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电光
作者: 舒吾编者按:
好风凭借力。从本期开始,我们开设针对大学生写作群体的栏目,以“发现新人,扶植萌芽”为初心,以“提供平台,展示风貌”为宗旨,以“不偏不倚,褒贬由真”为原则,让有志于写作却苦于展示平台的他们,有机会走上创作之路。展翅翱翔,直达青云。
和父亲认识的时候,我已经过了二十三岁。他对我很客气,称呼我小肖,听起来像笑笑,好像我是个女孩。我并不觉得不高兴,反而有点亲切,也许是因为我实习期间的领导也这样称呼我,而且那人对我还不错。我对他也是,我不喊他“爸”,而是叫他“爸爸”,就像我还是个依恋父亲的小孩子,实际上我认识他也才不过三天。
他突然的出现,像正午不经意间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缕光线,带着不可辩驳的姿态。我该怎样形容他走进门的神情呢,一只高贵的毛虫?总之他留了下来,带来了不小的轰动。
姨妈狐疑地站在我家门外,她的警觉使她的耳朵都支棱起来,父亲坐在沙发上,对着她点点头,她才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过去她总是觉得母亲很可怜,时不时带上很多吃的,一副接济我们的样子,并像抚摸一只狗那样抚摸我,然而在我看来姨妈的婚姻也并不幸福。
我们招呼她进门,但她摆摆手,对着我使劲挤眼,就当父亲看不明白。我走到门口时,她一把把我拽到一边。
“你看过他的体检报告了吗?”这是姨妈最关心的事。
“一定要看到体检报告,不然过两天他病倒在床上,你说你是赶不赶他走?阴谋。”
但父亲并不像身体不好的样子,皮肤黑亮发光,肩膀像伐木工的一样结实,和同龄人比起来,他至少要年轻三五岁。我们第一次出门就去吃了他一直惦念的家乡食物咸汤面。他要了大碗,汤本身就又咸又烫,他又额外放了两勺油辣椒和小葱,并且很快就吃完了面条,连汤一起喝干了。我猜他没有胃病和肾病,也不需要扎胰岛素。
舅舅扬言说要不是怕蹲号子,他一定要把这个狗娘养的脑瓜子扭下来,但自打父亲回来他一次也没有去见过。我对舅舅强烈的情绪感到疑惑不解,并且我也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可怜,甚至几乎也没有因此受过任何影响,这听上去似乎不可信。小城很小,可供选择的不多,与此同时,烦恼也少了许多。母亲在体制内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不仅足够我们的日常开销,剩下的还在新城区买了一套房。在小城里我并未受过什么歧视和伤害,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还因此受到不少优待,老师们对我更和善一些,朋友谈话也小心翼翼地避开父亲的话题。但我一点也不在乎,有时候我觉得没有父亲更好,特别是邻居惠子的父亲吸毒被抓的时候。有时候去姨妈家,看见姨夫露着鼓鼓的肚子窝在沙发里,姨妈蹲在地上给他洗脚,而表姐在另一个房间里洗他的袜子,我也觉得没有父亲更好。
“你们应当善良一点。这个人,你们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急于否定?”事实上,至于父亲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但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负债累累的舅舅,还是又有了新生活的母亲,这种心态是我最值得骄傲的东西,就像海一样,没有什么是不能容纳,不能被理解的。也许我是一个冉阿让式的人物,我用孤独换取了母亲的幸福。她后来又结婚了,继父是个农夫,却是正经八百农林大学毕业的,人还不错,弹得一手好吉他,我猜就是这一点迷住了母亲。他思维活络,和一般人不一样,在别人苦于考事业单位的时候他回到了乡下,继承了家里的土地和宅院,日子过得很闲适。那段时间,母亲犹如信使般在小城和乡下来回奔波,因为晕车反应,迅速消瘦。终于我忍不住放走了母亲,让她毫无顾虑地投入继父的怀抱,那是她应得的生活。母亲搬到了继父院子里,接着开了一家生态农家乐。我有时候会去那里住几天,院子很大,满是房间,我想住哪间都可以。院子有一大片地种着豆角、黄瓜、西红柿和辣椒,旁边散养着鸡和鸭子,角落里的剩饭剩菜引来络绎不绝的野猫野狗。有点夸张的是门口还拴着一只鸵鸟,它什么都吃,经过的时候尤其得小心它会吃掉你的帽子。另一边是草莓棚。草莓成熟的季节,他们会让客人进棚采摘,这是一年之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草莓地里,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还挎着客人的草莓篮子。
“谁回来了?”她轻轻把篮子放在田埂上,走出嘈杂的草莓田,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了孩子的尖叫声。
“我爸爸,他回来了。”我下意识地还是称呼他“爸爸”。
“噢,我知道了。”母亲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惊讶,显然早有人告诉了她这件事。
“你怎么想的?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你有自己的主见了,我没什么意见,按照你的意思来吧。”
就这样,父亲彻底住回了家里,尽管不少人依旧反对。我终于找到一个让他们稍稍安心一点的理由,父亲还有一份退休工资,这也许是唯一一个能说服他们留下父亲的由头。当然这也是真的,父亲回来第一天就把工资卡交给我,连带卡上一万多块钱的存款。
我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太多,父亲在家的时候非常安静,他不用手机看小视频,也不听音乐。母亲很喜欢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乐,为此她专门买了一台黑胶唱片机,在挑选唱片机的时候,母亲提到父亲曾经也有一台,那个年代这玩意儿还是奢侈品。她说他极其喜欢维瓦尔第和斯特拉文斯基,我问母亲他是不是个文艺青年,母亲回答她不知道。在结婚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面,一切都是一个偶然,所以对他的出走反而觉得庆幸,但从音乐的喜好上看,她对他们的不可沟通性已经了然于心,他身上那种混合着陈腐的非流动性的阴郁气质,也让她觉得屋子里整日笼罩在梅雨之中。后来再谈起他,就好像在讲述一个电视屏幕里的人物,遥远得像一个梦。
也许是受了某些言论的感染,我的邻居坚称他是个同性恋,他跟我母亲结婚就是为了骗婚。那个瘾君子信誓旦旦地说我父亲曾经抚摸过他的屁股还故意当着他的面撒尿,他的出走就是因为他的骗婚行径已经败露。我看着他那因为吸毒而常年溃烂流血脓的下巴,胸前全是横七竖八的挠痕,隔得好远就能闻到他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本来不想和他一般见识,谁知道他继续说,“小子,我敢打包票,他回来对你绝对没怀好心。”
我一拳揍在他鼻子上,瘾君子的骨头早酥了,他的血瞬间飚了出来,惠子在门缝后面立刻报了警。
我被拘留了十五天,父亲去警察局掏了罚款,但他没有过问我暴力行为的原因。在拘留所里我和醉酒者、惹是生非的人、家暴者关在同一个阴森的屋子里,看着不远处电视屏幕里的教育视频,人物的行动在我眼里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动态图像,而我正细心分辨着嘈杂的对话背后那毫不引人注目的背景音乐。有时候是摩顿的《The Crave》,有时是贝多芬,或者《水边的阿狄丽娜》,多么令人奇怪。十五天后,父亲来接我回家,我们在回家的途中又吃了咸汤面,父亲的食量丝毫不减。
“爸爸,您现在不听音乐了?”我说。
“音乐?”他像是被吓了一跳。
“是的。”
“好久没有听过了,怎么问起这个?”
“听妈说您以前喜欢听来着。”
“年轻的时候很爱听呢,”他有点羞涩地说道,“只是后来唱片机在擦家具的时候从高处摔下来,唱盘一下子给摔碎了。真可惜,放到现在也是个老物件了。”
“您可以用妈妈的唱片机继续听呀。”
“可以吗?不会影响你吗?”他眼中透露出喜悦的亮光。
于是安静的家里开始时不时飘出音乐声,细小柔和的弦乐钻进家里所有的缝隙,管乐和钢琴则总能吓人一大跳。我坐在躺椅上,被乐声在屋里推来推去,渐渐地,它也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背景乐。
我们总是那么和谐。父亲几乎和我同一时间起床,我们一同出门,然后在街边吃早餐。前一天傍晚,他为我准备好第二天的午餐。我当着众多同事打开便当盒紧扣的盖子,里面的糙米混合着白米搭配着味道寡淡的西兰花牛肉就如同一个慈祥老人的絮语。他中午也许会去散步,但一定会在下午七点前回家,八点左右洗完澡坐在餐桌边,打开音乐,最小声,安静地喝一壶淡茶水,然后早早上床睡觉。他回房间后,就不会发出任何一丁点儿声音,哪怕是上厕所,也好像是蹑手蹑脚的。我们的关系以礼貌保持着,这使得亲密的称呼显得有几分超前。
舅舅倒显得亲密多了,他隔三岔五打电话过来询问,事无巨细。
“他很正常。”我似乎只能这样向舅舅描述。
“他无缘无故跑回来,肯定是有鬼,说不定他在外面欠下了高额赌债,等着回来你替他还债呢。”
“感觉不像是。”
“等你明白过来就迟了,债主找上门来,你妈和你一个都跑不掉。”
一说到妈妈,我就有点犹豫了。我的事倒还好,妈妈和继父好不容易过上了无所忧虑的生活,要是真的被影响了,那比任何事情都让我受折磨。再说了,舅舅说的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我对父亲的了解还不如对我家门口餐厅的上菜员了解得多。
为什么父亲从来不谈论自己?我探寻着其中缘由,但同样感受到其中潜在的危机。人是很能隐忍的动物。
父亲像往常那样,喝完淡茶之后早早回了房间。房子里的爵士乐戛然而止,顿时静得可怕。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打开投影仪看电影,为什么父亲不和我坐在一起,两个人痛痛快快地看一场电影呢?我想我不应该埋怨他。我把手放在椅背上,睥睨着屋子里被黑暗笼罩的家具,好像眯着眼坐在老爷椅里的维多·柯里昂。父亲为什么不肯放心地把过往交给我呢,难道是我做得还不够?
我没有打开灯,但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披上衬衫,在黑暗中借着腿脚的记忆来到父亲房间的门前,里面同往常一样寂静无声。我轻轻旋动门钮,门闩从里面上了锁,“咯噔”一声,我的心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这听上去似乎太过矫情。还未等我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父亲站在门里,下面穿着棉麻睡裤,上面却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几缕头发在静电的裹挟之下向空中竖起,好像电影中走火入魔的科学狂人。
“进来吧,小肖。”于是我坐在床边,这里过去是妈妈的房间。
“好奇怪的发型。”我说。
父亲羞涩地抹了抹头,“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我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来,想起我周日经常去河边,躺在石头上。躺一天,什么也不干,想着明天怎么找个理由不去上学,结果第二天还是会去的。有段时间回到家,家里老有个叔叔,蹲在沙发前面看电视,我以为他要追求妈妈。后来,有天我故意当着妈的面说,这个叔叔好烦,怎么每天都来?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来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在等每天晚上七点四十分的电视台讯息,找他走失的女儿。这件事我一想起来就愧疚得要命。”
“那也不是你的错。”父亲抚弄着我的肩膀。
沉默了许久,父亲终于开口。
“过去的事,我也都不大记得了,唯独有一件。那是和你妈妈认识之后,虽然在那之前,我也极度痴迷音乐,那是唯一能将我从别人嘈杂的声音中隔绝开的东西。那时我固执地认为,音乐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比其他任何艺术都更具有感染力。那也是我忍受不了你妈妈的原因,在这方面我没有办法认同她。抱歉,我不该这样说。但重要的是后来的事情。那是非常偶然一次的机会,也许是唱片机漏电,也许是电视,我也弄不明白,只是感觉像被很多很多根针刺中,在恍惚的乐声中,我疼得快叫出来了。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玄妙的力量,一种贯通宇宙万物、接连过去与未来的知解力,然而只有一瞬,但那是一种永远不会孤独、永不枯竭的感觉。”
“后来呢?”
“或许这对于你来说微不足道,但是,小肖,你明白吗?这是别人绝不会有的经验,也是别人绝不会告诉你的,它需要体悟和苦修,也许你能够找到。”
“找到什么?”我说。
“真正有力量的东西。”父亲朝我眨了眨眼睛。
父亲脸上的神情让我厌烦,我想我没有义务向他承诺什么。
“这个故事您跟妈妈讲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