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南柯梦录(小说)
作者: 邓倩倩当我拖着行李,在浦东机场走到脚痛之时,我意识到我也在逐步抽离这段如梦似幻的岁月。
候机时,我身边有三部手机在大声播放短视频,内容都是静安区疫情;两个男人打着电话,粗鲁地说着宜昌话;其余人低头看手机,似乎与外界隔绝。想起上次我来这里,还是两年前,同样是夜里,窗外司机拉着乘客穿梭在茫茫的大桥上,无休止似的。离开这里以后,我就要从梦幻的云端跌下来了。下面,是没有美术馆接住我的,有的,是庭院里机警伶俐的小镇情报局,它是高度团结的粘稠人际关系网,粘着一堆难以消解的无聊。这半年,似梦似幻,是我开启了它,也即将暂时告别,虽然都是我预料之中的事,但我还是不可遏制地难过了一会儿。
2020年开春,我花光所有积蓄,来见识春染申城。大巴车穿过兜售迪士尼系列饰品的小摊和弯弯曲曲的路径,把我们送到五光十色的城堡前。远钟杳杳,灯火燃烧。朋友兴致盎然地给我讲解着游玩项目、巡演玩偶、城堡烟火,我虽不求甚解,却在这占地看似无边际的童话王国里迷醉,也初步感受到金钱的力量,原来动漫世界能在现实里还原,招来游人如织的盛况。离开之际,这些奇幻的际遇也随着窗外的景物一同闪退,最后虚幻如烟,久久地盘踞在我的大脑里,难以散去。翌日,春雨绵绵,我们走出门,她掏出相机,对准街景聚焦,我在一侧,用手机拍了张她拍照的照片。路过黄浦区的居民区,我不禁抬头一望,巨大的艺术海报赫然铺满视野,我神情恍惚,难以自持。
这几幅浪漫的画面支撑了我的备考岁月。那时,我翻阅着构成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作品,寻找上海的蛛丝马迹。在《上海的狐步舞》中,穆时英这样写:“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一句话勾勒上海,贫富悬殊交织成它基本的经纬。虽然我对上海的印象带有不少社交平台想象色彩的美化和偶然碰面的神秘感,但我忍不住想说,上海,它是一切。茅盾曾在《子夜》里长驱直入地描写上海的现代化象征,最典型的是从内地农村到上海的吴老爷面对着“一切颤抖着的、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样射向他胸前”,强烈的心理刺激让他眩晕猝死,这样的隐喻再现了它对传统秩序的切割,以及对我这个普通女学生虚荣之心的挑逗——我幻想在霓虹灯的迷醉下倾囊消费后,再与《繁花》同步:荡马路、看电影、逛公园、喝咖啡。如果有幸考到上海,我还要去摄影棚里拍一组旗袍写真,在那几分几秒里,我就是王琦瑶,窥视着午后大雨如何蔓延到这个都市的犄角,四海为家。考研那阵子,我在海派小说里延伸想象、醉生梦死,直至不省人事,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父亲欢喜得不得了,他在家做着粗略的旅游攻略,那是一个乡下人对陌生城市的经验性构想。我终于有能力带着父亲见世面了,可怜他如今已经白发生。
2021年八月末,我随父亲从宜昌出发,前往上海。我在卧铺上一夜辗转难眠,思绪万千,这条火车轨迹或许和长江的水形有些平行,所以沿途的空气才会从水润变得燥热吧?早些时候,母亲给我添了外套,让我抵御宜昌的冷雨寒骨,一路上我听到广播里念出一连串地名,不少是我曾涉足的南国之城,呼啸之际,我似乎在挤压的时刻里重蹈往日时光。读本科的时候,在太原南站,等待绿皮火车带我蜿蜒至南方的多个城市,我与它们一一打过照面,唯独对上海踟蹰不前。待天色放亮,在火车里颠簸一夜的我们倒精神抖擞起来,不久我们就要见到无数次被当做大事件背景板的大城市了。
抵沪后,我们从人民广场出发,在网红景点的牵引下留下足迹。在日落时分走近上海外滩附近的洋楼堆,在偶有摩托车与行人出没的巷陌里,在日落余晖侧漏的熟食店铺里吃吃喝喝。父亲不厌其烦地在抖音里记录着琐碎的行程,时不时看看有多少人点赞与评论,这也是他动态里第一次出现城市景观。在其他视频里,他一直奔忙在送货途中,为我的学费发愁,我难得看他笑逐颜开一回。在信息时代,网红市场的宣传仿佛将一个城市限定在某一个区域里,也形成我们对一个城市最大化的想象空间。但实际上,它们会与现实有偏差。举例来说,媒体宣传铺天盖地,曾给我一种错觉,就是中国只有那么几种咖啡,但在这里,上海给予每个小众品牌有光有热的尊严。这里小众咖啡从不担心生意,哪怕熙熙攘攘地与大牌咖啡并肩生存,也不紧不慢地为顾客送上一杯杯芬芳。在这里生活的人也不刻意搜索什么热门咖啡,走到哪里,想喝就直接点一杯。大大小小的咖啡店,紧挨着,各自安好。它们不是恶性竞争关系,而是百花齐放,春色满园。
在闷热潮湿的夏天,上海街头的女性大都亮出自己的腿部,深浅不一、胖瘦各异,但都自信亮眼,枪林弹雨般飞入我的眼帘。回到酒店后,我忍不住掀开裙边,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型。我脱光了衣服,走进雾气氤氲的浴室,用抹了沐浴露的手揉捏着上上下下的身形,幻想像拉陶坯一样重新设计自己,从此不再有美中不足。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令人心惊的敲门声,我警惕地穿好衣服,问了句是谁?门外的人自称警察,需要进房检查。我乱了分寸,险恶的影视印象和触目惊心的社会新闻在我脑海里交织。我望了望墙上的钟,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慌乱中我给酒店前台打了电话,前台确认我配合警察调查就好。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瞥见他的警察执照,这才卸下防备。他进了房门后,只是简单地打量了一番,便让我去警局录口供。临走前我给父亲发了警局的定位,跟随警察离开。
警察局在一座恢弘的大厦一楼,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里面身影匆匆。我被交给另外一个粗鲁蛮横的警察,他把我带进一间房里,自己在门口刷着短视频。那间房里坐着一排不耐烦的男男女女,穿着简单,估计也是刚被带进来没多久。我在长椅上坐了一个小时,听身旁的人说,我们那一层被人举报,好像是人事矛盾,我们接受调查即可。门外的警察朝我们吼了一句,让我们安静。于是在阒然的黑暗里,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自己刚步入正途,就要被生活残忍戏弄,不禁悲从中来,落泪纷纷。过了一阵子,门口的警察喊我出去录口供。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慌里慌张去了问询室。里面的人看了我一眼,问了下我最近的行程,翻了翻我的手机,发现我的经历过于单薄,与案件风马牛不相及,于是笑了笑,便让我和门外的父亲相见。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我们所在的这一片街边依旧有店铺在招呼着来客。我和父亲吃了一顿江西拌粉,他给我讲刚才给警察解释了半天,尤其是怕耽误明天上学报到,警察这才破格让我先录口供。我惊魂未定,只觉得走出了警匪电影片场。
第二天父亲与我从黄浦区乘坐地铁到达了闵行区,他看到我带着行李进入研究生公寓才放心离开。我只身来到中文系系楼报到,里面是古色古香的小庭院设计,几枝苍劲有力的竹子挺拔而立,尤为亮眼,仿佛文人的傲骨。为时尚早,我沿着虹梅南路往前走,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黄梅时节家家雨”,以及青苔,一望无际的那种。此后,我就要在这里念三年的书了。
从虹梅南路的某公寓到华师闵行区的某教学楼,不过是一两公里的事,我们大部分时间也消磨在这段距离的停与走之间。时不时地,热衷于探寻新鲜事物的女生们会搭地铁在上海的各个区之间穿梭,流连于诸多活动后,精心编排自己的社交软件展示个人生活方式的布局。在独处时光里,一本又一本的书、一部又一部的电影、一首又一首的歌曲被我如饥似渴地解决掉,回身,我又回到无聊的生活。生活中没人和我讨论文学,只有互联网为我提供了遥远的文学圈,一群热爱文艺的男男女女在一起说着自己的观点,我也顺着他们的建议,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探访附近的私人电影院。我们持票的观众,在光线闪烁的屏幕外,边哭边笑,在私人化话语权巨大的影片里瞥见自己现实的无奈。但我们很难和电影人物一样傲视规则,在现实里没有主角光环庇佑我们,自称是看破不说破的顽主,实际上在生活里举步维艰。我去的时间点,人总是很少。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周围一片黑暗沉寂,只有银幕上声色流转,演绎着有关色情、暴力、欲望、阴谋……诸如此类的故事。一场电影完结之后接着会有另一场电影,我买了很多票,拒绝中场休息,也尽量避免灯光亮起的散场时段。我有时候打瞌睡,有时候很亢奋,恍惚以为我也是故事里的人,坐在一旁打量着开始和结束,直到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我可以重新来到地表,在外面的阳光下重新开始。到底哪里是我的世界,我甚至分不清了。总觉得后退一步,那里面的恩恩怨怨更适合我。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慢悠悠地看着华师的校园,学生走动,树叶飘零,落日西沉,今后我还要在这样的故事背景下生活两年之久,该不会都似现在这般平淡无聊吧?
我还不能确定充盈圆满的生活是什么,能否让里面注入更多饱满的快乐?我身边有些人天生丽质,一生艳遇不断,万千宠爱,引得人群响动,目眩神迷,他们也容易在犯错误的时候得到宽容与理解,这样的人生似乎更容易一些。只不过我这辈子没法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最多借助影视加以想象,最终落笔在我的小说里,无限夸大。青春期大脑没有发育成熟的时候,我幻想过,羡慕过,当真过。年岁稍长,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却也不甘心。直到有一天,我从莫干山艺术区出来后,往前走了几步,抬头看见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向高贵主义的生活致敬”,我仿佛得到了某种人生指引,从此本本分分地在学校里装潢着生活,穿金戴银,打造沪上小资生活。
偶尔无法抑制地想成为耀眼的人物时,我便去影楼。我对影楼的第一印象,来自于老家一本年代感十足的家族相册,夹在第一页的是我满月的时候,我爸妈把胖乎乎的我放在一个充气座椅上,他们在一旁逗我笑,摄影师就把我唯一的襁褓岁月定格下来,碎牙显露,面颊红润,裤衩微开。随着审美产业的发展,影楼渐有式微的势头,后来又在复古的浪潮里席卷重来。影楼在各个社交媒体上展现他们成功的客片,打出含有欺骗性的广告吸引着一心想变美的女人们,尤其是年轻女生。她们穿过城市里的几条街,等候着几个红绿灯,最终到达某个歪歪斜斜的单元楼。入口和电梯附近的墙壁上都是纸质、影视、喷漆式广告堆砌,多数体面人对这些眼花缭乱的小广告心烦意乱,但是它们前浪推后浪般地更新,也暗示着总有人需要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特意看看。
花花绿绿的女孩子们走进那间在宣传里包装得天花乱坠的摄影棚,在店员软硬兼施的说服下,狠下心,拿出自己的多半生活费,为了使自己的形象有一丝机会贴近模特的示范图。她们被动地穿着被穿过很多次的衣服、涂着被用了很多次的化妆品、戴着被用了很多次的头饰,笨拙地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自己迷茫万分的动作,但似乎只有盲从,没有别的办法。其实在这过程中她们就已经后悔了,感觉落差不是一般大,而且可以在家低成本地完成。但是她们为了那一口不卑不亢的气,扑心扑命地要走到拍摄的结尾。摄影师的助理在一旁摆弄着道具,也不忘附和着“漂亮”“对对对”“头向前倾一点”“露腿,侧身”……女孩们开始轻视助理的行为,却又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哀,我和她们都是各自欲望的买单人,这是众生相,也是我的自画像。过了一段时间后,我收到了成片,里面身着墨绿旗袍,身披貂毛的自己浓妆艳抹,在另外的时空里过着民国沪上名媛的日子。她看起来如此高贵富裕,生活滋润,以至于我想与照片里的人交换人生。
校门外的小摊是特色小吃的谋生吸金地,也是课后学生胃的耶路撒冷。那里的东西物美价廉,却因为自身的不体面,时常活在与城管的斗智斗勇之中。但是小摊主们顽强、执着、隐忍,在附近的树林里又搭建起灯光闪烁的天地。他们把好吃的学生拉进微信群,在群里扔出出摊和收摊信号,卖家与买家之间遂在这样的暗语之中形成默契的组织关系。如果有人有耐心,在一旁等待,或许可以看到摊主与宝马车主据理力争占地归属问题,或者其貌不扬的摊主讲述自己的悲情恋爱。但是到了放假的晚上,我一直以为小摊主习惯了战战兢兢地隐藏自己的地盘,结果他们一个个大摇大摆地把自己的推车开到“华东师范大学”的牌匾之下,他们自由了,解放了,大口呼吸着开阔地带的新鲜空气。他们喜形于色,让我想起高考结束后,十七八岁的学生圈子里掀起谈恋爱的热潮,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在社交平台上播放着专属自身的小恋曲,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再稍微远点,我仅凭双脚步行便能抵达的地方是吴泾镇。我通过夜跑和看病对吴泾镇的虹梅南路有了若隐若现的地图意识,吴泾镇真是一个祥和安宁的地方,阳光底下,并无新事。我路过高低错落的平房,想念着港剧里爆炸毁灭的情节在这里发生。古惑仔、富家女、警察、走私、抢银行、追逐、炸车、拳脚、刀伤、亡命之徒、奋不顾身的钟情、无脚鸟的终极传说等等,可我在生活中怎么就没有遇见这样一个人,他自小生活在灰色地带,进局子是家常便饭,半夜里骑着摩托车把码数开到最大,无所忌惮地穿梭在宽广的马路上,让自己的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表面上玩世不恭,实则脆弱有情。他从台湾偷渡到上海,恰巧进入我的生活。就像所有魔幻小说那样,我与看似普通实则是人像化身的梅菲斯特进行秘密交易,我只要交出一项珍贵的物件,便可享受风云变化的人生,而且身心不会受到伤害,在某些紧要关头,我还可以改变剧本,由我的意识重新设定波澜。我交出什么好呢,眼睛?灵魂?寿命?我想了想,我确实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又惜命,只能作罢。我抬头看着落日西沉,似乎到了人生尽头。而独自感受的哽咽,倒有了浪花拍在堤坝上的涛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