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根留住

作者: 哲夫

1、先画龙之眼

《史记·管晏列传》如是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以食为天,吃穿用度不愁,才会爱惜自家羽毛,爱己及人,推己及人,爱家人和族人,爱乡人并及于国人和天下万物,才会上升为舍己为人。很难想像连自己都不爱的人会爱别人。穷措大的阿Q与不忿于主子的焦大绝不会有心情续写家谱,但曹雪芹先生会写《红楼梦》而鲁迅先生会写《阿Q正传》。有兴趣续家谱写村史的乃是新一代由乡野走出来的文化人,他们熟悉乡村,对土地充满感情,对文化和文明也有自己的思考,是乡绅文化的传承者。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与时俱进的城镇化铺天盖地,乡村正在逐渐衰亡并最终可能悄然消逝,失忆的村庄是人类文明的共同灾难,村史的撰写具有及时抢救的性质。这也是近年来镇史、村史、族史悄然兴起并方兴未艾的缘起。

欧阳梦所撰写的这部《王家庄村史》,共有十三章,洋洋洒洒30余万字,文图打印出来,如同一块从老城拆下来的厚厚的青色长砖。明代长城砖尺寸长37厘米、宽15厘米、厚9厘米。更有长47厘米、宽21厘米,厚12厘米的长砖。这样的长砖过去在华夏大地成千累万,如今多被毁损堙没于过往岁月,有的还被砌了猪圈。

“礼失而求诸野”,这句话出自孔子,见于《汉书·艺文志》。大意是,失落在时光之中的传统礼节、道德、文化等东西,可以去乡野与民间寻觅。欧阳梦“从2005年写第一部书起,我就开始跟着主人公们在村庄里跌打滚爬,可以说我的每一本书都牢牢地扎根于农村厚实的黄土地中,充满了泥土的气息”“十六年来几乎没有脱离过的搜罗、挖掘、整理农村历史的过程,为我积淀了深厚的知识基础”。

欧阳梦就是这样开始深入到乡野之中寻梦的,她说:“穿越浩瀚的历史云烟,拨开重重迷雾,追寻古人的足迹,叩问那些早已尘封了的往事,复盘祖先们的生活场景,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一步步推导故事发生的可能性,尤其是突然找到的某个实证正好验证了自己的推断,甚至正好填补了某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环节空白,常常让我开心得像个得到糖果或大人夸奖的幼童,那种纯粹的快乐,无可替代。”

地方志发端于秦汉时的郡书、地理书、都邑簿。如《陈留耆旧传》《兖州山阳先贤赞》等,地理书记载一地的疆界、区域、山川、道理、物产、户口、风俗等,如《秦地图》《三秦记》等。都邑簿记载都邑城郭、官署、街坊、闾巷、寺院、古冢、坟墓等。如《三辅黄图》《三辅宫殿名》等。内容全面记载人物、地理、都邑的《越绝书》,成于东汉,堪为地方志的发端之一。魏晋南北朝的《豫章古今记》《荆州记》《华阳国记》皆为范本。宋《太平寰宇记》又有所变化。宋刊“十七史”、明刊“二十一史”、清刊“二十四史”,史史相承。

全国性地方志最早为公元813年唐代李吉甫编的《元和郡县图志》,以唐代47镇为纲,详细记载了全国各州县的沿革、地理、户口、贡赋等。南宋以后,地方志大量增加,尤以明清两代为多。据统计,我国仅现存的地方志即达8000多种,约12万卷。

记得很久之前,在唐达成先生家中,谈到《白鹿原》时,唐先生有一个观点对我触动很深,时间久记不得原话了,大意是:宗族势力无所不在,推动中国历史发展的最大一股力量是宗族势力。中国的历史是一部宗族史,在许多历史关头,宗族势力都起到了积极的决定性作用。六百年的《王家庄村史》也实证了唐先生的以上观点,书中这样说:“从隋朝实行科举制度之后,那些出身耕读之家通过科举博得功名的士子,成为建造和传承中华文明的主体,成为官僚阶层与最基层民众连接的纽带,他们的根一直在乡村,须臾没有离开。”

习近平总书记说:“中国古代大量鸿篇巨制中包含着丰富的哲学社会科学内容、治国理政智慧,为古人认识世界、改造世界提供了重要依据,也为中华文明提供了重要内容,为人类文明作出了重大贡献。”道破了何以中国素有纂修、刊刻“正史”传统的根本性原因。

“一代廉吏于成龙之师贡生王进玉,他亲手建造的书房院成为一颗具有巨大能量的文化种子,几百年间,从无淡化、从无间断地影响着王、陈两个家族向前蓬勃发展。就像两千年前的那位老人,在各国间奔走呼号之后未果,然后潸然归去,一间书屋,三千弟子,从此奠定了中国两千年从无断绝的文化根基。王进玉的书房院,不亚于孔老夫子建立于鲁国的那间学堂,功在当代,利泽千秋。”

欧阳梦在撰写之初就已经想清楚,这部村史绝不是一本胡子眉毛一把抓的流水账编年史,更不是如当下某些村史千篇一律公式化大路货,而是要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以一斑而尽窥中华文明史全豹,还要告诉人们这豹子的斑斓如何自历史纵深形成:“这些原本属于官僚体系的乡绅们,他们一代又一代不断绝地打造的连接朝廷和乡野的文明,就散布并牢牢地扎根在遍及中国大地的千千万万个村庄。而这千千万万个村庄,几千年来,一直就是支撑中华民族整个大厦的最稳固基石。一姓一庄这种以宗法制为底层的社会结构,使村庄成为中华文明的最基本承载单位。而那些最丰富最贴近中国老百姓生存真相的历史,才是中华民族真正的文明史。文明之路,原本就是生存之路。”

以为这就是《王家庄村史》的龙睛了。

2、东西爪起鳞

龙睛先点,貌似会被人说成主题先行。但文无定法,史志一类原本就是一篇命题作文,有相对体例要求。限定同一球场踢球,腾挪身法,千变万化,只要不犯规不出界,踢赢便可。如何踢,要看踢者的眼手高低与造化资质。没有挑战自我想法的球员,断然踢不出什么好彩头。“礼失而求诸野”,归根结底,着落在一个“求”字上。有了这个明白无误的追求,便如同成竹在胸,接下来,便须潜下身子,穷尽心力,深入乡野,钩沉头角,搜求鳞甲,汇形聚神,以求一逞。

这是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人类择河而居,王家庄也不例外,王家庄属典型黄土高原地貌,共有十三条沟、十一道梁、二条渠、一道川。所幸川里有冬天不结冰的暖泉河,有暖泉河就有了王家庄绿油油的庄稼和驰名百里的王家庄甜瓜。杀人   是任家垣到塔村必经之路。传说清朝初年鸿门寺和尚专抢良家女子,任家垣大财主任十万带村民连夜挖断连接鸿门寺与任家垣之间的通道。恶僧除了跳崖的,剩下的皆被打杀。杀人

因此得名……秧歌调传神铺陈王家庄这些野豁豁土呛呛的沟坡名:“饿老鼠崖底背堡塌,杀人   正对屌驴球圪坝”“胳揽膀对面就是神坡,斜对面是旧戏台,胳揽膀处有神棚,传说旧时唱戏有狼群伏在胳揽膀看戏……”由此可以想见,何以王家庄的人口直到解放数年后,才终于突破了数百年来人口只有四百左右的魔咒。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春,王家庄年过花甲的王滋在锄谢湾则自己的田地时,不经意间挖到一块青绿色的扁扁的石头,细看发现石头有明显打磨痕迹,经考古专家鉴定为新石器时期打磨石器。从此之后王家庄人便多留了一个心眼,遇到有模有样的石头,总要多瞅几眼,这一瞅就瞅出了不少的类似石器,如石斧、带孔石片、石犁、石刀、石磨盘与研磨石棒、焚烧坑等等,更加佐证了在上万年以前,王家庄这片土地,便已经有人类在这里敲打着石头繁衍生息讨生活了。王奶照的父亲在白家岭整地时曾刨出很多陶罐,专家称之为“战国印文陶罐”,村人王占虎放羊时,在胡子坡上发现了一个外形精致的梅瓶,后被专家鉴定为元代文物,是当时通行的盛酒器皿。陈马龙在整地时发现了一枚秦半两,王滋家里有汉五铢,王健生手里有一枚至元道宝制钱,王补元家里的金大定年间的铜锤……

通过这些林林总总的器物,人类文明的曙光历历可见,烟望雾视的是时空之中,龙的图腾,正在字里行间,鳞次栉比,逐一呈现。

地方志分两大类。按它所记述的空间不同,可以分为一国、一地、一村等行政区域志,和非行政区域志山志、江(河)志、海域志、海岛志、寺(庙)志等等。地方志虽有史学特性,但并非国史、正史,不属于纯粹的史学范畴,但它是国史和正史的扩展与补充,比国史和正史更全面、更系统,更丰繁,更生动,更烟火气,是“地方的百科全书”。

难能可贵的是此二者《王家庄村史》兼而有之。

王姓先人由陕西逃荒来此居留,以三眼窑洞立身,引朋唤友,衍生成王家庄,逾六百年没有易辙的原因,与一个贡生老爷的传奇有关,“没有这位贡生老爷,就没有王家庄数百年间傲视全川各村的繁华,也就更没有让方圆几十里人人称羡的文化传承”。

欧阳梦深入王家庄搜罗资料,寻觅史实,点滴成池之后,池中又养了鱼,断断续续五年时间,大鱼又生了小鱼,大大小小,满池都是唼喋之声。但她却并没有急于大小通吃,而是细心鳞选,最先捞上岸的池中之物,便是这位传奇贡生与大清一代廉吏于成龙。酝酿鱼龙变化的池塘,则是王家庄的贡生院,分为楼则院和书房院两处:“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王家庄还是人才济济,文风斐然,以‘文化村’的名号傲然屹立于暖泉一道川中。”“这两位贡生都出自楼则院,大门前的两根旗杆曾经让王家庄骄傲了几百年。”“就像孔夫子在中国人心理建构中的核心作用一样,这种文化已成为王家庄世世代代流淌在血液中的存在,一种世代相传刻在记忆中的基因”。

除了两座如今依然还能感受到当年威势的院落之外,当时传承下来的其实还有一本由老贡生亲自编修的《王氏家谱》和一把雕工精致的玉石算盘。据称这两样东西由“当时族长王有库交给了下一任族长王瑞家,却从此不知所踪”。这就给后人考证留下了难题。但经过悉心寻访,和繁复而又艰涩的考证,蒙尘的历史终于被欧阳梦拭出了光亮:这位“王贡生曾经做过于成龙的老师……”

这不是一网海选,宗亲文化使村里的海选不会太过失之于偏颇。海选与鳞选有根本区别,海选可以放任自流鱼目混珠不负责任,而鳞选由需要一丝不苟从头至尾把控以便选出真正的大鱼,而且发现之后并不急于捞出来吃,而是养在池中假以时日使之更加肥壮。

王家庄的第二大姓氏陈家“从第一代先祖于元朝在中阳立足,至清雍正年间王家庄陈氏先祖陈玉定居王家庄,已经辉煌了近五百年”“中阳陈家始祖陈资寿为金末元初人,世居奉天锦州永乐(今辽宁锦州凌海市)。元定宗(1246—1248年)时随军南下,任宁乡(中阳)县次官。”经作者反复考证得知,陈氏历代仕宦科举类名人竟然琳琳琅琅有30位之多:“明清两代至民国年间出了八位举人、十四位贡生、二十一名秀才、二名御赐文林郎、一名礼部儒士、一名介宾、三名耆宾,当真是群星璀璨,光芒耀人”。“陈玉之所以要选择王家庄而非暖泉一道川里的任何村落置地落脚,可能是冲着楼则院王家的声望来的。到康煕末年时,随着于成龙之孙于准做高官重修安国寺,于成龙声望已达到巅峰,作为于成龙恩师的贡生王进玉声望也必水涨船高……”有了变龙的活水池塘,便会有外来的鲤鱼游进来,陈玉“干脆来王家庄置地买田,娶个王家的小姐,也算人生之快事。毕竟在那个时代耕读传家在乡村成为名门望族是北方农民的最高追求”。

陈法师及其族人的传说,着墨不少,耐人寻味,也颇有看点。后人“陈九如的骗术”与“王兴时的笔注”在王家庄是齐名的。被以“骗术”设定,说明陈九如从父亲陈法师处确实学了些法术,但已没有其父呼风唤雨驭鬼驱蛇的本领。这个不细说,一读便知。

对史志的传承作者也有自己的看法并概而论之曰:“每隔三代就续一次族谱,使族人尽知,使后辈族人不仅可以追根溯源,且永远知道血脉绵延方向,是我们每一个族人甚至每一个中国人的使命。不然百年后,随着年轻一代对亲情和祭祖形式不断加深的漠然,血脉将从形式上也彻底断绝。而血脉断绝,也意味着传统文化的断绝,中华文明的传承危矣”。似乎设问:龙脉何以传承?龙根何以留住?

3、须根毛细撰

答案写在王守庆那三间破窑洞里:“在书房院不再承担学堂功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承担着教书育人的重任。无数年轻人在这里脱了盲,并学会了写毛笔字,打算盘。”“王家庄正规的国民小学可能断断续续办了十几年。在中国那段兵荒马乱的年月,王家庄的适龄儿童大多都接受了教育”。因为当时以抠门著称的阎锡山曾经这样说:“世上万事都可省钱,止有出钱教子弟求学,是与自己后人积钱的法子。故此钱万万不可吝惜,纵然自家现时没有学生,也断不可出异言,要知学校是永远的,无论谁家将来必有子弟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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