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澡工老杨师傅

一

初识搓澡工老杨师傅是在离家500米左右的一处洗浴中心。

那里原先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工厂大楼，当年算是本地一家颇有名气的厂子，产品畅销国内外，供不应求，但终究还是没有抵挡住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逐渐衰败下来，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停产，遣散了工作多年的员工。

工厂就那么一直荒废着，一度有人说要干房地产，周边的百姓很是欢呼雀跃。因为这个地段算是主城区的黄金地脚了，一旦开发房地产，周边的老楼或许就会一起跟着动迁，盖一个大型的高档居民区，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有传言说，当地有关部门已经开始在周边居民楼征求大家伙儿的意见，看看动迁的意愿。大部分人的表态是要求回迁，毕竟在这住了多年，也知道这个地脚的价值。但此事终究由于多方原因，比如地价太高，周边百姓要价也太高等等不了了之。于是周边百姓的热情也冷却下来。

厂子空在那儿，每次路过，看到偌大的厂区只有大门口的保安室，还有一两个工人在看门，便禁不住唏嘘一番，这么好的厂子，怎么说黄就黄了呢？

终于有一天，一辆辆施工车浩浩荡荡地开进厂区，开始发出轰隆隆的作业声，大伙儿的情绪又被调动起来， 难不成真的要拆除厂房干房地产了？

很快，有消息灵通人士给出答案： 厂区改造，马路边的厂房做洗浴中心，后边的厂房干别的。大伙儿的情绪又没了。

投资洗浴的老板看起来很是有钱，资金到位后，没用一年工夫，一栋漂漂亮亮的洗浴中心就改造完成了。

由于在居民区周边，洗浴的价格又很亲民，刚开业就吸引了很多居民。往往是一家老小，在里面洗浴完后，还要吃上一顿自助餐。于是，便成了不少家庭聚会的好场所。

也就在这里，我认识了搓澡工老杨师傅。

老杨师傅他们这批搓澡工有十来个人，是一个团队，都是从安徽过来的。领头的权且叫他工头吧，和洗浴中心的老板谈好了分成的价钱，便把老杨师傅他们安排到这家洗浴中心，负责给浴客搓澡。

都说扬州的搓澡师傅天下有名，但近年随着生意不景气，很多扬州搓澡师傅退出了本市这块市场;而安徽来的，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多少年，便占了搓澡的一席之地。

一个周六的午后，我睡醒了，浑身乏力，便想去这家洗浴中心泡泡澡，再搓一下解解乏。

周六下午的澡堂子里洗浴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举家带口的，像个大集市。一楼的沙发上坐满男女老少，有的等着换鞋出去，有的等着脱鞋进去，有的等着同伴结账，有的等着同伴从楼上下来。还有的，干脆坐在那儿，也不嫌吵，端着手机静静地看着。

进到男浴池里，我看到人很多，就提前给搓澡管事的师傅打个招呼，先排上号，然后再进池子里泡澡。

前面说了，这家洗浴中心的价格比较亲民，所以上到七八十岁，小到三五岁的浴客，都能在这里找到。尽管洗浴中心的提示牌上明确告知，请先淋浴后再进池子里泡澡，但还是有不少人无视，脱光衣服就直接进到池子里。更有甚者，干脆就在池子里搓起身子，灰垢便漂浮到水面上。有嫌脏的年轻人，来过一次就再不来了。我岁数大了，懒得多走几步，也见惯了这些，便视而不见。

泡了一会儿，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喊我的手牌号。我赶紧应声过去，边走边擦了擦头发，走到师傅面前的搓澡床边。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上身赤裸着，露出结实的肌肉，肌肉黝黑发亮，两只胳膊粗壮有力;下身穿着一条紫色的大短裤，这是这里搓澡工们的标配，也可称得上工作服。这位搓澡师傅先是把一条干净的长条白浴巾铺在搓澡床上，等我躺上去后，操着典型的安徽口音例行公事地说，先生你好，很高兴为你服务，我是8号，搓澡当中有什么问题请随时告诉我。话音刚落，师傅就用一条折叠好的毛巾盖在我双眼上。我顺势闭上眼睛，等着好好享受搓澡师傅的手艺。

搓澡师傅先是从头部按起，十个手指头均匀地摁着头部，两个大拇指从额头中间分开，逐渐用力向两侧的太阳穴处按摩，其余几个手指同时在头皮上触压，我顿时感到头上一阵阵透亮。然后，两个大拇指在额头上轻轻向两边触压起来，问我，是否做个头部按摩？我其实是很想做的，但又心疼钱，就说算了。师傅说好，那就给你搓澡吧。我说行。师傅又问，加不加点醋？我知道，加醋的话，收费要多一点，这样师傅的分成也就多一点。我想拒绝又不忍拒绝，就答应了。师傅马上起身取醋去了。

一会儿工夫，师傅拿着一个塑料瓶子回来，空气中有了醋的味道，像是苹果醋的样子。师傅先用加了醋的温水喷洒在我的双臂和胸部，然后拿起搓澡巾，轻轻在额头上从左至右搓了两下，再从右至左搓了两下，分别在脸颊处自上而下轻搓，面部就算搓完了。接着，从脖子上面开始往下搓，反复搓了几遍后，开始搓我的两只胳膊。

这搓澡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来说，搓澡师傅把人体分成几块，头部和颈部算一块儿，前胸和双臂算一块儿，双腿及双脚算一块儿，后背算一块儿。每一个部位，要使出不同力度，搓的顺序自上而下，不能胡乱用劲，更不能胡乱搓澡。有经验的浴客从搓澡工的手法很快就能判断出是一个老手还是新手。一旦遇到新手，浴客嘴里不说啥，但下次肯定不会再用了;而遇到搓澡很舒服的老搓澡工，一般搓完澡就会问一下搓澡工的号牌，记在心里，或者干脆记在手机上，比如某某洗浴8号搓澡工。下次再来了，就会提前点好搓澡工的号牌，即使他正在岗位上，也愿意等着他忙活完再给自己搓澡。

这次搓澡，让我认识了搓澡工老杨师傅。

他是一位深受浴客喜欢的老搓澡工，话不多，但能记住每位浴客的样子和搓澡时要求的力度，以及他们对搓澡的要求。比如有的浴客喜欢先按头，再搓全身，再修脚，最后做个敲背放松。这全套活儿，老杨师傅他们自然最愿意干，因为这样全套的服务收费高，拿到的提成也高。而有的浴客则希望单独做个搓澡，老杨师傅也绝不和浴客多提一个字。他很熟悉每个浴客的秉性，知道与每个浴客该说啥，不该说啥，所以很多来搓澡的浴客和老杨师傅交上了朋友。

有一次，一个刚喝完酒的老客又来找老杨师傅搓澡，老杨师傅照例先给他按头。

这位浴客那天喝了点酒很兴奋，东扯西唠的，老杨师傅也陪着他唠扯。要说这喝酒喝大的，也颇为有趣。有些平时看起来文绉绉的，一旦喝大了判若两人，俗话叫气粗;而那些平时咋咋呼呼的，喝醉了唠扯得更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有人开玩笑说，不喝酒，他是这条街的居民，喝完酒，这条街就是他的了。

这家伙今天不知咋的，就唠扯到了今年初升高的考试日期，语气极其肯定地说，初升高的日期和高考的日期是同一天。旁边一位浴客忍不住插嘴，不对吧？应该是提前几天。另一位搓澡师傅也说，不对吧，应该是高考后几天。

几个人争论着，七嘴八舌的。老杨师傅一开始没说话，那位喝了酒的浴客就问老杨师傅，大哥，你说是什么时候考呢？老杨师傅没有接话，却提到了他儿子，说这小子不愿意读书，初中还没读完就想参加工作。他就和儿子说，现在这社会，高中毕业都不好找工作，你初中都没毕业，出来能干点什么？那浴客就插话，把你儿子带过来，跟你学搓澡不就挺好么？老杨师傅笑了，说他身体还没长成，那个样子连搓澡的力气都没有。旁边搓澡的师傅就说，可以带他来打小工呀，先干点别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初升高到底是哪一天考试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事后他对人说，其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考试，干脆就转移了话题，免得大家争论不休，伤了和气。

二

就这样，和老杨师傅一点点熟悉了。老杨师傅的儿子十五岁，读初二，还有个闺女，今年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老杨师傅的父亲早在他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家里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媳妇儿在家，既带儿子闺女上学，又得伺候老婆婆。老杨师傅原本在村里种地，后来发现一年打下来的粮食都不够给两个孩子交学费，就一咬牙把几亩地转租给别人，自己到县城跟人学着搓澡。好在老杨师傅有一身力气，又舍得吃苦，一年下来就学成了高手。大连这边恰好有招搓澡工的，老杨师傅几个跟这边的工头谈好了价钱，就一起过来了。

刚来的时候，工头把他们安排在一家规模不大的洗浴房，洗罢澡搓澡的人不多，以老年人为主。给一个浴客搓澡的提成四六开，老杨师傅他们拿四成，但无奈搓澡费便宜，一天忙乎下来，也赚不了多少。当然，比种地还是要强的，但比起心中的期望来却少了许多。其间，有几个搓澡工感到失望，辞职不干了。有的换了行业，改行当保安去了，有的当了停车场的收费员，还有的回了老家。但老杨师傅外甥打灯笼，就那么默默地干着。也许是苍天有眼，有天一位老者过来按摩，看好老杨师傅的搓澡能力，也看好他的为人，于是就介绍给了如今这家大洗浴中心的老板。

这家老板正筹措开业的事情，四处招兵买马，就和老杨师傅谈好条件，五五分成。于是老杨师傅和几个老乡一起来到这家洗浴中心。一年下来，老杨师傅无论是对这里的环境，效益提成，还是饮食住宿等，都比较满意，收入也大幅提高，比原来几乎翻了一倍。自然家里的日子也松宽起来，老妈和媳妇儿都比较高兴。

一天晚上，九点来钟，外面下着雨，来洗浴的人没几个。老杨师傅大声问正在池子里泡澡的几位浴客，还有没有需要搓澡的了？几位浴客摇摇头，老杨师傅他们便打算冲洗一下，提前下班。那个叫大春的年轻搓澡师傅，中午的时候听说外面下起了雨，就知道晚上来洗浴的人不会多，早就和老杨师傅几个约好晚上早点下班后到附近的小饭店去聚一聚。那附近的小饭店，离这也就二百来米，几个人以前常去，知道那儿的饭很“东北”，菜量大，味道足，价格也便宜。几个人看到老杨师傅问了几个浴客都没有搓澡的意思，心里挺高兴，马上收拾搓澡床上的物品，打算收工去饭店。大春甚至已经想好点什么菜：一盘猪头肉，一盘麻辣豆腐，一盘花生米，一盘蘸酱菜，价钱都不贵，花不了几个钱。然后再来一瓶二锅头，晕乎乎享受一下。

几个人正收拾着，更衣间那边一个服务生大声喊道：“男宾一位，欢迎光临。”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洗澡？等等吧，先问问这位搓澡不。老杨师傅苦笑一下说。几个人都停下手，不知道这位客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要点谁为他搓澡。隔了一会儿，一位“巨无霸”摇摇晃晃地进来，老杨师傅苦笑了，这是他的客人，经常来洗澡，每次洗完澡都要搓澡。老杨师傅就和那几位搓澡师傅说，你们先去吃吧，我稍后过去。

为啥说这位老兄是“巨无霸”呢？身高一米九多，体重将近三百斤。隔着老远，就闻到他满身酒气，还打着饱嗝，醉醺醺地横着晃了进来。老杨师傅热情地迎上去，招呼道，来了？胖子嗯了一声。老杨师傅接着问，今天搓澡不？胖子已经站到了水龙头下，正在调试水温，大声说，搓啊，搓啊，不但要搓，还得给我敲敲背，刮刮脚。老杨师傅就说好嘞，然后朝那几个搓澡师傅笑了笑。给胖子搓澡，可是个体力活儿，单说他躺在床上，都能听到铁床嘎吱嘎吱地响。老杨师傅有时候真担心这铁床经不住胖子重压，给压塌了。但领班的说没事儿，曾经还有四百斤重的大胖子躺过，老杨师傅这才放下心来。

胖子很快冲完澡，又进浴池里泡了一小会儿，就拿着毛巾擦了擦头，晃晃悠悠地来到老杨师傅搓澡床前面。

老杨师傅接过毛巾和手牌放好。胖子躺到了床上，肚皮两边的肉，耷拉到了床外边，有要坠下去的感觉。老杨师傅照例先给他按了按头，梳理一番，然后把毛巾拧了一下，叠好，盖住胖子的眼睛。不一会儿，胖子就鼾声大作，进入沉睡状态，任由老杨师傅一会儿给他搓胳膊，一会儿给他搓肚子和胸部，一会儿给他搓双腿，再修脚。等正面的部分忙活下来，老杨师傅已是满头大汗。再看看胖子，睡得正香，鼾声如雷。老杨师傅不忍心叫醒他，但又不能不搓后背。没办法，老杨师傅一连拍了他大腿两三次，胖子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翻身吗？老杨师傅说是。胖子翻身倒是快，一骨碌就翻转过来，脸朝下趴着，接着睡。老杨师傅本想让他下去冲个澡再上来，看到他睡得香甜，便不忍心叫了，拿起瓶子照着后背，喷了一些含醋的温水，接着搓起后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