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作者: 安宁一
家里来了一个讨债的人。
是父亲编筐欠下的买腊条的钱,筐卖出去了,钱却打了白条,父亲也就没办法偿还买腊条的钱。母亲称呼讨债的男人为老刘。老刘不怎么爱说话,来我家后,径直就坐在饭桌旁,自己拿筷子和碗盛面条吃。母亲说了几次,父亲出去讨债了,讨债回来有了钱,就给他家送去,但老刘就是不吭声说回去。吃完了饭,老刘还会刷刷自己的碗,放回碗柜里,而后便坐在院子里,倚着墙根眯眼晒太阳,好像他是我们家里的某位老爷。
有时候,老刘还会跟我说一会话。我每次都看看母亲的脸色,如果她朝我瞪眼,我就赶紧溜掉,任老刘手里有什么宝贝诱惑,也不上前靠近。如果母亲和颜悦色,她自己也跟老刘唠嗑说一些闲话,我也会放松了警惕,回答老刘诸如学习啊考试啊之类的问题。我从老刘跟母亲的唠嗑中,知道老刘的女儿跟我一样年纪;他也正和父亲一样,愁着明年开春时孩子的学费。母亲听了这话吓一跳,赶紧将问题朝别的与钱无关的方向上引。可惜,老刘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即便母亲不搭理,他也继续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而我,就倚在墙根旁,一个人孤独地玩着纸牌。
老刘大约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他于是停止了絮叨,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他还耐心地教我叠复杂的纸牌,或者青蛙天鹅之类的玩具。有时候我会跟他争执几句,抱怨他叠的没我好。老刘这个时候就呵呵笑起来,好像他在陪着自家姑娘玩耍。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脊背微微发烫。鸡在院子里奔跑,拉着新鲜的粪便。猪圈里新添的两头小猪,正哼哼唧唧地叫着,这叫声让寂寞的庭院愈发地安静。我仰头看着天空,那里一片深蓝,让人陶醉。老刘也跟我一样抬头看天,只不过,他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刘没有父亲讨债的耐心,不过住了三五日,便卷了铺盖回家。那时,村子里已经稀稀拉拉响起小年的鞭炮声。我和母亲将老刘送出门去,母亲带着一脸歉疚的笑,让他慢走。老刘挥挥手,叹一口气,说:等老王回来,有了钱,好歹给我送一些吧,就算大家都过个好年不是?母亲再一次歉疚地点点头,说放心吧,孩子她爹讨到钱,一定送去。我不知为什么,看着老刘佝偻的腰,慢慢消失在巷子尽头,心里有些难过,好像少了一个陪我玩耍的伙伴。
二
矮小瘦弱的Laurie,迈着肯定不是练芭蕾形成的八字脚,推开教室门的瞬间,不知是谁在角落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早就听说学院要来几个年轻的美国外教给我们上课,大家都盼着男老师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女老师呢,不奢求多么漂亮,但至少笑容甜美,声音温柔。可是Laurie呢,长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僵尸脸也就罢了,嗓音还怪怪的,说不出是沙哑还是尖锐,反正一开口,就会把人的耳膜硌得生疼。
但不喜欢也得接受,谁让她掌管着我们考试的生杀大权呢。在但凡外教的课便可轻松通过的国际惯例下,Laurie却一上台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哪怕是小到一次作业,但凡让她发现不好好完成者,一律不能通过这门选修课,如有作弊或抄袭者,则直接剥夺补考机会!
Laurie永远跟我们斤斤计较,坚决不放过任何一个人的错误,以至于最不容易引人关注的她,很快成为整个学院的焦点。大家都知道有个叫Laurie的外教,爱跟人死磕,如果你不想好好活着,就去选修Laurie的课吧,她尽可以用一次作业,就将你折磨到容颜憔悴。
期末考试,班里有一男生冒着风险,将小抄提前放进兜里,并趁Laurie转身的空当,偷偷拿出来。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后背上长了眼睛的Laurie,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把拽过男生的试卷,当场撕成两半!同时尖声警告已被吓傻的学生,再有违者,将是同样失去补考机会的下场,且会被立刻驱逐出教室!
所有人都被Laurie震住了。谁也没有想到,Laurie会在快要结束中国之行的时候,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告诉我们,抄袭不仅可耻,更是对人生机会的扼杀。那个男生已有两次考试不及格,再有一次,他将无法顺利毕业,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却最终在铁面无私的Laurie面前败下阵来。事后,不管他如何去向Laurie求情,都无济于事,她坚持认为,这是对她的欺骗,是她完全无法接受的羞耻,也是男生应该受到的惩罚!
学生们都说,她这样不近人情,在我们心里烙下如此深刻的印记,离开的时候,会开心么?她回到美国,重新成为被人忽略的影子,会不会想起这段同样黯淡的人生经历?
我们为Laurie忧心忡忡了许久,最终,想象中的离别还是来了。相比起别的外教房间里的喧哗热闹,Laurie的住处明显有些凄清。除了班长带领的女生慰问团,用班费象征性买了一份礼物送给了Laurie,她的房间里,再也没有外人登门拜访过的痕迹。我们这些前来送行的人,站在凌乱又空寂的房间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违心地表达不舍,我们没有那么虚伪。给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又怕她浑身的刺会将我们扎伤。我们真的不喜欢Laurie,也从未对她有过一丝的留恋。她的来与去,对于我们,不过是一段不怎么美好的人生交集。
Laurie提着行李,关上门的那一刻,又忍不住将门推开,好像忘记了什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她当然什么也没有落下,她只是眼睛有些湿润。Laurie的泪水,究竟为这段难忘的时光而流,还是为她尴尬的存在而流,谁也说不清楚。我只是注视着她,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快步走在人群的前面,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如此地孤独。
三
开学典礼,博士乐山坐在小马扎上,世外仙人一样,边啜饮着一小瓶娃哈哈AD钙奶,边视线飘忽地仰头看操场上空云朵的画面,大概过去三十年,也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对了,他还穿着公园里练习太极拳的大爷们常穿的白色对襟大褂,那衣服肥肥大大的,也或许是他太瘦太仙了,于是整个人便在衣服里四处飘荡着,好像一朵飘荡在天空上无着无落的云;那云还很好奇,时不时就停下来,探头到烟火浓郁的人间张望一会,看人类怎样蝇营狗苟地忙碌。
乐山是书法专业的博士,也是某个流派创始人的关门弟子。我不懂书法,有时见乐山写的字,在学院大厅里展览,过去看上一会,瞅半天也认不出几个。但是却觉得练书法的,非得是乐山这样不声不响游来荡去的闲人才可。否则人都飘逸不起来,赖在人间拼命地四处跑场子挣钱,这里一笔,那里一勾,怕书法也跟着俗了,拖着一袋子黄金珠宝一样,灵动不得,也飞升不得,活活累死在人间。
乐山是学院的元老级学生,本硕博都在同一个校园里晃来荡去。我怀疑他是学院门口一株盘根错节的梧桐,谁也赶不走他,更别想将他拔掉。他的根系足够发达,已与那些古老建筑、知名雕塑一起,成为校园的一个部分。我那时还猜想他毕业后会留在这个大学教书,后来这一伟大猜想,果真得以实现。于是,一辈子长在同一个校园的乐山,便成了我们奔赴北京时的根据地,只要北京城还在,乐山便也不会离开。如果北京城不在了呢?乐山也还是在,他要跟这里的泥土啊、尘埃啊、大地啊,化为一体。
学院的顶楼是书法系的教室,两张很大的木桌拼在一起,上面只有一支笔,一个砚台,和一沓厚厚的宣纸。书架上的书,也是很仙的颜体柳体或者王羲之之类。空荡荡的桌子上摆着一盆飘逸的文竹,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怀疑在这样的教室里,长久地待着画画或者研磨写字,人会成为《搜神记》里的神仙,或者化身一只知了,趴在书桌上,悄无声息地就退了壳,而后翼翅一振,冲上云霄。
乐山有一颗童心,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认为。他一心沉浸在书法和绘画中,好像沉浸在游戏中的孩子,乐此不疲;外面的天光是怎样的,人群如何喧哗,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墙壁上的蜗牛,慢慢地朝着树叶漏下的天蓝色爬去,至于何时可以抵达,一起赛跑的兔子又怎样超越了他,于他,根本无关紧要。
那时大家除了学术论文,都在利用博士身份和人际资源,去校外代课,写剧本,做策展,当主持,挣取外快。乐山出身优越,不用为了谋生东奔西跑,但他却因写字绘画的天赋,和流派传人的声誉,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外快可挣。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羡煞我们这些急功近利的俗人。于是每次我急匆匆从教室出来,赶着去见某个出版社的编辑,总会碰到乐山慢悠悠从学院对面的小花园里走过来,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我怀疑他刚刚在旁边假山上打完一场黄昏的太极。
我于是冲乐山打招呼,问他最近在忙什么?
乐山便孩子似的咧嘴笑道:练字呗!
我问室友橙子:乐山十年如一日地在校园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就没有烦过吗?
橙子与乐山是研究生时的同学,常常有看着他长大的错觉。不,在她眼里,乐山根本就没有长大过,母校像一个安全结实的蚕茧,他隐匿其中,安静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雨声,挥毫泼墨,写下一行行潇洒俊逸的诗句。有一类人,生下来就不再长大,即便读到了博士,再留校做了大学老师,他还是有一颗远离喧哗的成人世界的心。他拒绝长大,也被时间善意地挽留下来。
学院每个专业的老师,都能认出乐山那张孩子气的脸。新来的学生,对学校规章制度有什么不明白,去找乐山,也总会得到满意的答复。他说话的时候,慢腾腾的,有些让听的人着急。大多数博士的语速,都是飞快的,好像说话也是一场论文答辩,怕人听不懂“内容摘要”和“关键词”。女博士的语速,比男博士更胜一筹。以至于每次跟一个女同学聊天,我总是插不上话,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却发泄不出来。乐山就从不憋着,如果人家话多,他就微笑着不发一言,等人家说完了,他只点点头,回一个“好”,或者“行”。大家提议去聚餐,他也很少表态,我怀疑吃饭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可有可无。
乐山究竟在想什么呢,走在或许连蚂蚁都是十年前那一只的校园里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乐山也从来不说。好像,他即便做校园里的一只飞虫,一株小草,一朵流云,一片叶子,都无关紧要。
四
博士宿舍楼附近,有一卖油条的中年男人,每次去吃早饭,从没见他抬头看过路边的风景,也没见他像别的摊主一样,互换着尝尝彼此的早点。他的脸永远都是烟熏火燎的颜色,他的手也永远在做着揉切翻夹的动作。只有顾客吃完支付费用时,他才会抬头谦卑地笑笑,而后点头说声“慢走”。
男人的油条色泽鲜亮,入口生津,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周围的商贩都有帮手,要么是妻子,要么是孩子,或者老人,唯独他,始终一个人骑了三轮车,寂寞地来去。只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他的旁边。他的脸上即刻有了少见的色彩,像一株卑微的小草,突然被温暖的阳光照亮。他欣喜地拿了一条凳子,让女孩坐下,又问她想吃什么。女孩懒懒地抬一下眼皮,说,随便。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一下周围的早点摊,而后迅速锁定在相邻摊位热气腾腾的馄饨上。
男人要了一碗分量很足的馄饨,给女孩端过来,又憨厚地笑笑说,馅多皮薄,好吃得很。女孩并没有多少反应,埋头吃了半碗,便将筷子一丢,转身要走。他急急地将女孩叫住,说,上补习班的钱,一块拿着吧,我今天忙,没时间给你送去。女孩这才住了脚,接过他手里一沓浸满油渍的零钱,又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便走开了。
那半碗剩下的馄饨,男人抬头看了几次,眼睛里带着一丝的渴盼,直到摊主走来将碗收起,他才失落地移开视线。
隔天去吃早点,见他正坐在摊位后面,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捏块咸菜,就着北京春天的风沙,低头默默吃着。筐里的油条还是热的,但他却像没有丝毫的兴趣,看也不看一眼。那顿早餐,因为城管来赶,我吃得很是匆忙。走的时候,他一个劲地朝我道歉,说“下次再来啊”。
半个月后,我又去吃,却没有发现卖油条的摊子。我失落地买了一碗馄饨,边吃边等,希望能看到他骑着三轮车的瘦削的身影。但直到付钱要走时,也没有等到。我忍不住问卖馄饨的女人,油条摊主怎么没来?女人只淡淡给我一句:死了,车祸。我吃惊,问,什么时候?女人数零钱的手,慢慢停住,叹口气说,十天前的一个早晨,他在我这里吃了一碗馄饨,骑车回家的路上,被迎面开来的卡车撞出去十几米远;一年多了,他都没舍得在我这里吃一碗馄饨,那天不知怎么地,终于肯花钱要了一碗,也算老天怜悯,让他走前能圆一个愿望,只是可怜他的女儿,母亲早逝,现在,供她读书的父亲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