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泱和安柔

他们说，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差。又说，运气差的女孩笑不出来。最后说，漂亮的女孩最爱笑，因为运气不可能差。

漂亮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说要又瘦又显身材，要清纯素颜又会穿着打扮，最好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轮着桌子问遍了所有男生，得到的都是伪命题。但十个有八个都偷悄悄盯着隔壁女生桌的阿柔。

杨泱自己抠开一罐青岛啤酒仰头灌了几口，然后把剩下的倒进杯子里，和白色的雪碧混在一起，气泡“唰”地一声涌上来，沿杯壁淌下去。

阿柔说：“泱泱，给你拿个新杯子倒酒吧，你这样跟饮料混在一起了。”杨泱单手把啤酒罐捏扁，随手丢向门口的垃圾桶。啤酒罐磕在垃圾桶边上，掉在地上。她扭过头来说：“我就喜欢这么喝，不管是什么酒，配雪碧之后都是甜的。”阿柔犹疑地看了一眼那杯淡黄色的混合液体，沉默地夹了一块鸡肉。喝得正起劲儿的男生们放开胆子问道：“咱们要不要一起去KTV唱唱歌啊？反正时间还早呢……阿柔，走嘛走嘛。”

阿柔却不接话茬，只是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女生们。“哎呀，去不去呢？”女生们互相看了看，都不肯当第一个说话的人。杨泱把手里的杯子磕在桌面上，开了口：“去呗，人家都邀请了。”女生们总是这样的，只要有一个领头的站出来做决定，剩下的便听从这个决定。阿柔矜持地冲男生们点点头，说道：“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去。”

男生们满意了，继续吃吃喝喝。有几个男生“喔喔”地叫起来，举起杯推搡调笑其中一个满脸赤红的男生。那个男生大方地用手臂一扬，挤开椅子站起来，一只手推了推桌子，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凑到阿柔面前，小声说道：“碰一个吧。”

阿柔用筷子戳了一下碗里的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是旁边的杨泱举起杯子怼了上去，玻璃之间发出清脆的碰击声。男生显然没想到和杨泱碰杯，眉头一皱就要开口。阿柔整理了一下嗓子，拍了拍男生的胳膊：“我酒精过敏，泱泱替我和你碰了酒，那我和你碰个饮料吧。”说着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又说，“少喝点酒，等会儿还要出去玩。你指望女孩子扶你出门吗？我们可不管。”那男生才笑笑地回到对面桌子去。

阿柔一声不吭地用纸巾捂了一下嘴，桌上的女孩子一边打量阿柔，一边打量杨泱。杨泱喝光杯子里的酒扭头就起身走了出去，离开包间之后才发现那种闷热的窒息感散去了，她像是太久没潜回水里的鱼，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凛冽的风。酒意被吹散，鼻头几乎也在瞬间变得酸涩起来。杨泱点开手机，微信图标右上角那个小红点跳成了7。她又将手机塞回去，掏出随身带的小镜子。

对于别人来说，手机、钱包、钥匙也许是出门必备的三件套。可对于杨泱来说，镜子、散粉、口红、香水才是随身带的东西。其中，那个小小的折叠镜对杨泱来说最重要，那个每次只会照到她四分之一脸蛋的小镜子，需要挪动好几次才能分批次地让她看完自己的脸，隔几个小时用散粉和口红一层一层往自己脸上叠。杨泱看着自己的脸，刚刚扑完散粉的脸远没有刚才在房间里待着出一点油的样子好看，眼影眼线没有散，假睫毛也好好地粘着，今天的眉毛画得更完美，只是口红因为刚刚喝酒的原因掉了一些。如果不是像镜子一样离几十厘米，几乎看不出来嘴上的不匀称。杨泱熟练地掏出口红，认认真真地重新涂了一遍。

镜子里只能看到她一张烈焰红唇，为了让自己的唇看上去更厚一些，她甚至多涂一些到唇外面。涂好口红再抿抿嘴，杨泱把举着镜子的胳膊伸直，那小小的镜子依然放不下她的整张脸，她倒是恨不能脸只有镜子里显示得那么小，但镜子外起码还有两圈不能被忽略的骨头肉。她动动手把镜子盖好，冬天还是冷的，她想。明天去把头发染成紫红色吧，看上去多些暖和。

阿柔在杨泱走后就彻底放下筷子，她在想着小老板。她知道那个人名字叫陈泉，但是在她看来还是叫他小老板比较好玩一点。

阿柔是在表姐的婚礼上认识陈泉的，彼时她穿着粉色的伴娘服，美貌震惊了在座所有的单身男性。阿柔对于这样的反应面上不显，但心里却默默地给自己打了九分。毕竟她从发型到香水都是精心挑选的，甚至前一天只吃了两根香蕉和一个牛油果，只为了把自己买的束腰扣到倒数第二个扣子上。阿柔一眼就看到了表姐夫身边那群穿西装的小伙子们里面最帅的那一个，她抬手帮表姐整理了一下头花，露出了微笑。她所做的，只是确保那个小伙子能看到自己就够了。

帮着表姐给每个桌子陪酒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是阿柔觉得没什么，她酒量很好，喝一轮下来根本不会醉。更何况，那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也一直双手端着装酒的托盘紧紧跟着。阿柔总是不断地暗中打量每个桌子上的年轻男孩，觉得很有意思。整场婚宴上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同龄女生，也没有比旁边的小伙子更帅的年轻男孩。她坦然地接受每个人对她的夸奖：好看，漂亮，美丽，温柔，大方，阿柔就着微笑将白酒喝下。那个小伙子终于在放下托盘之后，嗫嚅地问她可不可以加个微信？她点了点头，耳边戴着的珍珠耳环柔柔地摇了摇。

“安柔，你们吃完了吗？咱们结账去KTV吧？我定了两点到七点的大包间哦！”隔壁桌的男生摇了摇手机，阿柔乖巧地问道：“大家都吃饱了吗？咱们要换战场了。”女生们友好地笑笑，开始站起来收拾东西穿外套。阿柔便扭头对男生们说：“大家都好了，你们穿好衣服，咱们就出发吧。外面挺冷的，一定穿好衣服再出去。”杨泱推门而入，坐回座位上。阿柔扭头看她，“泱泱，外面太冷了，你还呆那么久。快穿外套，我们要走了。”杨泱同时凑近阿柔观察一下她，“补一下口红吗？”

“我去趟洗手间。”阿柔看着杨泱说，她仰靠在椅背上伸手扶了一下假睫毛，问要镜子吗？阿柔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从吃饭的地方走出去，大约两百米就是KTV。男生们看上去都很愿意围着阿柔说话，阿柔挽着杨泱的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其余女生们在后面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最起劲的男生叫高皓宇，杨泱曾经听阿柔说过，高皓宇在宿舍里曾公开表示自己喜欢阿柔，甚至说一定要追到阿柔。杨泱观察了一下高皓宇，很高，也不丑，穿着打扮都还行，唱歌很好听。阿柔对这件事的回应是，让他做梦也许会比较快一点。

KTV很快就到了。大包间确实很大，十二个人坐在一起都显得空落落的。几个男生抢着去点歌了，高皓宇殷勤地拆开桌子上的果盘问：“阿柔吃水果吗？”阿柔笑着摇摇头：“哎呀，刚刚吃得太饱了。”杨泱知道，阿柔不是吃饱了，而是因为戴了束腰才吃不下东西。她想了想终于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她先打开朋友圈，早上出发之前拍的自拍已经有四十个赞了，尽管里面三十个人她都不认识，但这并不妨碍她接受这些虚拟路人的夸赞，因为她只有在自拍滤镜和修图里才能是美女。只有一个叫转山的网友给她留言：大美女，这次的妆也很好看，下次要不要考虑拍带着笑的照片呢？

他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们又说，梦都是反的。杨泱通常不做梦，有时候做梦醒来也会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但是，她坚信自己做的梦十次有九次都是自己变成一个美人，一个真正的美人。

杨泱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她会在镜子前坐很久，只为了端详自己真实的模样。她的脸很宽，而且是椭圆形的;她的额头很窄，刘海几乎和她无缘;她的眉形不好看，于是眉毛被自己剃光之后只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她的眼睛不仅是单眼皮还是肿眼泡，看上去无神又阴暗;她的鼻子很塌，鼻子上的痘印和黑头已经成为永久居民;她的嘴唇太薄;她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痘印，甚至还能看到皮肤下即将冒出来的新痘痘。她就这么看着，恍惚觉得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真丑啊，杨泱想。如果要去做整容手术的话，要割双眼皮，要开眼角，要垫鼻，要丰唇，要用激光一点一点打掉脸上的瑕疵……她用手一点一点摸着自己的脸，仿佛是尖锐冰冷的手术刀。很快，杨泱用双手捂住了自己全部的脸。

阿柔不会做梦，她已经习惯了在睡前吞咽两粒葡萄籽和褪黑素。也许葡萄籽会断顿，但褪黑素不会。阿柔绝不允许自己在夜晚十点之后睡觉，无关身体健康，只是因为晚睡不仅会长痘而且还会有黑眼圈，那样她需要更多的护肤品去调整自己的状态。阿柔也很喜欢照镜子，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但正是因为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才需要让自己更漂亮。阿柔说：“我根本不算真正的漂亮，如果我真的那么漂亮，我现在应该当明星去了。”她冲手机露出一个最适合拍照的笑容，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阿柔看着自拍里的自己，也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怎么笑得还不够好看呢？眼睛为什么显得有些小？阿柔立刻将这张照片删除，继续举起手机开始找各种角度，脸上的笑容再没有放下去。

杨泱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叫转山的网友，自拍时不管她怎么尝试都笑不出来。她不断地运用各种P图的功能都无法使那个笑容看上去像是笑容而不只是嘴角肌肉的扯动。杨泱最终放弃了，她很快在留言下回复：抱歉，我笑起来不好看。她像个败将一样逃出朋友圈，仓皇地躲回现实世界里。两个男生吼着破锣嗓子唱着粤语版的《海阔天空》，几个不愿意唱歌的女孩子坐在角落分享果盘和爆米花，一边给唱歌的男孩子们叫好。唱起歌来的包间里暗着灯，红黄蓝绿的彩灯在天花板上转啊转的，整个包间光怪陆离。杨泱扭头看到那些彩光在阿柔脸上划过的样子，她探过身子靠在阿柔肩膀上，感受到阿柔把脸也贴在她头发上。

阿柔还在想陈泉，这个表姐婚礼上认识的小伙子是表姐夫的同事，准确地说是下属。按照表姐夫的话说，他是他们之中职位最高的人，剩下的人都只能算表姐夫的下属。表姐知道陈泉加了阿柔的微信之后立刻就去向表姐夫打听起来，但表姐夫并不赞同他们两个谈恋爱。“陈泉工资低，又是个外地人，可配不上阿柔。”表姐不仅将这话转告了阿柔，还转告了阿柔的妈妈。阿柔的妈妈当然明令禁止了这场恋爱，并且立刻叫阿柔把陈泉的微信删掉。阿柔对这件事情不置可否，她明白在家乡小县城这样的地方，存住秘密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陈泉还是表姐夫的下属，他的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公司的人。

但她确实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逆反感，那就是表姐和妈妈的态度总让她认为这不是在谈一场恋爱，而是就要谈婚论嫁。她从来都不曾认为陈泉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想要和他谈恋爱的原因也不过是自己此刻单身，而陈泉又高又帅而已。妈妈希望她将来嫁给本地的有钱人，而且坚信，以她的美貌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阿柔也相信，但她只是希望自己在将来结婚之前可以多谈几场恋爱。“没有人，一上来就想着结婚这种事吧？”阿柔压抑着愤怒跟杨泱讲了这件事。杨泱想了一下，回答道：“也许她们是担心你跟他谈恋爱，谈着谈着就头脑发晕，想跟他结婚了呢。”阿柔气笑了：“怕我会变成恋爱脑？”

“你会吗？”

“那你会吗？”

杨泱说：“我不会。”

她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恋爱已经持续四年了，但依然觉得不过一瞬。男朋友是在学校的健身房认识的，彼时的她正跟朋友玩台球。两个人都不怎么会打，只是闹着瞎玩。杨泱一杆子把黑八捅进了洞，朋友问：“这怎么玩？我记得黑八打进去好像有什么规则……”后面跑步机上一个男生回答道：“就是游戏结束的意思，不过你们自己玩的话没这么多规矩，你们自己定嘛。”杨泱抬眼冲他一笑，他个子不高，锻炼的肌肉也不明显，只是跑起步来头上的鬈毛一跳一跳的，还挺可爱。

杨泱对于自己未来男朋友的标准条条框框一大堆，恨不能像玩游戏一样按照心意捏一个。真正和小鬈毛谈了恋爱，才发现这个男生跟她的标准八竿子打不着。她想自己一定是着了魔，中了蛊。但小鬈毛对她又是一等一的好，听话得很，嘴又很甜。他每天给杨泱带零食、蛋糕和奶茶，而杨泱则将这份爱意大口吞下。她偶尔也怀疑这其中的真实性，但当他和自己赤条条躺在酒店床上的时候，杨泱却觉得也许他说的都是真话。

她也曾在洗澡的时候在浴室里反复打量自己的身体，身上塌垂的肉像是半融化的冰淇淋，她看到自己肚皮上深褐色的肥胖纹，闪电一样肆虐着四散。杨泱憎恨这些肥肉，在穿漂亮衣服的时候，它们往往会填充进衣物的每一寸布料。她试着让阿柔替她试穿那件修身的旗袍，阿柔穿上之后能够看得到这件衣服合体的剪裁，像个模特。杨泱说：“多适合你啊，真好看。”而她自己穿上这件旗袍后像个巨大的虫蛹，破蛹之后未必是蝴蝶。她不断抚摸着身上顺滑的丝绸，衣服能有什么错呢？阿柔问她：“那你要把这件衣服退了吗？”杨泱说：“不，我要留下它，等我减肥成功就能穿了。”阿柔带着些吃惊和明知故问的态度问道：“你要减到多少？”“你多少斤呢？”“我102，还是穿着衣服和鞋称的。”杨泱不说话了，赤裸着站在体重秤上低头看数字，80kg，不，80.23k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