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节渐于诗律细

作者: 刘阶耳

雷霆的诗读得多了,诗人用语习惯大致体会出了一些门道。他喜欢在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句子或短语间安顿意兴,迫不得已时则构造成份复杂的长句子,其中还求变通。自新诗诞生以来,把繁复构造的句式上下裂开,然后再拓展成两行及两行以上的“句型”实验,总归在充满争议中令一代代的先行者探索不已。雷霆也不例外。一旦他诗中的某一行不加标点而独立成型的话,他乐此不疲的句式打造的确予人以过目不忘的印象。不过,他的诗讲究情蕴释放的清澈,走的是不排斥知性化的“纯情”展示的路线。当他集中地就其“精神乡土”——“官道梁”营构他的诗学胜景,他量身打造的纯情话语不惟朴拙但率性;他有着他的诗学尺度。穷讲究的矜持把诗践踏得一团糟的当下,做一个独立的诗人的确值得钦佩。

去年(2020)从微信上曾见到雷霆自荐的写诗三十余载“代表作”十首。依照作者提供的排名次序,各首后面附录的“时间”以它们被发表的“时间”为准。它们是:

《拒马河》(1994)

《官道梁的谷子熟了》(2012)

《我渴望有人喊我的乳名》(2012)

《羊群归来》(2012)

《刨土豆》(2012)

《搓玉米》(2009)

《在黄龙溪古镇听蝉》(2016)

《在都江堰街想起父亲》(2018)

《苞谷在上》(2016)

《郊外,废弃铁轨》(2016)

等等。关于“父亲”,雷霆不止一次地追思、缅怀。查《雷霆诗选》(团结出版社,2020年10月第1版),《霜降之日,想起父亲》《想父亲》又两首赫然在列,其中《在都江堰街想起父亲》与《想父亲》抒情开展及格局,略似古人“缓作行程早作归,倚门亲语苦相思。”羁旅情忆,可行走异方,“闲暇”观光,一份沉静的雅致次第吐出,亦复相宜;至于《霜降之日,想起父亲》,恰似小风轩定,借暖衡寒,思亲萦绕的促迫机缘、路径,自然相去甚远。诗人对待“乡愁”哪里会一成不变?

同属晚出的《郊外,废弃铁轨》,我想将来一定会引起相应的注意——因为它完全与雷霆想象“官道梁”的既成格式相对立。它那“沉默的焦躁”,让我注意到雷霆曾沉湎的“精神乡土”毋宁更属于父性的、游牧的块垒郁结。反观“官道梁”落入他视野的另外多首“代表作”,农事活动,授命于天,苞谷土豆,或“刨”或“挫”,他纵使为之亢奋地倾情礼赞着,那也是抵制被遗忘的哀情大放送。当我结合更晚出的、作于2020年4月1日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给与我的落寞的冲击时,《郊外,废弃铁轨》所以意兴阑珊令我不禁唏嘘。

谈到艺术家的想象力、判断力不断集结的关系时,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之“第三封信”中曾指出:“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即“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无论是理解或是创造,都一样。”

雷霆的另一首“代表作”——《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之于文字固有的“声韵”耐心倾听,继而妥帖地调试,以期造成“众声喧哗”的抒情特效,尽管与意兴汲取、托举迥异其趣的《在都江堰街想起父亲》相比,它固然不曾再为“官道梁”长吁短叹,可它就外部的声浪幽微开掘的“想象”凝眸,又何尝不是长歌当哭之后自我认同的心灵风暴的低吟浅酌?何况汉字形、声、义诸元素中,忽略了“声”居间的调配,诗人驾驭语言何以长袖善舞呢?雷霆想象“官道梁”的意兴集结,仅就其集结的对象外显的“日常化”的形貌、样式来把定,显然是有待商榷的。

自《郊外,废弃铁轨》《在黄龙溪古镇听蝉》之后,更为晚出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或许延续了雷霆想象“官道梁”正在经受变革的新的动向,使之“深深的谦虚与忍耐”愈加一反常态地得以集萃。假如雷霆是以“弃绝”告白为底气从而推进着他意欲通达的神会,《花草尚未覆盖小径》“技术”层面上各类更新的话语“藻饰”,势必将崎嵚历落,不落痕迹;正所谓:“莫将险语夸勍敌,公自无心与物争。”(王若虚诗句)《花草尚未覆盖小径》安顿文字,一如《在黄龙溪古镇听蝉》那般讲究“用韵”,出其不意时却举重若轻,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在黄龙溪古镇听蝉》所能做到的,《花草尚未覆盖小径》都会不遑相让。为了以示敬意,先不妨看看《在黄龙溪古镇听蝉》所以令雷霆敝帚自珍的良苦用心。

(上)用韵及“时—空”直观

雷霆《在黄龙溪古镇听蝉》凡5节,每节均5行。我发现每行诗句,无论属于一个“单句”,还是由诸个“单句”或“短语”组合而成,毫不例外地在各“句子”(或“短语”)诸构成成分的内部安排多个“韵部”相一致的“字”,以期促成其宜于吟诵的音色、声调。这,当然是概而言之,征诸具体的套现,感情为此生发的机杼,源非一处,大有探幽索微之必要。且看该诗开头的两行:

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

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溪水有光斑

首行看作是一个“句法”松弛的单句,无可厚非;可是它被“逗号”割开的前后两则“片段”的语用属性,很含混,疑似所承接的语义,因响应感情、知觉、逻辑的偏向,各有隐晦的修辞性脱漏,却也要充分考虑。为了便于描述,姑且暂时将之称之为涵义有侧重的相异的两个句子,也不致过分吧。

显而易见,见于首行e、i、uei/ien、an等韵部间错穿插,尽得声调抑扬之美者凡8例。特殊者如同声字的“易”“一”,各居两个“句子”的首段。相同分布的,有“碎”“吟”/“微”,有“这”“歌”/“暗”“含”(“的”字未计),而“暗含”却属于一个双声词。

进入次行,双声叠韵的莫过于首句“古树苍苍”,前后两个词,或u或ang,自然凑泊;“苍苍”之后,犹有“光斑”接应,该行用韵简约,均从组成的最基本的语言单位——双声词上开发声韵,远非咄咄怪事般卖弄那么简单了。

“新叶”之“新”字,“溪水”之“水”字,之于uei/ien韵的接应,介于ang韵之间,交互穿插,清淡,明了,与三个句子实际上犹同三幅流动的“视像”拼接、剪辑所显露的明快的节律形式相得益彰 ,岂能视而不见?

然而,“古树”承上行的“苦”字而来,貌似“顶针”,使得上一行略显孤僻的u接连三次叠进,预示着两行“语境”在声韵分布的关联上除了抑扬,还尽得疏密相间的协调。照此说来,eng见于上一行的另一个“定”字,以及下一行的“萌动”之“萌”字,为ang带来类似的开阔声域的同调,鼎力合作,接洽自然,毋庸讳言。毕竟同一行的“新叶”/“溪水”另外的“叶”/“溪”二字,又是之于上一行的e/i的联袂互动,如砥如砺,纷至沓来;韵不究长短,若全然鼓动,遣词造句背后修辞的精准,绝非话语“藻饰”所能役使的。

然而,正如“刨土豆”“搓玉米”等日常劳作拥有它肃然起敬的可爱一面,以上所述虽不外乎常言所讲的“遣词造句”,类似于“技术”层面操作,若换一个角度讲,惟其总在“思”与“言”间往复波动,关乎抒情凛然不可侵犯的终极纠结,就此略略予以相应的理论辩护,也是必要的,否则雷霆煞有介事的举措,就不便于更进一步体会了。

不管怎样,遣词造句所牵动的对待文字的虔敬,总之率自神会,并非神秘莫测。对此神会,假如有欣然赴约者,该角色未必尽由相应的肉身所托庇、可对象化的——即所谓的“主体”或“诗人”——承其恩泽。它,或所谓的“神会”,犹如薛定谔的猫,以“假寐”的莫名之状,使得被摄伏的意兴与承传的载体——字、词、言语,于能量转换之际,互为中介,相生相克;即便意兴似混沌,莫须有,那也是拜所谓的神会所赐,从字、词、言语引逗的“不及物”界域澎湃涵育,然后庄严地临盆;作为“交流”中介的字、词、言语足以无限,可其声韵无非几则供长吁短叹似的可交割的波段、频率、区块、象限,微不足道,这些琐屑细碎的成份如果悉数带动,集体出镜,直逼神会无涯涘的极处,被起底的洪荒律动,转过来势必令意兴为此做对象化的无奈而艰涩的指涉。所谓的字词推敲,不过其对象化具结的程序;结果显而易见,话语控驭、创设的言说图式或立等可取,正所谓设象立譬,言断道绝,言为肉身。

大抵自1990年代初,而立之岁的雷霆自参加了第十二届“青春诗会”之后,感伤、浪漫渐渐弃他而去;借乡土追思而节制已然狂野的游牧愿景,舒缓吟诵的声色、情调,隐然读取着他所告白的块垒:把才气扮成木讷,入时而讲究分寸,令朴野蕴藉躁动,为清苍疏隽之气迥异于生动妍丽且兼顾妙语,仿佛载道,慢吞吞的;实则明志,不拘浅白,非得左右逢源,则会不即不离。良以为是,奔着字、词、言语所能申诉的声韵而去,就语言/言说的“重叠共识”从而赋得专供抒情的话语权,当视作雷霆自荐的《拒马河》以降其“代表作”屡试不爽的话语新秩序。句内出韵,繁缛权变,是孤诣苦心,噱头留不下,尽似“沉默的焦躁”;犹以雷霆想象“官道梁”一旦启动后持续的告白为甚。

诚如前述,“这易碎的歌吟,一定暗含微苦”,用韵繁密,是否与其陈述意向飘忽、含混相关联呢?假如意兴充盈,不完整、开裂、松弛的句式“构造”反倒无所谓了。“古树苍苍,新叶萌动,溪水有光斑”三联句,造句规范,用韵又相对简约,应该没有争议,可其中的一句:“溪水有光斑”未必似前二句“写实”指意那么确定。用韵,不只牵涉意兴如何巧妙地渗透、扩散及披沥一系列隐晦的“工序”,还与为此飙升的神会拥有更隐晦的关联,以下再作相应的审视。

毕竟“这易碎的歌吟”中的“这”字的指示意向耐人寻味!

“这”表近指,“歌吟”自然脱离不了干系;双方势同“同位语”。果真若是,“感叹”中被强调的意向,具体坐实为相应的“语气”,定无大碍。然而,它们(“这”/“歌吟”)之所以被话语“聚合”,“一定”云云,确又以推断为主。明确的强调,忽而转变为另一个环节的推断上,“语气”上的差异究竟如何照成的呢?表面上承接、落实“这”之近指意向的“歌吟”,就该总负其责了。

但所谓的“歌吟”,恰恰被“易碎”所修饰,听觉变为触觉来限定;再被推断,乃“微苦”,味觉又被刻意突出,本该属于听觉的感受,显然被架空,知觉间微妙连串成一势,互通无阻,或许决定了“歌吟”一开始被注意时恍惚的反应印象;正是由于这样的恍惚,幻听的“通感”对“这”的指示意向,突出了分明有所暗示的“强调”偏转;“这/易碎的歌吟”,为是而论,岂不形同两个知觉片段的叠加、嵌套所形成的回环,时间性的持续意向反倒遭致空间性意向的压迫?而紧随的“推断”,只能看作是与“强调”并发共生的那副仿佛混沌的“星云”可知觉的特性,哪一方居先置后,却无从考究了,惟“听觉”刺激下的反应状态,毋庸置疑。

所以“这”的指示意向,与其奔着被刺激的知觉在线的(经验性)事实而去,莫如认为反应萌动的本身才是其积极追踪的目标、对象。正是因为“强调”与“推断”并发共生,代表了反应的确实状态,被“这”所指示的意向,惟其混沌,才会诉诸时空“开裂”的总体直观的意向性予以含混地标示。

总之,“推断”即便从“强调”中分化出来,也无非似那混沌未曾死寂、始终膨胀的空间性开裂所示的“碎片”在悬浮,在摆动。此“先”彼“后”相关联的“时间性”牵制,又不过属于话语陈述对那“空间性”开裂的趋势勉为其难持留的错觉回应。

回到用韵的前提来讲,e、i、uei/ien、an诸韵,密集出动,星丛一般地闪烁;由它们所调动的字、词、言语,彼此间挨挨挤挤,穿插、抗坠,所陈述的意指实际,一点都不亚于“星际旅行”那样宏阔的场面。如果说“星际旅行”的航程线路借助i、uei/ien、an诸韵互动而得以无序地开放,那么,多样性反复呼应的差异所能合力组接的“同一性”幻相,无疑是那时空“开裂”的混沌可知觉化的意向性重新建构。

“一定”云云,逆势发飙,毕竟e被遏制,i、uei却再度鸣溅,“微苦”之“苦”字所分化出的u,继而再由下一行伊始的“古树”叠韵蝉联推现,“推断”意向中吃不准的、虚拟的语气,分明有些委婉的自相矛盾的成分在作怪,形式上与所承受的“强调”意向相龃龉,实质上恰恰流露的是间接的肯定;同理,“这”之明确指示的那重“强调”的亲密共鸣,难道又不正是实际上迟疑的、延宕的回应?但是,无论哪种共鸣、回应,被e、i、uei/ien、an诸韵密集设伏、集散、延异的声响,惟其“空间化”筹措、运作层层叠加,“时间化”节律的收缩、扩张的张弛,令被陈述的朦胧“意兴”不只读取着其相宜的知觉化引逗的清芬,还会牵制、左右着话语“藻饰”勃郁的可能。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