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的人

作者: 傅菲

我们熟悉一个人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会在什么言状下发脾气、年收、做事的风格,我们会说:这个人,我了解他。而了解一个人,是多么难啊,相处了几十年,因为某一件事,突然发现自己了解的人,是那么陌生。如同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陌生人”,甚至自己是自己的“陌生人”,尤其在孤立无援、内心极度困厄时。生活在簸箕岛的东田,就是一个这样的“陌生人”。他在外做工20余年,总算又回到了村里生活。

我熟悉东田,我们都熟悉东田。他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啊,他是一个内心多么干净的人啊。他自小生活在簸箕岛,书底也不厚(郑坊方言,指读书不多),一直在岛上种田、打渔。他是一个眼睛里没有乌云的人。

岛在湖心,有一个簸箕形的大山丘,树林茂密,土丘之下的扇形平地,生活着几户人家。在湖岸,可以远远看见散落在菜地边或院子的梨树。三月梨花白,四月石榴花红,五月的大太阳悬在湖中。我刚参加工作,在乡里的中学校教书,初秋去簸箕岛家访。出村,进一个狭长的峡谷,弯弯转转,翻过一座矮小的山梁,便是名为丹枫湖的野湖。在一棵高大的苦槠树下,坐摇撸船过湖,到了湖心岛。

这是我第一次登岛。岛不大,有数百亩水田和数十亩菜地,湖边沙地种了几亩花生。湖水来自峡谷溪流。上了岸,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沿田边弯向人家。石子路像一棵倒下的树,脱了树皮,但枝枝桠桠还在。最粗的一根枝桠,伸向一栋古朴的土瓦房。土瓦房四角翘檐,院子里摆着一个大瓦缸。接我的家长,见我往土瓦房瞧得仔细,说:那是菊庙,只有住持一人,种了很多菊花。

“去你家坐坐,再去菊庙看看。”我说。

村子太小,没看到几个人。去了菊庙,见一个50多岁的僧人教一个男孩写字。僧人坐在蒲团,毛笔蘸水在青石板上写楷体字。孩子六七岁的样子,剃一个毛山楂状的头,穿敞襟短褂,光脚站在僧人左边。我挨着门框,没说话,看他们写字。他们写“眉、眼、耳、鼻、口”,写“酸、甜、苦、辣、咸”。他落笔一下,读字一遍,孩子也跟着念。8个字写了两遍,僧人抬头望望我,站起来,招呼我。

我说,这是谁家孩子,挺安静的。

僧人说:是宜春的孩子,叫东田,很淘的,在庙殿里才安静一些,明年也要去上学了,冇啥事,教他认几个字。

孩子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一转身,他跑去湖边玩水了。我在菊庙四周转了转。篱笆围的花圃开满或红或白或黄或紫的菊花。庙后有一口石砌的半亩方塘,养着一群红鲤和白鲫,几支荷花开在塘角。塘边一丛桂竹,有几只山麻雀在叫。湖里有一群斑嘴鸭,浮在水面拍翅戏水。

宜春,村人对他不是一般的熟。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爱好就是打麻将或玩扑克牌。东田去义乌之后,宜春便一直鳏居着。就连房子也是借租的。他有房子,但不住。他说,半夜三更,屋里的鬼在厅堂飘来移去,叫声像野猫。我妈听到这个传言,把宜春叫到我家里,说:表外甥,你是不是想卖房子了?房子是你老娘留下的,虽不值什么钱,但也是房子,可以遮风避雨。当年你老爹建这个房子,胳膊还摔断了。这个房子,你断断不可以卖。

我哪会卖房子呢?只是夜夜闹鬼,我一个人不敢住。宜春说。

你不玩麻将扑克,老婆也不会跟人跑了。你这个人啊,老婆也不找回来。没有老婆,哪像个家。我妈说。

中国那么大,上哪儿找东英呢?我手上路费都没有。宜春说。他歪着身子走了,背影一闪一闪,在弄堂消失。他的右脚患过骨髓炎,虽治好了,但落下了轻微的瘸腿。

过了半个月,宜春从山冈上搬下来,他挑了一担箩筐,把被子、碗筷、炊具、衣裤鞋袜,挑进他堂叔老房子,在山冈下落脚安生。因为隔着湖湾,我自小没去过这个远房表哥的家。他倒常来我家吃饭——打牌晚了,他来我家将就一餐。他嘴巴甜,“表姨表姨”地叫,我妈很是受用。我问我妈:这个懒鬼,只有你会烧饭给他吃了,你怎么对他这样客客气气?

宜春的老娘跟我亲,我贪念这个表姐苦了一辈子。我妈说。

争气一些,宜春也不至于落得这个样子,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我妈自言自语地叨唠。

宜春有过两次婚姻。头婚娶了上方村的姑娘,姑娘患有隐疾,无法生育。婚后第七年,妻子病逝。第三年,他娶了相邻的姑娘东英。东英没读过书,脸宽腰圆,有一身有气力。婚后生下了儿子东田、女儿春仙。挖田种地,砍柴割草,也都是东英做的。宜春是个扫把倒了也不扶的人,吃了早饭,搓搓手,坐船来村里找人打牌。扑克牌、麻将,是怎么玩也玩不厌的。他抓牌,狠狠地用食指按住纸牌,用力地拖上来。村里人都爱玩一种叫打三的牌,二打一,叫分,固定主牌为王、3、2,3叫花色,80分为底分,埋12张底牌,底牌分翻倍,分4级,一级2块钱。宜春抓到好牌了,会把牌收拢,从裤兜里摸出烟,猛然吸烟,吸出烟头吱吱的燃声。他主动出击,把牌重重地扣在桌上,语气很有激情地说:吊主,吊主。

牌抓得差了,他就提醒对方:记住啊,我打配合哈。他也不弹烟灰,烟灰落在桌上、衣服上。他拉起衣袖,抹桌上烟灰:牌差烟灰多。他兀自嘿嘿笑。

东英和宜春生活了14年,跟一个河南人跑了。她跑,是因为一块豆腐。一日,东英买了一斤豆腐,浸在清水里,准备中午烧豆腐吃。宜春输了钱回家,看见八仙桌上摆了一钵豆腐,质问东英:没有经过我点头,你哪有权利买豆腐吃。

不是买的,是用米换的,没花钱。东英说。

你还顶嘴?米也是钱。不经过我点头,你一分钱也不能用。宜春说。

米是我种出来的,没花你气力。东英说。

看看花谁的气力。宜春说着,端起钵头,往屋外扔。哗啦一声,钵头四裂。

一块大豆腐,白花花的,碎在烂泥上。东英抄起木棍,打在宜春头上。宜春头一歪,木棍落在肩膀上。宜春跑向厨房找柴刀,东英撒腿就跑。她一直往芦苇甸跑。芦苇浩荡,但春风不来。岛上的冬天特别冷。风从丘陵涤荡下来,掀起河水,哗啦啦哗啦啦。枫槐干枯的树枝,扭动着,啪啪作响。田畈一片褐灰色,死寂般的褐灰色。白鹡鸰在沙地里,趴着头,唧唧唧唧,叫得急切。乌云盖住丘陵,乌黑黑的墨脂一般。冬雨来了。冬雨窸窸窣窣,在大地不知疲倦地游走。每一滴雨,如促织游水。古老的洲岛,有如淹没于水的浮船。

一天过去了,东英没有回家。

两天过去了,东英没有回家。

三天过去了,东英没有回家。

邻居对宜春说:你去找找东英,别出了什么事。

要死要活都是她自己的事,这个家,没她的份。宜春说。

哪有这样说话的,夫妻是连命生的,哪分你我。邻居说。

这个泼妇,死了更好,省心。宜春说。

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也该去找找。邻居说。

你别管我家事。宜春说。

你一股煞气,没得救了。好坏不分。邻居说。

冬天过去了,东英还没回来。

过了元宵,在市火车站开面食店的烂松回村里说,去年腊月,他看见东英跟河南人坐火车走了。河南人在镇里做水泥预制品,叫啥名字,谁也不知道,大家称呼他“河南人”。河南人都六十多岁了,身材敦实,很是能说会道。“还好,东英被男人带走了,只要是男人,都比宜春强。”村人私下说。

河平静了。青草从淤泥中挣扎出来,随风摇曳。黄瓜一夜长了出来,小棒槌一样。大地繁盛,露出了丰美。土地是多么慷慨。南瓜冬瓜丝瓜西瓜,刀豆豇豆黄鳅豆(黄鳅豆即四季豆)五月黄(五月黄是毛豆的一种),辣椒茄子番茄,它们像一群救荒的兄弟,风雨兼程,日夜赶路,来到了家家户户灶台,来到每一个人碗里。它们是河边最朴素的神,以果肉塑身,塑在餐桌上。

太阳一日比一日毒烈。秧田发出嫩青谷芽,尖尖的两片斜刀叶竖起来。鹭鸟娴静地觅食。泱泱的水田,一块块地油青上来。太阳到了西坠时,才熄了旺烧的火把。夕阳像个出炉的烙铁,淬在水里,噗   一声,冒出一股蒸汽。蒸汽汇在山边,成了卷云,鳞虾一样浮游。游着游着,鳞虾赤红了。云霞壮丽,归宿的鸟儿喳喳叫。蝙蝠从山洞里飞出来,一大团黑影滚着,四散而裂,成了无数小黑影。黑影纷纷,如黄昏之树的落叶。

立夏那天,东田第一次来我家,对我妈说:姨婆,可不可以借一块肥皂给我。我妈见他手腕被人打了,竹梢鞭打出来的淤血还没散去,拉起他手,问:谁打的呢?

东田不说话,缩回手,藏在衣袖里,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妈再三问他,他说,三炮叔怀疑他偷了洗衣粉,打他。东田望着我妈,说:“姨婆,我不会偷东西的。三炮叔冤枉我。”

见东田这个样子,我妈说不出话了,捡了几件合身的衣服、肥皂洗衣粉、腊肉干、梅干菜,包给东田。过了两天,我妈又对我说:你去一趟岛上,宜春的家都不像家了。

湖水汹涌。岛上的樟树很是茂密,幼发的新叶红嫩。白鹭栖在树冠上,嘎嘎嘎地欢叫。这是鹭鸟求偶、孵卵的季节。青色的稻苗起伏如浪水奔涌。窄窄的石板路在田间弯弯曲曲,直通山冈下的小村。宜春借住的房子,在一排桂竹林后面,瓦脊露出灰黑色。土黄狗在路口,摇着尾巴,汪汪汪,一阵狂吠。竹林被风压得沙沙作响。一个小女孩坐在灶膛前,在劈木枝烧锅。我问她:你是春仙吧。

小女孩很懂事地站起来,说:我是春仙,你是找我爸要钱吧?我爸不在家。

我打开手提袋,拿出酱豆干、牛肉、腌笋、面包、饼干、奶粉,说:你叫我六叔,你还没去过我家里。我在湖对面。

春仙眼巴巴地看着我。空空的老房子显得有些灰暗,厅堂里只有一张吃饭的四方桌、三只板凳,连个橱柜也没有,碗筷放在一个土缸里。厅堂两边各有一间厢房,铺着平头床。衣服折叠着,堆在一担箩筐里。灶膛间摆着四只土缸,我掀开缸盖看了看,一缸空空的,一缸装着白米,一缸装着菜油,一缸装着几升土黄豆。我鼻子有些发酸。我问春仙:东田去哪里了?

他去捉泥鳅了。春仙说。

东田捉泥鳅,卖给镇上的餐馆。他妈在家时,他就卖泥鳅。卖了泥鳅,他就去小学,站在教室窗前,听老师讲课。

东田16岁的时候,就去义乌做工。他学了一门贴墙纸的手艺。这个手艺简单,工钱也还可以。正月出门,过年回家。有一年正月,他来到我家。我还在睡觉,他在楼下喊:六叔,六叔。我听不出谁的口音。我披着大衣下楼,见一个结实、清瘦的男人站在桂花树下,穿一件短棉袄,头发短短,额头宽宽,嘴巴噘着。我招呼他吃早餐。他说他吃过了。

我给他泡了一杯茶,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爸想卖老房子,三炮叔和他爸价钱都谈好了,三炮叔看中了他老屋基。

我说,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再穷,也不能卖老屋了,卖了老屋,我就生不了根。东田说。

我裹紧了大衣,打了把旧伞,往屋外走,边走边对东田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爸卖老屋。

正月,正是严寒季节。风呼啦啦地叫着。湖水浅了下去,湖滩长满藨草和蓼子花。水鸟在浅滩觅食,嘎嘎嘎欢叫。清雨稀稀,湖面跳荡着豌豆大的水泡。簸箕岛像一艘驳船,静静地停泊在湖中央。这是一艘被人遗忘的船,在稀雨中显得格外荒凉。

宜春见了我,露出诧异的神色,说:这个屋子不成样子,找个坐的地方都不容易。你难得来,中午在这里吃餐饭。

吃饭就不用了。表哥呀,老屋是不可以卖的,那是你爸留下的唯一财产。卖了老屋,东田以后安家也没个地方。我说。

谁说卖老屋啊,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卖。宜春说。

你不卖就好。老屋不是你一个人的财产,卖老屋还必须经过东田同意。我说。

嚼舌头的人嚼到我头上了,遭雷劈的。宜春说。他噘起烟,深深地吸,吐出一口浓烟,边吐烟边猛咳。

我坐了一会儿,独自去三炮家。三炮见了我,略感意外。我给他发烟,寒暄了几句,说:宜春的老屋,你不能买,买了是非多。

三炮说,是宜春找我买,说老屋闲着,柱子霉烂了,住不了人。

其他事,宜春可以做主,但卖田卖房的事,必须经过东田签字。东田假如签字,我必须在场。东田是我表哥的独苗,他还小,又没读书,我得看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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