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的乡土语言

作者: 秋若愚

去年年初,马举给我发过他的短篇小说《杏花白了》初稿,说让我看看像不像个东西。一口气把万余字看完,主人公“疤核桃”的命运深深地感动了我,语言一如既往地冒着一股股平鲁莜面味儿,朴拙又富有张力,为小说增色不少。赶紧发消息给他:“真好!你写成一个好东西!”

《杏花白了》的疤核桃是一个苦命女人,“把很多欢马乱蹦的人都熬倒了熬死了,她就是不死”,就像沟沿边那一排老柳树,披头散发地在风中摇摆,绿了枯了,枯了绿了,一年又一年。“女儿死了,她说,老天爷呀,我不想活了。老天爷聋了,没听见;儿子死了,她讨告老天爷说你咋不叫我死?老天爷还是没成全她;老汉死了,她没哭没喊,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命捅着天了,老天爷是在惩罚她,阳世上的罪没受够,阎王爷那里也不收她,她就好比是判了徒刑坐了禁闭的人,少一天都不行!”

小说读完,我也痴在那里,心口紧焐焐那个难活,这是继曹乃谦老师的《山的后面还是山》后第二次有这样相同的感觉。我给马举发过祝贺的消息后,他大概很高兴,随后就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山野间,一座废弃的院落,粉白杏花开满枝头。他说:“杏树是我家隔壁大奶奶的,人殁了,树在,花又开了。”“一个原来1000多人的村子,这阵就剩37个了。”“我是坐在故乡的野牛坡上,整整三个小时,完成了《杏花》的构思。”

我突然意识到,这几近废弃的“马家河”,那“故乡的野牛坡”,是有故事的,平鲁那片层叠厚实、沟壑纵横的黄土,不仅是马举的精神家园,更是他的文学富矿,以他的勤奋,能“刨闹”出不少好东西来。

果然,不久后的某一天,马举晒出朋友圈,短篇小说《老七》在《长江丛刊》2021年第7期发表了。紧接着,《神州》发表《冷暖人家》,《参花》发表《“酒鬼”大满红》,《花溪》发表《奔小康》《哈货》,然后《黄河》第5期发表了他的《葵花地魔咒》,终于引起朔州文学圈的关注,一些苦爬格子的文学老中青抬起了惊诧的双眼。作品能上《黄河》,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具有里程碑的意义,甚至有人说:“马举这个人,今年狗尿头了。”他不说话,在继续发力。小说《向阳花开》《回家》《铁饭碗》《一把手》《亲姊妹》《伙墙》《杏花白了》连续刊发于《鸭绿江》《厦门文学》《青年文学家》《朔风》《文学天地》……遍地开花,而且一开三两朵。直到岁尾,《参花》2021年第12期刊出他的中篇小说《蹚不过的马家河》,文学圈内人们相交流的话题,由原来的“哈货”“春喜”“大满红”“面换”“疤核桃”一路走来,吵到了“二大爷”马二娃,形成了朔州文坛独特的“马举现象”。

《蹚不过的马家河》和《杏花白了》像是一个姊妹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个中篇全文4万多字,写“二大爷”马二娃在该上学的年龄,心圪唬唬想上学,“四奶奶”不让,说“念书念书,越念越输。”好在父亲有远见,硬气了一回,偏让娃娃背了书包进学校。娃也争气,最终考进了城里学府。好事情刚有个开端,噩耗传来,下窑卖苦力的父亲被压死了。理所当然的失学拉开了马二娃悲苦生活的序幕。因为穷,恋人乌日音嫁入他乡。因为夹山哥哥出走无讯,他被“四奶奶”一手操纵,和夹山嫂嫂焕如滚拴在一起,切断了他成家立业的正常路径。更可悲的是,嫂嫂失手死了,侄儿反目为仇,再不念他养育的艰辛。因为穷,破窑坍塌,再次压死他相依为命的养女秀儿。这时“四奶奶”也已亡故,一时找不到方向的“二大爷”糊里糊涂住进了隔壁海桃的南房,像是又被谋算了似的,最终成为这个家的“帮套客”。帮套本身就是一个牲口一样的存在,有用时架上辕条,没用时弃之如履。马二娃死了,死了个人不知鬼不觉。耳软货,腿软货,一辈子没蹚过马家河,没蹚过“四奶奶”、焕如、海桃这三条河。

有人说,马二娃和疤核桃都苦恹恹的,重写,把他们两个人写在一篇小说里,让他俩好好过,然后生个娃娃,哪怕拾回个秀儿,也别把娃嫩滋滋地让窑压死。

还有人说,情节安排有点不合理,焕如也算个灵巧人,焉能不知道生个娃娃来拴绊小叔子马二娃的心?

可惜生活从来都是苦多于乐。它没有如果,也不能重新安排。

针对马举部分小说里的“性描写”,有人说过火了点,好比一碗菜,辣椒放多了。也有人说,《白鹿原》也露骨,《废都》更赤裸,这要看它们的文本意义。有读者直接说马举,能不能写得隐秘一点,含蓄一点啊?马举很“狂”,说不,我就想要我的主人公展展豁豁爱一场,他(她)们活得太压抑了。

其实,曹乃谦先生也写性,他笔下的“性”让人能蒙住头痛哭一场。汪曾祺老先生很少写性,写出来的“性”有人评价很“弱智”,却并不影响他在世界文坛“灿若星辰”。所以,这没有标准,要看作品文本意义上人物塑造的需求和其背后的批判意识。

马举小说的最大特点和长处在于他的语言:富有地域特色的、黄土气质的平鲁方言。

汪曾祺先生说过:“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

马举生在晋西北平鲁地界的小山村,黄土文化沉淀在他性格深处,地域方言成为他表情达意最方便的工具,语言深处的文化内核又深深地影响着他的文学思维及作品气质。他的小说是以大量的地方方言,生动形象地为我们描画出晋西北农民人性中最本真的东西,那是灵魂里欲望的呼嚎与纠缠。他不是为写小说而“说话”,是一“说话”就是一篇小说。

请看《蹚不过的马家河》:“村里搬的共剩下十几个老人,要是后山下来一群狼,还不够一顿吃的!”“又做下啥没的了?二大爷把你扣在大瓮里,管保你妈你大寻不见,吓唬吓唬那狗的,看谁再敢打俺娃!”“她和焕如的婆媳关系说蹬蛋就蹬蛋。紧维护,慢维护,眼看是手榴弹擦屁股——危险到了极点。”……

请看《奔小康》:“红姐这个人快人快语,别看嘴尖毛抬起杠来泼命呀,但闹对了脾气,不疼的肉也舍得给你割二两。”“宝花你有啥赶紧说,我营生堆成山了,顾不下和你磨牙。”……

像这样的语言表述,他所有的小说里俯拾皆是。这样的语言,没有半点刻意的成分,就是随口说出,像他故乡的风,带着黄土气息,爬沟上梁,舞天蹈地,韵味天成。

还有“举高高,打能能”“栽树瞎地,养儿撩气”“往住拿闹”“没牵没拽”“热红晌午”“嘴毒魇魇的”“头灰悻悻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写不出来的。

细节是一部小说的“抓心锤”。没有细节的小说,如同一锅没加盐的大烩菜,看上去粉条豆腐肉片子全生生的,吃起来味同嚼蜡。也就是说,细节是一部小说里的“盐”。

比如:“他妈饭也没做,靠在炕沿边操着手发呆。”一下子让我泪目,“炕沿边”“操手”活脱脱一个我母亲出现了,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也是那个年代苦寒雁北主妇的形象啊——受了冤屈,那个样子;没米下锅,还是那个样子。“推开堂屋门,在黑洞洞的堂屋里适应了一下眼睛,才敢下脚。箩头、筛子、扫把、电动车、横七竖八躺下一地。我高抬腿岔过这些障碍物,进到家里。”仅用了“适应”和“高抬腿岔过”就让读者一目了然了“二大爷”的居住环境。还有“灰老汉一个人正平塌塌躺在被窝里,只露一个头,白头发乱糟糟地翻翘着”“两张电褥子,铺一张,盖一张”这个情节太真实了。

这是真实的乡村底色。这是底层百姓生命的吟歌。

每一个人物,每一句对话,无不散发出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那是来自黄土里的,新鲜的、撩人的,让人心颤的,像五月刚抽穗儿的小麦,有了地气的熏染,才更具人生的况味。

“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后面是有文化的。”

作者看似不动声色、平白如话的表述,却有着沉重的社会意义,以及强烈的批判意识。有如一根芒刺,想要刺穿你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让人沉闷、压抑,透不过气来。

《杏花白了》疤核桃逆来顺受,男人要打,只护自己的半个好脸,男人和相好的女人闹别扭,她只敢悄悄地“有几分得劲”,哼两句“大海航行靠舵手”,儿子死了,女儿跳了河,男人临死白纸黑字给侄子写下不和疤核桃往一处埋的字据。疤核桃的心被扎成筛子眼了!好你个不睁眼的满存,你想和谁埋一起?山桃相好的男人那么多,能顾下个你?人家合法男人还在那死等得了。你这一纸字据不仅不让疤核桃活了,连她死的权利也没收了。

《奔小康》极具讽刺意味,春喜家所谓的“小康”催生在男人满存的家庭暴力之下,春喜所作的抗争是逃出家庭,去城市打工,寻找一条新的出路,没想到刚出“牢笼”又一脚踏进“欲望的深渊”。没有人逼迫她,是她一点一点被前面的“色彩”召唤着引诱着,一边自责羞惭,一边又甘之如饴。

人性,如此尴尬,又何等丑陋。

纵观马举一年来所发作品,几乎都是围绕着他所生长的那块土地而书写。“憨直可爱”的“哈货”;丢失自尊“奔小康”的春喜;比黄连还苦的隔壁大奶奶“疤核桃”;被命运魔咒了的二大爷“马二娃”……他们都曾鲜活地行走在故乡“马家河”上,演绎了一出出人间悲喜剧。汗珠儿,泪蛋子,啪嗒啪嗒,滋养着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马家河”人。

马举说:“我小时候就有一个文学梦,后来忙于打工挣钱、养家糊口,现在生活终于有了着落,别的不思谋了,就想写,就想做个这。”马举还说,每当才思枯竭时,只要回一趟“马家河”,只要在故乡的土地上走一走,脑子里必会蹦出一个或两个人物来。他常常写着写着就泪流不止。他也抱愧,深感自己笔力不够,无法让心中人物更加饱满地站立,完美地呈现。其实,马举也不必抱愧,应该清醒地认识到,他的长处在语言,限制也在语言。过度地使用方言,在高度地凸显了地方特色的同时,在一定意义上也限制了深入细微的描写和叙述。有些语言的使用有为语言而语言之嫌,略显生硬。再就是应注意挖掘人物和细节的社会学意义,让人物、故事、细节富有地域文化特色,使之与方言有机结合,形成独特的文学形象。

“马家河”,作为一个文学地理概念,无疑已成为马举精神领域里的“文学故乡”。他的小说,从人物故事、叙事习惯到语言特质,都有着浓浓的“马家河”莜面山药蛋味道。唯其如此,才造就了他独特的文学世界——无流行作品之玄幻纤巧,有传统文学之拙朴厚重。拙朴不笨拙,厚重显深沉,颇见功力,风格初现。

我相信马举先生,相信他会以这信手拈来的乡土语言,继续刨砍脚下这片厚土,越刨越深,刨闹出这厚土里的清泉,刨闹出这厚土里的魂魄,用这清泉和起这黄土,“捏弄”出更多鲜活生动的、具有黄土魂魄的人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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