂,算慢了。我生了儿子,是作孽。我该睡泡桐板。
喜多说:婆啊,你是我们村最长寿的老人。我送你一副棺材。
兰婆说:我活了这么长,没见过人送棺材的。人烂在床上,也不会收棺材作礼的。我睡泡桐板还我的孽债。
喜多说:那我收你一块钱。我上山砍扁柏,做上好的棺材。
喜多磨了大板斧,伐木。山野空空,啪当啪当。他已十余年没有伐木了。每一条山路,每一条山湾,都是他熟悉的。他知道哪个山坡,有好木料。扁柏也叫侧柏,树冠广卵形,小枝扁平,排列成平面。叶小,鳞片状,紧贴小枝,呈交叉对生排列。树冠一层叠一层,风暴或大雪来临,因树桠无法承受树冠的重量而坍塌,扁柏便拔地倒塌而亡。喜多剁树头去树根,分段,从山沟沟滚溜下原木。原木在涧水里,泡上3个月、暴晒3个月,再泡上3个月、暴晒3个月,扁柏拍起来呜呜作响。去了糖分去了空气的扁柏,显得浑厚、朴素、大气,木质越紧致,纹理越细密俊朗。
做了棺材,喜多请来油漆师傅,漆上大红土漆。喜多请来五好先生,在回头板上落字:日出有时 月落永夜。三楂师傅请来一对唢呐、一对长号,给棺材披上红绸布,迎进兰婆屋里。
人常有意外,喜多便多备几副棺材搁在棺材铺。有一次中午,乡里来了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提个黑色大公文包,他哭丧着脸,说:喜多师傅,有16副棺材卖吗?
他的话把喜多吓傻了。喜多说,买篮子也没人一口气买16只的,哪会有竹器铺备16只篮子的。
中年人挂着肉绷绷的脸,坐在棺材板上,吸着纸烟,说:载摘茶人去花烧板(高山小村)的拖拉机,在分水关翻车了,一车18人,死了16个,一个摔出车斗落了水坑断了腿,另一个挂在路边松树上,逃了一劫。
花烧板海拔有800米,是一个出产好茶叶的地方。每年谷雨前半个月,包茶山的浙江人请周边的采茶人上山采茶叶,工钱一天一结。手脚快的人,一天采10个小时,可采80来块钱;手脚慢些的人,可采60来块钱。采茶人在凌晨4点便要到茶园,采4个小时的露水茶,下午4点收茶青,各回各家。镇所在地距桐子坑有30华里,桐子坑到花烧板还要走5公里山路。宋大嘴50多岁,开长挂斗拖拉机,去各村接采茶人,送到花烧板,收每人来回4块钱车费,也随采茶队一起采茶叶。茶园不是很大,一季茶采半个来月,便完工了。想挣几个活钱的中年妇人,结队坐宋大嘴的拖拉机去采茶。
年年如此。有的人采了一季便不采了,采茶累人,站一天,腰受不了,双手酸痛,脸晒得像猪肝。有的人季季采年年采,买布买盐买鞋买米,等着这些钱支销。有几个常年采茶的人,也都跟喜多相熟,平素也有走动往来。喜多问苦脸的中年人:安红姐不晓得这次去了没有?
中年人说:还没登记出来,我先来买棺材,料理后事。棺材明天就要,最晚在后天早上9点备齐棺材,大货车直接来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