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楼

作者: 顾艳

郑迪搬到华盛顿特区居住,已经两三年了。每到樱花时节,许多往事令他浮想联翩。有时他会傻傻地哭和笑,但这样的状态不能告诉妻子瑶瑶。如果被瑶瑶发现,会认为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强迫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事实上,郑迪只是沉浸在往事的回想中。现实与幻景,让他觉得住宅周围的空气不一样,阳光的色泽也不同,甚至连绿色的树木,小河里的流水声都在向他倾诉。有时他坐在后院的石凳上,认真思索其原因,根本找不到理由。

走在后院附近的一片小森林里,横七竖八的树枝,让郑迪躬身而行,倾听溢满四周的自然之音。穿过树林,他来到一个小山坡上,风中樱花甜蜜的香气,却有死亡般的气息。他缓慢地朝前走去,春天的夕阳在山顶上一点点西沉。屈指算来,他在美国已生活三十年了,但内心记忆深刻的东西,还是故乡杭州的陈年旧事。

一股风吹来,寒意袭人。郑迪往回走的路上,能一览无余地望到成片的樱树林。面对那些盛开的樱花,郑迪的脑海里却是一片花瓣凋零的景象,宛如突如其来的樱花暴风雪。郑迪终于明白,他的坏心情全来自与故乡的时间和距离。自新冠病毒全球大流行以来,郑迪已经两年多没回故乡,那些沉淀已久的故事,仿佛十月怀胎,不得不倾吐出来了。

回到家里,郑迪终于明白了坏心情的原因,他迫不及待地坐到电脑桌前,瑶瑶唤他吃晚饭,他摆摆手说:“不饿不饿,我要回故乡,回到我们从前居住的那条小弄堂里去。”瑶瑶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雪白的电脑文档,莫不是患老年痴呆症了?

“别傻乎乎地坐着,吃饭了。”瑶瑶的声音,震耳欲聋,让沉浸在思索中的郑迪心里一紧。

郑迪一向怕瑶瑶,拿她没办法。瑶瑶任职于房地产公司,既能赚钱又会干家务,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实权。若不想找麻烦,他就得唯命是从。郑迪已经顺从惯了,只要瑶瑶喉咙一响,他就默不作声。这是他经营的夫妻之道,无论从国内到国外,再从加州到华盛顿特区,他们相伴而行,很少吵架。当然瑶瑶让他做的,并非他都乐意,就像这会儿,不配合就会发生争论,浪费口舌。

吃过晚饭,郑迪迫不及待地又坐到电脑桌前,仿佛电脑就是他通往故乡的路。他在幻觉中让岁月倒流,重新置身于那个特别的年代。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与父母妹妹住在小弄堂四号墙门里。

四号墙门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一共有十来户人家。郑迪家隔壁两间小屋子,住着邻居家七口人,厨房还与郑迪家公用。他们是从前的大资本家,虽然落难时有那么几年不再风光,但改革开放后许多政策得以落实,老大夏雨杭率先在巷口办起 “红星影楼”。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杭城,大街上还冷冷清清,没有太多色彩。“红星影楼”虽然只开一间门面,但它装潢风格时尚前卫。在临街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大小不一的艺术肖像照。有著名影星的,也有普通市民的,他们就像一道闪亮的光,照亮城市的天空。

刚进家具厂木雕车间做学徒时,郑迪对摄影情有独钟,又与夏雨杭是铁杆哥门儿。一下班,他就去“红星影楼”帮忙。天长日久,他的摄影技术越来越好。艺术是相通的,木雕和摄影都是手艺活。郑迪在这两种手艺中,取长补短,以致专门来找他拍照的人络绎不绝。

那个叫徐彩虹的女人,就住在四号墙门里。她是外科医生的妻子,还是某个服装厂的缝衣挡车工,特别喜欢拍照。春夏秋冬,季节轮换,她都不会错失留影的机会。不同年岁的眉眼容貌,被定格在胶卷底片上,冲印出来无论雪肌玉肤、眸光流媚,还是绮年暗逝、强挽芳华,仅凭着这一帧帧的大小照片,就是对逝去岁月的记录,也是她最体面能显摆的璀璨。

缝衣车间里的女工,都喜欢看徐彩虹的相册,投来羡慕的目光。最让她引以为傲的,就是郑迪给她拍的旗袍照了。这张旗袍照,特别显示她的身材和脖子,还有一头蓬松的烫发,发末在脸颊两边弯成小钩,看上去俏皮活泼。这照片后来被老板夏雨杭描色放大,陈列在“红星影楼”的玻璃橱窗内,与大明星刘晓庆的照片并排而放。徐彩虹总是鼓动她的小姐妹们来“红星影楼”看她24寸的大照片,并向她们介绍自己生完儿子阿良后,每天吃一顿饭,成功减肥到腰围只有一尺八寸。

那时候的女人大都很土,冬天穿中式棉袄,外加花布罩衫;春秋天,穿灰色、蓝色或紫红的两用衫;只有夏天穿长裙和喇叭裙,才感觉有女人味。徐彩虹与大多数女人不一样,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爱美,衬衫领子上滚着花边。自己编织的红色毛衣,贴上一片片闪亮的黑色蕾丝花团,像鲜艳的鱼鳞。她还时常到旧货店去淘国外进来的二手货,那天她淘来一件紫色蝙蝠衫,一条黑色紧身裤,一双米色尖头平地皮鞋,一双白色真丝手套。她捧着这些行头,到“红星影楼”等待郑迪给她拍照。

黄昏时分,郑迪下班后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风尘仆仆地赶到“红星影楼”。这时徐彩虹已画好眉毛,扑过粉饼,抹上口红了。她见到郑迪说:“大师来啦!”好在老板夏雨杭听见并不介意,毕竟有顾客热捧的摄影师,影楼才能兴旺发达。老板夏雨杭心里想让郑迪辞去公职,到他这来做专职摄影师,可到了嘴边的话还是说不出口。谁都以公职为荣的年代,特别是进入事业单位,就像捧着铁饭碗一样。郑迪所在的杭州家具厂,虽然属于大集体,但医疗和福利都有保障,怎么可能辞职跟他干个体影楼呢?

那天,郑迪给徐彩虹拍了几张半侧面照。徐彩虹右手戴着白手套,拿着一束红玫瑰,浅浅的笑容,让丹凤眼勾魂儿似的装满星光。老板夏雨杭又将这张看上去很洋气的照片,描色放大,陈列在“红星影楼”的玻璃橱窗内。这么一来,徐彩虹就有一中一西两张不同风格的艺术照片被展览于众。简直比大明星刘晓庆的照片还多一张,这让徐彩虹非常得意。有时她就站在“红星影楼”门口,望着那些在她照片面前流连忘返的观众,有那么几个观众很快认出了她,惊喜地对她说:“这照片就是你吧?像电影明星一样啊。”

徐彩虹听到观众的赞扬,心里美滋滋的。回家对着大衣橱镜子,丁字步站着,手挽皮包,亭亭玉立的形象,让她自我感觉特好。她想自己既然像电影明星,那么就应该去找找门路,拍电影才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只是这样的想法,让他的外科医生丈夫极力反对。毕竟他们的儿子阿良才两岁多,做母亲的总不能离开太久,而电影明星在外科医生丈夫眼里,就是居无定所,随着摄制组东奔西跑的人。

夫妻之间,由于观念不同,难免争吵。徐彩虹觉得女人的好日子不长,她已经二十九岁,拍电影是吃年轻饭,若不趁早就没戏了。为了证实自己是块电影明星的料,她把影集里的照片都倒腾出来。三个月前的自己,半年前的自己,一年前的自己,再久一些的五年前的自己;到底是岁月不饶人,皱纹里有着肌肤的寒凉。她想赌一把青春,离开那个让她越来越讨厌的服装厂。

外科医生丈夫,白天在医院里给病人做手术,晚上回来累了都没有什么好脾气。徐彩虹把没有感受到丈夫的温暖,怪罪于他们是没有恋爱的婚姻。想当年,她二十六岁,经人介绍,与外科医生见了两次面,父母就撮合着把她嫁出去了。她的大好春光,稀里糊涂地就嫁给了拿手术刀的丈夫。而丈夫因为她的美貌,心里喜欢,新婚时还把她的一帧两寸黑白照片,夹进皮夹子里。休息时,拿出来看上几眼,都说美女养眼,此话不假。

天长日久,徐彩虹对外科医生丈夫一成不变的生活腻烦透了。她想做电影明星,但一时没有路子,折腾来折腾去的,认识了话剧团做舞台美术的小伙子金子强。金子强比她小五岁,山东来的,长得人高马大,住在话剧团宿舍楼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里。金子强是外来户口,想找个本地对象,解决户口问题。因此,见到美丽时尚的徐彩虹主动搭讪,一来二去,竟然两个人挺投缘的。徐彩虹觉得金子强在话剧团工作,与他在一起,接触的人不是演员就是导演,离自己的电影明星梦似乎伸手可触。没多久,两个人怀着各自的目的,情投意合,如漆似胶,似乎谁也离不开谁了。

外科医生丈夫见徐彩虹外面有了姘头,把她打得鼻青眼肿,最后协议离婚。徐彩虹连儿子阿良也不要了,只拿走自己的照片和衣服。她的衣服太多,足足装了几个纸板箱子。临走前,她坐到梳妆台前,对镜凝视,烫过的头发,一卷卷扭成花儿一样,宛如凤凰展翅。

没有出租车的年代,徐彩虹让金子强踩着一辆三轮车,把纸板箱子从四号墙门,搬进了金子强的小屋。离开四号墙门时,徐彩虹还是有些不舍,毕竟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邻居夏雨杭的影楼,才让她有了做明星的梦想。

怀着美好的梦想,徐彩虹的人生道路从此改写。谁知道她日后会怎么样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再回不到外科医生的家了,也暂时见不到儿子阿良。她心里还是有些忧伤,不过人活一回,选择自己喜欢的,才是最重要的。

徐彩虹离开四号墙门后,也不再来“红星影楼”拍照片了,让郑迪颇有些失落。他有时望着橱窗里徐彩虹的照片发呆,心想漂亮女人留不住啊,好好的一户人家,硬是被她的明星梦拆散了。当然,影楼少了徐彩虹,也会有张彩虹、李彩虹来,根本不愁客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个多月后,某个晚上来了几个小偷,把“红星影楼”的橱窗玻璃砸破了。玻璃碎了一地,徐彩虹的两幅肖像照倒是安然无恙,仍然向着街心,仿佛见证着红尘紫陌、纷繁流转的世态景观。

老板夏雨杭见此状况,自认倒霉,也没报案。他觉得没有伤到顾客和员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差人找来玻璃店师傅,重新装上玻璃,事情也就算过去了。然而橱窗里陈列的照片,随着置换的新玻璃,也全部换上了新影像。刘晓庆的照片,换成了电影明星潘虹的,徐彩虹的照片换成了一个叫瑶瑶的女孩儿的。瑶瑶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扎着两根羊角辫,穿着花布衬衫,没有任何化妆,看上去纯朴自然,如唐代诗人李白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瑶瑶的照片虽然不是郑迪摄影的,但他喜欢上了这个纯朴的女孩儿,希望她再次来“红星影楼”拍照,即便摄影师不是他,看上几眼也是好的。那年头,郑迪也不是没人追的小伙子,一个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上工农兵大学的美女大学生,暑假里回杭州,被郑迪母亲的朋友介绍着来相亲了。

美女大学生剪着齐耳短发,身穿蓝布连衣裙,脚蹬方口皮鞋,一副学生打扮的样子。她跟着介绍人来到郑迪家里时,一双丹凤眼在郑迪身上滴溜溜转,丝毫没有羞涩感,倒是郑迪被她看得面红耳赤,不知说啥好。后来,美女大学生自己一个人到郑迪家来过几次,坐在一把紫红色的木椅上,一边与郑迪母亲聊天,一边等郑迪下班回来。遗憾的是,她每次等待都落空,郑迪得知她来,早就躲进“红星影楼”,一直躲到店堂打烊。老板夏雨杭嘲笑他,放着天鹅肉不吃,却要吃乡下土鸡。

瑶瑶是九堡乡下女孩,老板夏雨杭把她找来当摄影模特儿,但不会做他的女朋友。在老板夏雨杭心里,阶层的划分非常明显。他需要门当户对,绝不会娶乡下女孩回家。郑迪倒不在乎这些,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老板夏雨杭就慷慨地把瑶瑶介绍给了他。

自从与瑶瑶谈上恋爱,郑迪到“红星影楼”帮忙的时间不多了。有时一连几天都没去,老板夏雨杭雇了一个青年摄影师,还雇了个开票收钱的女营业员。他们一个叫蒋辉,一个叫王紫娟。有了这两个员工,店堂从上午九点开门,一直到晚上九点打烊,比原来的营业时间延长两小时。当然八小时外算加班,蒋辉和王紫娟都乐意做这份工作。

郑迪认为,自己离开“红星影楼”是明智之举,即使再好的铁哥们儿,长年累月一起工作,遇到经济账,都是一件麻烦事。某个傍晚,郑迪与瑶瑶来到柳浪闻莺幽会,在湖边散步时遇上了徐彩虹。徐彩虹穿着紫色蝙蝠衫,黑色裙子,白色尖头高跟皮鞋,颇有明星范儿。徐彩虹告诉郑迪,她正在排演一部话剧,虽然是跑龙套的,但演得认真,得到了导演的称赞。郑迪微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此时的徐彩虹,为了话剧团临时演员的职位,已经辞掉了服装厂工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几乎还没啥人辞职经商的。徐彩虹不仅辞掉了公职,还和她父亲、哥哥一大家子人,在百井方巷办起了“彩虹茶馆”。

郑迪深受鼓舞,觉得自己再不行动就落伍了,只是他想不好做什么生意,辞掉公职就等于没有工资、医疗和福利,而他学的木雕手艺还在初级阶段,辞职就等于放弃。如果开影楼,需要租街面房,还要雇员工,他觉得自己不是资本家的后代,家里没钱,万事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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