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日尔河落日

作者: 贾志红

那条河,巴戈埃河——巴拉丰木琴艺人老穆歌里的河,在二月,它是瘦弱的。雨季还没有到来,这片大地上所有的河流都在等待上天之手翻云弄雨赐给它们延续生命的水。可时辰还早,干燥的风起码还要在此盘旋三四个月才肯离开。此时如火的干风正和大地纠缠、撕扯,也或许是爱恋,那种狠狠的爱恋——大自然的万千情绪,就是这样复杂,爱恨交织,让人捉摸不透。风贴着地皮一遍遍掠过,风在情场总是处于进攻的一方,它像攫取爱一样掏空大地全部的水分,表皮的、脏腑的。大地被动地应付,敞开胸怀、裂开皮肤,任风恣肆,而后,似乎能听到大地噼噼啪啪碎裂的声音。

我几乎每天都要站在我们基地十层楼高的沥青搅拌机顶端看巴戈埃河。当然起初我不是为了看巴戈埃河而登上那么高的地方,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巴戈埃河就在附近,此前它仅在老穆的歌里出现,而歌里的东西总是那么美又那么远。沥青搅拌机螺旋状的楼梯又窄又陡,在四十多摄氏度的气温中攀爬楼梯,我总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一次次站在高处往远方望,初衷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基地负责人、翻译老余布置给我的一项任务——当然他的任务不是让我登高,他只是说,多拍一些工地的照片,宣传报道的时候有用。我们正在重修的公路是西非的一条高等级沥青公路,号称马里的运输生命线,还是西非高等级公路网的主干道。内陆国家马里七成以上的进出口物资都奔跑在这条公路上,它们被大型货车载着,工业原料或是成品从邻国的港口来,热带水果以及干果品又奔赴着往那里去,那里有能够触得着大海的口岸,大西洋几内亚湾的港口是马里通往海洋、通往世界的门。来来去去,川流不息。公路建设的开工仪式更是因为有总统先生的亲临而充满荣誉感,时常有扛着笨重摄像机的当地记者们在工地采访,他们咋咋呼呼的,把拍摄过程搞得很热闹,招引得他们的同胞——我们雇佣的本地工人,用羡慕而骄傲的眼神射向他们,而他们情愿在这样的眼神中被射得体无完肤。

我们公司在国内的总部需要很多图片资料,总部负责宣传的那个小伙子在电话里对老余说,最好用照相机拍摄,手机图片画质不行。我便拎着我的老尼康相机,沿着我们建设中的公路,从起点布古尼到终点锡加索,去拍一条路,从外表到内里,从红色土方堆垒到黑色的沥青摊铺,一条路牵扯着我从荒野到村庄、到城市。它带着天空的太阳和云朵,带着它身旁的大树和小草,也带着依附于它的商铺和人家,还有建设者的表情——黄皮肤的、黑皮肤的,进入我的镜头。本地的工人们都很配合我,像配合他们的同胞摄像师一样,无论我怎么拍,他们都充满耐心,而我总是想抓拍甚至偷拍更多他们不经意间的动作或是表情,却往往不能得逞。比如我本来想悄悄拍他们的工地午餐,却发现他们一个个用手抓揉出饭团,整个填入大嘴,细长的手指尖几乎触到喉咙,这明显是故意做出的夸张动作,然后他们扭头看着我的镜头,一个劲儿地笑,那笑容和笑声充满得意。他们说,Madam贾,你藏不住自己的,你身上有青草的气味,你们中国人身上都有青草的气味。青草气味的说法让我十分好奇,我仔细闻闻自己的胳膊,为防晒而涂抹的乳木果油被太阳晒得发出食品将要被烤熟的淡淡香味,除此之外,我的嗅觉没有别的收获。我想细细问问他们,是哪一种青草?又何以在青草遍布的原野单单闻出我身上的青草气味?却终因说清这个问题需要调动更多的法语词汇而我的词囊过于干瘪而作罢。后来,我的镜头越来越无法区分两种面孔的差别,没有黄色和黑色之分了,我的那些同胞同事们,他们的脸以及暴露在阳光下的身体其它部位都被太阳烤出同一个色系,黑黝黝的,笑起来牙齿闪着一样的白晃晃的光。

厨娘卓丽芭对我拍摄的照片不以为然,她说:Madam贾,你的照相机把我拍得太黑了,不美丽。她说这话时,摇着头,神情恹恹,一只手在她的白裙子上摸着一条波浪状的蕾丝花边,另一只手抚着心口,一副委屈得想哭的模样。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仅有一件事能令卓丽芭感到沮丧的话,那就是,她的美丽不再被人认可。我知道她很想要几张穿着白裙子的漂亮照片,我的尼康单反照相机使我看起来像一个很专业的摄影师,至少比那些拿着手机拍摄的人显得专业。卓丽芭对我寄予希望,她认为真正的照片只有像我的老尼康一样笨重的照相机才能拍摄得好,才能把她在镜子里的神态定格在一张相纸上。卓丽芭穿着白裙子的样子在镜子里的确是那么美,像婚纱拥抱着的新娘。她极爱惜这条白裙子,以至于除了在月光下舞蹈之外,不轻易穿它。白裙子也被保护得像一件婚纱,只在某个重要时刻登场。而最近白裙子频频亮相,是为了配合它的主人进入我的镜头。可是,我却没有把穿着美丽白裙子的美丽厨娘卓丽芭拍得更美丽。我是一个技术拙劣的摄影者,当拍摄场景的颜色反差过于强烈时,我便失去仅有的一点拍摄技巧,尽管我反复调整相机的各种参数,依然无法把卓丽芭的五官拍得更立体,除了牙齿和眼白,她的脸陷在一片黑影中;而白裙子总是成为照片的主角,仿佛它不是作为一件衣裳来为人服务的,它抢了主人的风头,年轻姑娘轮廓清晰俊俏的脸在美丽白裙子的映衬下反而丧失了一张脸该有的层次和柔美的线条。当然,白裙子很醒目,也足够美丽,但它自顾自地美,没有与卓丽芭融为一体,它属于它自己,它不为主人而舍弃自己的光鲜。而当卓丽芭不穿白裙子时,那些照片是多么美——花朵裙子、条纹裙子、波点裙子、蓝裙子、绿裙子,都极尽所能地讨好它们的主人,它们乖巧、顺从,以陪衬主人的美为唯一使命,只有白裙子那么骄傲、倔强,不肯妥协。可卓丽芭偏偏就爱着白裙子,像爱着一个梦,女孩的梦、女人的梦。

由此卓丽芭爱上碎石工巴布的手机便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是巴布的手机,而不是巴布。那是一款产自中国深圳的传音手机,黑色,厚实,笨拙,像一块小砖头般有棱有角。它的音量很大,巴布跟着手机的音乐唱歌时,震天响的声音令我不相信音源是一部小小的手机。我不知道这款手机在功能上与其它牌子的手机有什么更多的不同,只知道传音手机在拍摄上有特别的“美黑”功能。卓丽芭肯定不是喜欢传音手机的大嗓门,她另有所爱,她单单爱那独特的“美黑”功能。巴布用他的传音手机为卓丽芭拍的每一张照片都比我拍出的更美,姑娘的脸轮廓柔和、线条细腻、表情生动。传音手机令人不可思议的脸部轮廓自动曝光补偿功能把卓丽芭姣好的容颜定格在一方小小的荧屏上。白裙子屈服了,白裙子与卓丽芭融为一体,成为她的附属,成为一件真正的衣服而没有与主人貌合神离,更没有抢夺主人的光芒。这个拍摄效果几乎只有传音手机能够做到。传音手机辗转到达巴布手中时,已经不知经历了几任主人,上一任主人并没有告诉巴布手机的特别之处,他收了巴布6000西朗后,打了个开心的响指就消失在集市的人群中。巴布没有指望用三天工资买来的廉价旧手机能有什么更强大的功能,只要能接打电话和发出响亮的声音就达到了他购买手机的目的。巴布是偶然发现的,传音手机拍摄的照片与他们的黑色皮肤是如此和谐,那一张张影像俊朗得不像他们但又分明就是他们,从未有过的面部轮廓的丰富层次使得黑小伙开始热爱自己的肤色。他把这个发现及时传达给卓丽芭并从姑娘那里获得了共鸣,他们陶醉在互拍和自拍中,院子里常常爆发出姑娘和小伙儿响亮的笑声。巴布不知道传音手机正是凭借独特的“美黑”拍摄功能而占据了非洲手机市场40%的份额,号称“非洲之王”。份额、名头这些又高又远的概念和碎石工巴布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然而,与份额、名头有关系的“美黑”功能却与巴布产生了很大关系。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他的传音手机能晚一些被摔坏的话,他或许就能获得爱情吧。他一直这么想,也一直这么相信。

我依旧拎着我的老尼康相机拍摄我们的路。路默默地承受镜头各种角度的注视、打量,它从不会提出任何抗议。是从一次骤雨过后,从我首次登上沥青搅拌机的顶端,望见了一览无余的公路、也望见了河流之后,攀爬这个耸立于原野中的庞然大物成为我每日必做的事情。第一次攀爬,缘于一条彩虹的诱惑。在西非,骤雨过后,必有彩虹,我攀爬至高处,幻想离彩虹更近,却发现再也没有哪一个高度和角度能如这里全视角望见我们的路在原野的蜿蜒走势,像飘带也像游弋的蛇。它从西边的布古尼来,往东边的锡加索去。一些狭窄路段、弯道或是有桥涵施工的路段,路两侧修有临时辅路,辅路如躯干伸出的细长胳膊,拐向路边的杂草丛,被疯长的野草纠缠,又突然在某一个地方挣脱缠绕,探出头来,与躯干汇合。往来车辆像负重的牛般慢行在一条并不因为重修而关闭的公路上,似乎能听见车辆和公路同时喘息的声音,而公路的喘息声更大,也更疲惫,带着破碎的叹息。一条边境公路,被马里政府誉为生命之线,这崇高的赞誉成为公路的荣誉也成为它的负担,超载的大货车沉重地碾压在生命之线上,永无止歇。老余说,这条路啊,像一个人,是贫寒之家的独子,肩上的重担无法卸下,没有其他的兄弟分担。因而纵使在重修期间,生命线上的繁忙也没有减缓,半幅修建、半幅通车成为我们建设公路的模式,独特的身份注定了它昼夜不息,纵然它已经破败不堪,纵然大多数路段连路灯都没有,喧嚣的车辆依然从白昼驶至黑夜,又从黑夜驶向新的白昼。

我往更远的地方望过去,就看见了一条河流,天然的曲线闪着白光。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带,河流的白光能在大片大片的绿色中脱颖而出,而天空又总是一成不变的蓝,绿色和蓝色都是安静的颜色,因而河流的光芒在天地的夹缝中得以无所顾忌地张扬。当然,我能在高处看到河流的时候是雨季,雨季令河流水量充足,河床宽阔,波光也有力量传得更远。旱季就不一样了,烈日和干风几乎抽干了河流的水,它瘦弱、奄奄一息,无论我怎样用尽目力,也无法找到相同方位曾经闪烁的光亮。

我在那个干旱的二月,便频繁地到巴戈埃河边去看河流,去看它是否已经干涸得消失于原野。从我们基地院子出发,沿着一条红土路往南走。卓丽芭不忙的时候会陪我去,大多数时候是我独自去,她对河流的兴趣永远不会超过对裙子。路上需要经过一块低洼地,雨季的时候,低洼地像湖泊一样蓄着水,还像模像样地长了一片莲花样的植物。是不是莲花,我不知道,我套用老余的话,“不是莲花也是莲花的同宗兄弟”,老余总是这样解释那些我们没有见过的植物,然后又常常感叹着说出“大地慈悲,植物变幻面目拯救人类”之类的话。老余就是这么一个人,博学、健谈、善感、悲悯,又有一点迂腐。

我坐在岸边看着巴戈埃河细小的涟漪,时常担心它撑不到雨季来临就枯死在半路,那样,老穆歌里的情景就不会实现了。那首歌伴着老穆的巴拉丰木琴第一次被我在尼埃纳的集市上听到后,老穆又多次唱起。第一段歌词是这样的:巴戈埃河,流啊流啊,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巴尼河;巴尼河,流啊流啊,你要去哪里?你要去尼日尔河。这首歌除了第一段歌词固定不变,接下来的歌词便有了即兴的意味,老穆看到什么就唱什么,或许是飞鸟,或许是树木,也可能是云朵,什么飞入他的眼睛他就唱什么;什么进入他的内心,他就唱什么。巴拉丰木琴弹奏的旋律却是一致的,悠扬惆怅的曲调让我充满想象,巴戈埃河便在这想象中一次次从我眼前流过,仿佛我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它,以至于当我站在沥青搅拌机的顶端看见那条白线划过原野时,我便肯定地大喊了一声:巴戈埃河。

一些傍晚,我在逐渐西斜的太阳下,沿着那条红土路,走过干涸的洼地。莲花样的植物早就没有踪影了,或许它的种子已经植入土地深处等待雨季的到来,几场雨过后,它的孩子们将生长并盛开如它当年的模样。我走到巴戈埃河边,在寂静的河畔,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巴戈埃河仍然顽强地撑着,在旱季,它保持一条河流该有的样子,纵然疲倦,仍然往远处奋力前行,就像一条在原野里坚强爬行的不屈不挠的蚯蚓,小而顽强。有时候我想,若是老穆和他的巴拉丰木琴此刻也在这里,该有多好,一首歌咏河流的歌曲在河流之畔唱起,该是多么相称又相悦。其实,我这么想着的时候,老穆就在巴戈埃河上,只不过他的身份是淘金者而不是歌唱者。老穆结束流浪歌手生涯后在巴戈埃河上淘金,一条河流的淘金者或许离河流更近,近到探入它的激流、感受它的冷暖。淘金是老穆谋生的手段,歌唱曾经也是,此时,歌唱成为他谋生之余的精神慰藉。淘金者老穆、歌唱者老穆一直都在巴戈埃河上,这条河流滋养他的一切。

二月还不是西非最热的季节,要到四月,这片大地才会像传说中那样被火焰炙烤。尽管如此,傍晚时分仍旧热浪滚滚。原野里几乎不见人影,牛羊也是懒懒散散的,被阳光晒得蔫头耷脑。放牛牧羊的孩子,早就躲到芒果树下了,西非的芒果树善解人意地长成伞的模样,这也是植物的慈悲,是老余说的植物拯救人类吧。好在纵然骄阳似火,但毕竟是傍晚的太阳,已经褪去正午的毒辣,以一种稍微柔和的光芒,照耀着巴戈埃河。偶尔会有一叶小舟,行在碎碎的波光里。看见它朝我驶来,我就大声问,有鱼吗?渔夫嘴里说着Capitaine、Capitaine,头左右摇晃着。我明白他今天没有捕到上尉鱼。其实即使他捕到了上尉鱼,我也不会买。我这么朝划船人喊话,只是想在这个寂静的时刻,对着河面说说话,也听听河面上微风送来他和善的声音。西非几乎所有的河流里都有上尉鱼,这是上苍赐给尼日尔河流域的礼物。巴戈埃河是尼日尔河支流巴尼河的支流,上尉鱼在巴戈埃河中如同在尼日尔河任何支流中一样,肉质细腻而洁白,是没有一丝一毫杂质、暗含着高贵的那种洁白。我们驻扎此地后,经常有渔夫上门销售上尉鱼,它鲜美的味道迅速征服我的味蕾,但是一个童话般的传说令我因为吃过它洁白无瑕的肉而深感罪恶。上尉鱼在我心里不再是鱼,更不是食物,而是那个中了魔咒、再也回不到人形的英俊上尉。

顺着水流的方向我一直往远处看,在下游的某个弯道处,有如老穆一样的很多淘金者。我目力不及,不能看得那么远,我视线之内的巴戈埃河依然宁静而清澈。不过能想象得出,有金子的地方就会有昼夜不息的淘金者,他们目光炯炯也形容憔悴,他们拉网式地把河床挖得坑坑洼洼,也滴水不漏把河水翻得浑浊不堪。蕴藏金子,对一个地方或一条河流来说是幸抑或是不幸,似乎很难说得清。这一带民风淳朴,金子带给他们闪亮的财富,也使他们走向失却之路,往昔的宁静被打破,巴戈埃河将越来越不清亮。而一条河流,它最美的状态是两岸芳草,它最善的结局是一路清澈地流向一条更大的河流,如孩子投入母亲怀抱般融入、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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