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朵(小说)
作者: 柏蓝一
世界罅开一道细缝,静寂在缝隙里游动。
铅灰色铁柱掮起高脚茅屋,卧在翠玉般的湖心。柱身上几圈茸茸的绿渍,正与湖水附耳低语。天空湛蓝,几朵云映在湖面,逗引茅屋的倒影。远处,阳光倚着山的峰巅撒下碎银。两把深咖色藤条躺椅支在茅屋前的亭台上,顶部撑一柄硕大的彩虹遮阳伞。伞的暗影颀长,大部分伸入湖的怀抱,只有一小块还赖在包围亭台的木栅间。明艳的斜晖为整个湖面镶起金边。
惬意的悠然哼着催眠曲,世界渐渐沉睡。
我步入其中,身着宽松的碧蓝色亚麻长裙,在藤椅上轻轻躺下,双手叠搭在腹上。
两把藤椅之间放着一张圆形三层玻璃茶几。茶几的最上层是泛青的透明色,中间一片乳白,下方是混杂着细碎金片的黑。手机趴在这黑色的晶面上,壳体用碎钻镶嵌着“一夜暴富”的字样。一只黄釉水滴状花瓶立在茶几顶上,里面插着几枝干玫瑰。玫瑰簇成一束,叶边的尖刺经时间冲刷,失去昔日锋芒,钝钝地向四周探望。微风拂过,僵硬的叶片擦出沙沙的响声。位于第二层的隔板也没闲着,驮着一只易拉罐,红色的,中段凹陷,瘪出一个尖角。白吸管斜倾脑袋,钻出罐身,融在茫茫乳白中。这片白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它是茶几的中心,也似世界的中心。
我默默端详着一切,那个滞留于时间深处的柔软瞬息,不经意间漫回脑际。还记得很久以前,南方某著名海滩,与明哥待在一起。轻柔的海风吹来,勾勒出亚麻长裙玲珑的线条。明哥搂着我的肩膀,手微微一颤,一颗颗饱满剔透的气泡紧紧依偎着,从易拉罐的拉环开口处冒出,碰撞出滋滋滋的欢愉。我急忙吸一口,一股齁甜的清凉在喉腔滑翔。眼看我的长发要缠住吸管,他亲昵地帮我别在耳后,笑着说:白吸管上的这抹红印就是太阳,所以你的秀发才想追逐它。现在,遥远的吸管上,那抹红消失了。
一粒水珠定在吸管下方的乳白色玻璃板上,傲娇得很,像《一千零一夜》里国王藏在宝库中从不示人的珍奇,流光溢彩,外层浅浅的蓝,是梦幻里亚麻长裙碧蓝的游思;那点亮白,则是吸管上“红太阳”发出的耀眼光芒。我凝视着这滴圆润晶莹的水珠,嗅到了久违的沙滩和海风。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手机铃音响起。
吱,吱,吱,我将虚掩的门匆匆合上,夹断那道垂直炫彩的光,锋利的声线被挡在逼仄的空间里。紧绷的心悬在门缝间狂跳,目光和手指几乎同时伸向连衣裙,怎么也翻不出手机……
二
怎么是她的电话?思绪几乎乱成一锅烩,沸腾着无数个气泡。怎么是她的电话?怎么会是她的电话?一串长长的号码映在眼镜片上,泛着蓝绿的光点。我闭上眼,想把跳跃的数字抵在意识之外。眼下真不能接,我不知道该和她怎么讲;再说,群公告提醒,今天有事最好只发信息,不接打电话;最主要的是,她只知道她想要的,没人在乎我想要的……我挂断电话,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任黏稠的黑重新将我裹藏。
长方形的亮光卷起朦胧的一角,一条群公告涌上屏端:“@所有人 紧急通知:请高度注意,现在一定一定一定要躲藏好,不要外出。如果外出,有被抓获的危险!”这样的信息,一大早到现在已收到二三十条,只是这次强调得更严重,多了两个“一定”加一字“躲”,还将“。”硬生生烫直成“!”。我潮湿的目光停在“躲”上,平坦的“躲”一圈圈肿胀,向外散开,原本清晰的架构变得弯曲模糊,两条隔断搭起“身”的三个幽闭空间(“身”内部的两条横与其他笔画结合,构成三个扁方块)也膨胀得变了形。一个疑惑在我心中不停闪晃,这样的空间里会有谁呢?还没等回过神来,隔断筑起的方块左歪右滑,撕来扭去,拧巴成一幅类似抽象派大师的画作,或恶作剧里的鬼脸。须臾间,在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影端坐其中。那个人是谁,看不清楚,只见他异常宽厚的肩背迅速消失在扭曲的图案中。幽闭空间下,一条小河(“身”笔画中最长的一横)颤巍巍地流淌,尽头处,一道滑梯状瀑布(“身”笔画中的长撇)奔流而下,翻滚出白色浪花,时不时溅出屏幕。“朵”上乌云浓重,狠狠压下来,天昏地暗,雷驰电掣,下方枯瘦低矮的树木成群结伴,四处逃散。整个“躲”成了一摊泥泞的沼泽,死死攫住我的目光,无法自拔。我抬起臂肘,手指贴着发根胡乱滑行,钻心的痛陪伴瘙痒传遍全身。
稍稍辟开一条缝,光线闪进来。腿上、手臂上爬满蚊子叮的包,隐约看去,如一座座猩红的火山,有的山顶溢出赭色残痕,有的山丘缀满硫磺样的结晶……剧烈的痒痛感在红肿疙瘩的掩护下蠕动,好似皮肉里钻进成千上万只蚂蚁。我一边抖动四肢,一边抓挠,哧啦哧啦声汇成悲愤的交响乐。这连片的火山密密麻麻,蛮横无礼,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想撕都撕不掉,想甩也甩不脱,和明哥一样可恨。
拧开水杯盖,一大颗光洁的水滴有气无力地逃出,落在膝盖上,顺腿肚的弧线滑下。有了湿润的滋养,一些疙瘩顿觉清爽了许多,犹如春暖花开,荡漾着刚褪去笨重棉衣的轻盈;另一些则盐浸了一般,疼得愈发尖锐。火山们此起彼伏,重新聒噪起来。我指甲缝里塞满划破的皮屑,丝丝褐红粘在指甲盖和指尖上。腿和臂上,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痧点和隆痕。
浅绿色无袖镂空连衣裙被指甲不小心钩挂出几根丝线,丝线抽缩,裙摆处的网纱拧出一个巨大的洞眼,似乎鲸鲨也能在其中穿行。头发前后窜逃,目光上下游走,我怎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难民,伴着一股沉重的气息,用力将门拉回。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我屏住呼吸,大脑飞快地转动,会是谁呢?是明哥,还是公告信息中的“危险”?这些“咚”的强音,每一拍都顶在自己的心尖。我耳朵贴住门板,试图搜寻哪怕是一丁点熟悉的动静,丝丝小确幸不停撩拨着深沉的恐惧,身体跟着这散乱的节奏颤出几许欢欣。本想走出去瞧瞧防盗门的猫眼,可还没等舒展开腿脚,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隔着几道门板朝耳边挪动,“我是本小区工作人员,不用开门,一定要躲好,外面有危险……”期许被门外的声音吹乱,搅散,融进虚无的空际。咯啦咯啦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尽头。
瞬间感觉,自己是一小块遍布涂鸦的纸片,上面画满别人的想象,随风飘过一条条冷寂的街道,找不到家,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三
昨晚,路灯隐在国槐肥胖的树冠中。纷繁的叶子,像笨裁缝手里的补丁,缝缝缀缀,拆拆合合,制成一块块阑珊的布,将灯光层层围裹。昏黄的光线从粗大的针脚和拼缀的缝间洒漏,只有包住光的那一小片,色泽明艳青翠,闪着幽幽的银边,其他的一切还沉溺在浓郁的夜色中。
路面空荡荡的,两旁白色的停车线格,将平展的街道划出疆界。我驾车缓缓行驶,停靠在树和路灯组成的光影近旁。路有些陡,车向后溜了一截,歪歪扭扭地压在框线上。环顾四周,只有路灯、槐树和线格,还有闷头闷脑的静。我开车技术不好,直行还可以,一到停车就犯难。车头车尾摆了好多次,才勉强泊进车位。终于到家了,只不过那是寄存这钢铁同伴的家。
昏暗破碎的光闯入挡风玻璃,挨挨挤挤地栖息在悬垂的挂件上。它斑驳的暗影在空落落的副驾驶座上摇摆,随后晃动的身姿渐渐停息,在椅背上安了家。那是一款彩色锦带编织的心形挂件,水晶丘比特在红心中张弓,下首的流苏耷拉着脑袋。这是那次一起去海滩他送我的礼物。我坐在驾驶座上,丘比特手中那支金色的箭直冲冲刺过来,真想把它扯下,扔出太阳系。
高亢的旋律伴着一首歌的只言片语从疾驰中撒落,一辆耳背的汽车朝远处飞奔。喧闹声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散,遗下一缕缕悬浮的颤音。
我无处可去,在密闭的车内,感觉闷闷的,呼吸有些急促。我抬起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捋顺胸口,摇下右边副驾驶一侧的车窗,露出一厘米见宽的缝儿。接着按下落锁键,凸起的黑色小圆棒滑入属于它的凹槽。不知怎么,我突然艳羡起这小棒,“呵呵”声噙着苦涩往肚里咽,连笑两遍后,凝固,冻结。我的白色别克隐没在路两旁的车列中。树叶痴迷地黏在枝条上,疲惫不堪的夜色越来越稠,路灯打起盹来,沧桑的暗影也跌入睡眠。
一个穿浅绿色连衣裙的纤瘦女人出现在前方,高跟鞋击打着砖面,她好像要加快步伐,却被裹身的裙摆和高跟鞋羁绊,倒腾着碎步急匆匆走来,目光在脖颈转动的夹角范围内逡巡。头发是大波浪卷,染着时尚的奶奶灰。一阵风撩起妩媚的秀发,她扭头瞅看风拂来的方向,更加快了小碎步的频率。猛然间,女人的脚步慢下来,像是被什么挡住了,直视侧前方,两眼仿佛要放出X射线,扫描夜的轮廓。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人行道旁有一个花池,并蒂月季密匝匝拥在一起,在夜色笼罩下,添了几分寡淡和苍茫。经过短暂的迟疑,女人高跟鞋发出的咯噔咯噔声愈发密集,将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甩在身后。目光也跟着她移转,一团团黑色的树影闪过。女人路过车旁,眼睛与我相遇的一刹那,发出一声尖叫:“哎呀,妈呀——”锋利的嗓音划破夜空,高跟鞋跟着向外崴了一下,她立即把身子拨正,胳膊交叉环抱在胸前,踉踉跄跄地跑开了。
车窗玻璃像一面魔镜,看到她正脸时,我也着实惊呆了,这个女人竟和我的面孔如此相似——不,简直是一模一样!我紧张得发狂,再转头寻她时,她的身影凭空消失了。我用力揉压眼睛,仍旧是什么也没有。我从车窗探出脑袋,看着这条马路——静籁,平直,没有岔道。我又将上半身挪回驾驶座,调整呼吸,一面揩额上的冷汗,一面将车窗升起,只留下大约两毫米的空气流通缝。过了许久,才把那颗受到惊吓,已逃离轨道的心脏拉回。人行道上确实没人,也根本没有什么花池,可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下午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乱糟糟地别在我芜杂飘渺的脑海里。世界太静了,静得能听到一朵光斑落地。此刻,我特别害怕寂静,又渴望一切如旧的静。白天发生的事在沉坠。我久久盯着窗外的静默,大脑一片虚空。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掠过车窗,眼追着风流转。风走了,眼眸也无处安放,生涩渐渐涌向眼帘。车里这一米见方的地方是我活动的整个世界,想去后排,却不敢敞开车门。我从前排座椅之间的排挡处好不容易爬到后排,平躺在后座上,上下睫毛迷迷糊糊地粘连在一起,坠入静的深渊。
嗡嗡作响的声音咬破了这份宁静,是蚊子,它在钢铁和塑料垒砌的世界里发现了我。我睁开眼睛,寻找嗡嗡声,蚊子却不见了,只有琥珀色的光圈闪烁。不过很快就有几只蚊子又飞进来,它们连成一线,翅膀紧紧靠在一起,暗暗低语,似乎在密谋什么,绕着我舞了几圈,又飞走了。下弦月挂在窗外,一道道冷清的光不情愿地侧身斜进车里。
嗡嗡声以幂次方的音量轰响起来,好似工地上浇筑混凝土的振捣器。有好多蚊子,一个个的小黑点穿过车窗玻璃的缝隙飞进来,黑色群块不住扩张,钩织成抽象音频——恢宏险峻,横冲直撞,像山体滑坡时无数土石从山顶滚落。我隐匿在音频里,万千只翅膀组成一面面传递信号的旗帜。
我不知道夜晚的蚊子会这么多,也从来没有想过蚊子会让自己紧张、害怕。它们探着针一般的触角,睁着圆鼓鼓的黑红色小眼,露出凶恶的神情,又长又细的腿紧绷着,做出时刻着陆的准备。我挥舞起双臂驱赶,但终是抵不过它们的轮番进攻,颓然败下阵来。
风骑着单车悠闲地穿行于树叶间,我的身体破败不堪,蚊子在月光下忙碌地织着裂痕。
夜色衰老,一切都汇成伤感的喧腾。我用甩动的胳膊和哧啦哧啦的抓挠声对抗蚊子,居然还有几只穿过连衣裙的镂空处叮咬。一只蚊子挺着大肚子,怎么扑扇翅膀也飞不起来,待它停在我的右手背上,我抬起左手一巴掌拍下去,再看时,掌心沾了一抹血红。
我晕血,一看见那散发着腥味的颜色,就感到车顶陀螺般旋转,眼前顿时一黑,昏厥了过去。
四
霞光点亮天空,映出梦幻般的暗紫色。黎明时分的清冷是一层稀薄的藏蓝色纱巾,轻轻笼住大地。高楼和整个街道还在熟睡,路灯亮着,像是担心遇到生人,羞缩进叶片。我睁开眼时,看到一溜无限延伸的百合,使劲晃了晃脑袋,才确定那是车的顶棚。此时的我头痛欲裂,隐在叶丛中的路灯熄灭的一刹,一滴泪逸出眼眶。漫漫一夜——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手机电量耗尽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迷蒙的目光里,一只只肿包,仿佛被剪掉的百合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