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小说)

作者: 李苇子

1

因为老魏的一句话,李尘决定去找赵锦红掰扯明白,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也太欺负人了吧?李尘感到愤愤不平——全世界的人都能欺负他,唯独赵锦红不行。

这天李尘在“望江楼”请老魏喝酒,因为一盘辣子鸡两人差点撕破脸。老魏说,他去过四川。四川是个好地方。人嘛,这辈子不去趟四川等于白活。李尘认识老魏很多年了,深知他爱吹牛。通常情况下,李尘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但是这天李尘喝高了,老魏牛皮哄哄的样子激起了李尘的敌对情绪。老魏说了一圈儿四川,四川山好、水好、饭菜好,至于女人?他用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做了注解。说到这里,老魏话锋陡然一转说望江楼的辣子鸡不正宗,不光是辣子鸡,这里所有川菜都不地道。李尘听他这样说,心里一个咯噔:老魏绕了这一大圈,原来是嫌望江楼的级别不够高。

提起这个江边小城,外面世界的人最先想到的一定是马哈和鲟鳇鱼。他们并不知道小城最出色的并非物产而是饭店。“从东走到西你能吃遍全中国”说的便是江边小城的饭店。这里,似是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一批厨师,什么四大菜系八大菜系,简直就小菜一碟,这里甚至还有蒙古菜、俄罗斯菜、韩国菜、日本菜……大家都铆足了劲头,比赛般,十八般武艺全施展出来,企图拿住小城人民的胃。在一众饭店里,望江楼充其量只能算作二流。可是,像李尘这种渔民能来望江楼请客便已是最高礼遇了。去年冬天父亲七十大寿,李尘和弟弟商量了很久,愣是没舍得来望江楼摆生日宴。想到此,李尘便感到气不打一处来,你老魏非但不懂感恩,还在这里褒贬饭菜,真他妈不识好歹。他强忍着怒气问老魏正宗的辣子鸡啥样?正宗的川菜又是啥样?老魏说辣子鸡根本不是鸡。李尘冷笑道他吃了十来年辣子鸡,头一回听说辣子鸡不是鸡。老魏说那是因为李尘没去过四川。

“四川人都知道辣子鸡不是鸡。”

“不是鸡难道是鸭?”李尘问老魏。

“鱼香肉丝有没有鱼?”老魏反问他。

李尘摇头。

“这不就对了?鱼香肉丝没有鱼,辣子鸡怎么会有鸡呢?”老魏眨眨眼皮,一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搞不懂辣子鸡和鱼香肉丝有啥关系?”

“它俩都是川菜。”

“难道因为鱼香肉丝没有鱼就能证明辣子鸡不是鸡?”

老魏不置可否。

“照这么说,水煮鱼肯定也不是鱼。”

老魏说李尘胡搅蛮缠,他只说辣子鸡不是鸡,没说水煮鱼不是鱼。“水煮鱼不煮鱼煮啥?煮王八吗?”

李尘担心继续辩论下去自己的情绪会失控,离婚后,他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常常莫名流眼泪。李尘遂起身去卫生间小便,意外遇到了厨子老冯。今年夏天他来望江楼送过几回鱼,认识了老冯。老冯是绵阳人,正儿八经的老四川。上完厕所,两人站在洗手台前聊了几句,准备走的时候李尘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事后他也感到不可思议,将这一切归咎于酒精作祟,都怪自己上了头,才小题大做失了风度。他不光得罪了老魏,还得罪了厨子老冯。

李尘把老冯请到了他们吃饭的桌前,指指坐在椅子上一脸茫然的老魏对老冯说,“我这哥们去过四川,他说正宗的四川辣子鸡没有鸡。”

“鱼香肉丝没有鱼,辣子鸡怎么会有鸡呢?”李尘模仿着老魏的腔调说。

“冯厨,你告诉咱辣子鸡到底是不是鸡?”

这天晚上老冯的心情不大好,听了李尘的话,心情明显更糟了,一副大受其辱的样子,阴沉着脸,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辣子鸡不是鸡,是你妈了个✕吗?”

李尘和老魏像被老冯这句话给钉住了,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半天没反应。过了一会儿老魏刚要开口说点啥,站在那边的李尘突然爆发出一阵笑——他是被老冯那句粗话逗笑的。“哈——哈——哈——哈——哈……”李尘的笑声不算嘹亮,但却很有特点,它们不是连成片的,是每个“哈”字都咬得十分清楚,听上去格外用力,有种可怕的强调感,音调又极扁平,像湖面的波纹一环环朝远处漾,不同的是,波纹会越来越弱,这笑声的音量却不递减。他站着笑了一会儿,肚子都笑疼了,便将屁股挨着椅子坐下来,扶着桌角继续笑。这可怕的笑声又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到最后,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笑是没有具体指向的,完全就是为了笑而笑。

坐在对面的老魏脸红得像一枚熟透的李子,血红色汁液在薄薄的表皮下汹涌澎湃着,马上爆炸的样子。

李尘知道自己过分了,但笑声已如脱缰野马,直到老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又喊出句“狗日的有完没完了?”李尘的笑声才被强行截断,戛然而止。

前段时间,李尘船上一伙计的丈母娘死了,伙计请了一周假。刚好是鱼情最好的那几天,一时半刻找不到帮手。李尘便想到了驼子老魏。老魏以前也打渔,几年前他买了辆电动三轮开始游街串巷收废品。他说,这买卖比打渔强。打渔是看天吃饭,收废品则是旱涝保收。人活着不一定非要吃鱼,但是活着就会制造垃圾,而且要天天制造。哪个生意更长久呢?

老魏虽然爱吹牛,人还是蛮仗义的。俗话说“救急如救火”,老魏第二天便上了船。当天晚上他们去那边打渔,头一网下去就收获了条四十来斤的“七粒浮子”。由于前些年过度捕捞,近来,江里的“七粒浮子”越来越少,价格自然一路飙升。就是这么一条四十来斤的鱼居然卖了五万多。渔期结束那天,李尘已经请大家伙下过馆子了。望江楼是单独请老魏的。李尘嘴上不说,心里到底相信是老魏给他带来的这次好运气。老魏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这顿酒,他喝得理直气壮。

为了打破僵局,李尘忙端起酒杯要跟老魏继续“大战三百回合”。老魏看都不看李尘一眼。阴着脸沉默半天,似乎在心底酝酿着暴风骤雨。过了一会儿他摸起酒杯独自灌下一口,问李尘还记得赵锦红不。

“谁?”

“赵锦红!”

“赵锦红是谁?”

“少装蒜。”

“我真不认识赵锦红。”

“王冬子媳妇。”

“啊?她叫赵锦红啊?”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好吧!就是王冬子媳妇。”

“她咋啦?”

老魏夹起一粒油炸花生米丢进嘴里“嘎嘣”一声咬碎了,这才摸起桌角的牙签盒,算命先生摇卦一样晃了晃,从盒顶小孔里冒出来一根细细的竹签头,老魏将竹签拽出来,伸到李尘眼前比划两下,然后嘿嘿一笑,露出满口暗黄色崎岖的牙齿。李尘看见他门牙缝里塞着一根青绿色的韭菜。他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老魏啥意思。

“啥意思?”老魏说,“赵锦红说你小。”

2

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天李尘在河边补网。天气异常炎热。日头像跟谁赌气似的,一股脑地将火苗子烧到了大地上。即便是在河边的树荫下,仅仅穿着三角裤头的李尘还是热得想骂娘。汗水像蚯蚓一样黏糊糊地在他前胸后背上爬。裤头的松紧带不大有弹性了,松松垮垮地垂挂在髋骨上,李尘总要时不时腾出手来朝肚脐眼处提一提。心情已经糟透了,这是一片新网,第一次下水便被柳树根子挂住了。起网的时候,两口子咋都拽不动。李尘便知道坏了,暗暗叫声惨。脱掉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河底解网。即便小心翼翼,网还是被树根挂破了。老婆喋喋不休地说,李尘天生倒霉精,扶不上墙的阿斗。假如肯听她的建议去下游打渔,咋会被烂树根子挂破?好端端一片新网就这么废了……老婆嘟哝了大半天,便将李尘一个人扔在江边,拧着脖子走了,她娘家就住在岸边的屯子里。每年六七月份的繁殖期,大江里禁渔。李尘两口子便跑到屯子周边小河下网。尽管这里离屯子只有三公里远,李尘仍不愿去丈母娘家住。都说“丈母娘疼女婿”,李尘的丈母娘非但不疼女婿,人家压根就瞧不起他。

补完网李尘决定去河里游一圈。小时候,一到夏天他和小伙伴们就来这边游泳。他们会模仿战争片里英雄就义的场面,大喊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或“中国万岁”一类的口号,从前面那座小山的悬崖处跳下,“咚”一声撞开水面。李尘的水性很好,能从这岸潜泳到对岸。并不是他肺活量比他们大,是他掌握了一个技巧:潜泳的时候,你最好别在水中层,那样阻力会特别大。你应该尽量潜到水底,抓住河床的淤泥或水草朝前推进。姐姐嫁到县城的第二年,父亲在制药厂找到一份工作,就把家也搬去县城。临走前,李尘将这个秘密告诉伙伴们。后来,他便很少来这里游泳了。

李尘刚下了水,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噗通”。水面被从天而降的人砸开了巨大的口子,飞溅而起的浪花如元宵节的夜空中绽放的礼炮。

有人落水了。李尘心说,肯定是采蘑菇的时候不小心从崖上滑下来的。

李尘忙上了岸,沿小路跑到山脚下。山脚下的水很深,再加上嵌入水底的崖壁爬满青苔,滑腻到没法攀抓。因此,对不会游水的人来说,逃生是无望的。李尘没听到呼救,只看到一颗脑袋在水面上沉浮,恍若一颗长毛的西瓜。他奋力朝前游过去,离目标尚有数米远的地方开始潜水。他顿时感到自己的胸腔突然缩小了,如同一只被挤扁的易拉罐。水的压强竟这么大?让他感到奇怪不是水压大小,而是小时候他从来就没感觉到水压的存在。他相信这是肉体走向衰老的信号。他憋住一口气绕到溺水者背后,伸出左臂将她托出水面。溺水者被吓呛了,身子扭得像被钓竿钓出水面的泥鳅。不仅如此,她还在李尘手膊上用力咬了一口,李尘发出一声惨叫。本能地挥起右拳击打她太阳穴。他马上感到她安静下来,任由他从后面拖着一点点游到岸边。上岸后他将女人丢到一堆稗草丛里,忙去查看左侧手臂,两只月牙形的红色齿痕深深嵌在皮肤里。可真够狠。李尘骂了句“操”。最头疼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给老婆解释这一切。

“等会儿你可得给我作证,”李尘说,“要不然我老婆又该大闹天宫了。”

女人没有回应。李尘又喊了一声。女人不仅没吱声还纹丝不动。李尘心里一惊:难道是刚才那一拳下手太重,把她给打死了?他悄悄走过去,打算伸出食指试探女人的鼻息,就见她身子下面的草丛突然动了一下。李尘松了口气。

女人开始剧烈咳嗽,一面吐出一些浊黄色脏水。李尘忙俯身帮她拍背。他右手的力道拿捏得很好。女人又断断续续吐出一些水来。李尘边拍背边问她是不是采蘑菇不小心滑下来的。幸好河边有人,不然她这会儿已经去见东海龙王了。他又劝女人学游泳,说常年在河边生活不学游泳可不行。实际上他老婆也不会游泳。就这么冷不防的,女人竟一头扎进李尘怀里,“哇”一声哭了。她那饱满有力的乳房硬硬地杵在李尘胸膛上,如同两只放冷的馒头。李尘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裆里那家伙开始膨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大概是刚才潜水的时候激流将内裤给扒下来带走了。他忙一把推开女人,跑到沙柳丛后躲起来。

李尘并不知道女人叫赵锦红。屯子里的人都叫她“王冬子媳妇”或“王冬子家的”。

那件事情之后,李尘又见过几次赵锦红。他本以为她多少会对自己表达一点儿感恩之情,哪怕给他一个眼神示意,到底是救命之恩。然而,赵锦红完全将李尘当空气。她的表情是漠然的,甚至还略略带点儿傲慢之色。有时候,李尘甚至疑心她其实在默默恨着自己。这自然是没道理的。大概是碍于丈夫王冬子在场,赵锦红羞于表达。岳父过生日那天,李尘拎着条水淋淋的细鳞鱼来到屯子,正打算去小卖店买瓶酒,迎面就撞见了挽着竹筐的赵锦红。

慌乱之下,李尘说了句让自己懊悔了很久的话,“哈,又去采蘑菇呢?”

赵锦红微微一愣,那表情就好像从米汤里吃出来一只甲壳虫。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低着头,快速走了过去,将拎着细鳞鱼的李尘晾在小卖店门口。

在去岳父家的路上李尘回味着这件事,认为自己实在不该提“采蘑菇”,俗话说:“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他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就是典型的自讨没趣吗?后来李尘将这几次见面的情形联系起来综合思考,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难道是那天他赤身裸体的样子给赵锦红留下了坏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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