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的视角和视域选择

作者: 李景平 叶梅 杨明森

编者按:叶梅出版的新书《福道》是一本重要的生态文学散文作品集,从内容的写作到书名的选择都经过了一番深入、细致的考量。本期“对话”以《福道》为支点,细致探究了新时代生态文学作品应以怎样的视角和视域展开、应遵循哪些基本要素和伦理,生态文学作品应怎样捕捉、呈现生态环境保护中的问题与成果,生态文学作家怎样才能不断提升创作实力等生态文学热点。走进本期“对话”栏目的三位生态文学作家,将为我们展开“叙事”,揭晓答案。

李景平(中国环境报驻山西记者站站长,高级编辑,著名作家,以下简称“李”):祝贺叶梅老师的新书《福道》出版!新书出版后,举行了首发式、研讨会,社会反响不错,媒体评价也不错。应该说,这本书的出版,对于您的生态文学写作,对于中国生态文学创作,都是一个标志。我看到,在《中国环境报》推发的新闻报道中,中国出版界一位老总提出一个问题:生态离人距离很近,不等于生态文学离人距离也近,《福道》为什么会受到广泛关注? 我想,这是他关心的问题,也是我们许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叶梅(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中国国际笔会中心副会长,著名作家,以下简称“叶”):《福道》这本书,我不敢说对中国生态文学是什么标志,但就我的写作而言,是我生态文学写作的一个集成,也是我在2020年接受生态环境部聘请担任“生态环境特邀观察员”之后的第一本生态文学新书。封面环衬上有这样一句话:“深入地观照,并以她开阔的视野,涵盖了人类之外的自然伦理世界。”这是邱华栋先生给《福道》所作序里说的。人类之外的自然伦理是什么?这应该是我们一直在关注和思考的,也正是《福道》一书想着力表现的。

在现代社会,自然生态越来越受人们的重视,因为生态环境与我们每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福道》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一种自然生态情感和人类发展思考,实际也是想表达一种社会生活情感和社会发展思考。它跳动在生态文明的时代脉搏上,流动在生态文明的社会潮流里。这是我这些年里在生态文学写作上对于情感和思考的把握。作品得到重庆出版集团的重视,从领导到编辑都非常严谨、认真,精心制作,在成书的过程中投入了很多心血。

2022年4月26日,中国编辑学会、《中国文艺家》杂志、重庆出版集团联合主办了“以真诚之心体察自然万物——叶梅生态散文集《福道》研讨会”,由于疫情的原因,采取了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我有幸听到了许多学者专家对这本书的评论,受益匪浅。评论家们认为,中国生态文明建设是当代中国最精彩的故事,也是生态文学应该讲述的当代中国故事。生态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格局中地位越来越重要,《福道》站立的历史方位和历史节点,正处于新时代文学历史进程中,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生态文学作品。有的评论家还说道,《福道》一书以灵动的笔触展现了中国当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鲜活故事和美丽画卷,既显示了文学的意义,又超越了文学的意义,是富有特色的中国生态散文。评论家们的分析和鼓励,对我是莫大的鼓舞。

李:《福道》这个书名,也是书中一篇散文的篇名。我在网络上浏览看到,这篇散文的题目原先叫《流花溪》,发表在《光明日报》,写的是福州流花溪和福州156条河流污染治理和生态建设的事。流花溪是个美丽感性的名字,这个名字和这条河曾遭遇生态破坏和水质污染的灾难,这使河流和它的名字成了被损害和被沉沦的代名词。生态文明给城市恢复了自然生态,建设了人文生态,河流和它的名字才重新亮丽。是不是因散文聚焦流花溪所写,所以篇名就叫《流花溪》?

在后来的《福道》里,依然写的是流花溪的变化,只是,它扫描过流花溪变化里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在《流花溪》里只出现过一次,称为“绿道”,而在《福道》里,这个原来只出现过一次的“绿道”变成了一条多次聚焦并贯穿首尾的“步道”。视角变了,聚焦变了,篇名也由《流花溪》变成了《福道》,书名也由篇名《福道》成为了书名《福道》。“绿道”具化为“步道”,“步道”升华为“福道”,是文学意象的具化和提升。我看到很多评论家都认为,这个书名起得很好。

叶:当初去福州,听福州市长介绍了环保治理、文物保护等情况,我就特别想看一看福州河流的治理,于是又专门联系了一下,后来由福州市长及当地环保部门领着我们到现场,也就是流花溪这条小河边,听到看到了许多实际的现状。后来我写了一篇《流花溪》,发表在《光明日报》。在结集出版的时侯,我进行了一些修改,强调了福州人民把治理后的绿色步道称之为“福道”;又进一步想到以《福道》为书名,喻意是只有人与自然的和谐之道才是幸福之道。

在最初把书稿交给重庆出版社的时候,想过好几个书名,编辑袁宁是一位很敬业的年轻女编辑,我与她在电话里讨论过无数次,后来定名为《江河之间》,而且已申报了选题。但我在对作品再次修改之后,又想把书名改为《福道》,为此与袁宁又有多次讨论。她很尊重作者的意见,但也有自己的见解,我俩各说道理。我说,这本书的内容全都写的是生态,书名就是一个鲜明的标志,人与自然和谐是人类的幸福之道。后来,袁宁听取了我的意见,报给出版社的领导,经过几番周折,最终把书名改成了《福道》。

李: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个小故事。仅从这个书名的前后变化可以看出,一个作家与出版社编辑,对于一部作品的出版,需要经过多次深入沟通、探讨、磨合。步道—福道,一种形象、一种符号、一种意味、一种象征由此诞生!这是一种创造性发现,也是这本书的意义所在。叶梅生态散文创造了一种生态文学意象:福道——自然之道、人类之道、人与自然和谐之道,人类生命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的幸福之道。我觉得,《福道》这本书在篇目编排上,也是花费了心思的。开篇是《鱼在高原》,以黄河切入,末篇是《黄河入海》,以黄河收官,似乎也是一种意味、一种象征。虽然这本书里的散文不全是写黄河的,大多写河流,也写到长江,是万千河流融合在这里。这大约也是编辑用《江河之间》作书名的用意吧。江河之水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命脉。生态文明之福如一条黄河,也如一条长江,它是天下大道,是一个民族与自然和谐的象征,是整个人类与自然和谐的象征。

叶:是的。这说明,写作也好,编辑也好,都有一个思考深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就是,怎样从感性的书写到理性的书写,再由理性的书写到文学性的书写。其实即使感性的书写,也是不太容易做到的,为什么我们总是强调要有生活,要观察,要体验,要怀有感情,就是因为很多时候连这一点都没有做到,所以写出来的作品是干巴巴的,甚至是虚假做作的。但接下来又会察觉,即使有了生活,有了感情,也仍然会有写不好的时候。那是因为,一般感性的写作往往停留在生活表面、局部的现象之中,或者只是某个事件的叙述和记录。如果只是那样的话,我们看看新闻就够了。所以,文学作品光有感性是不够的,必须上升到理性。

理性书写意味着作家的思考不再是表面的、局部的,而应是深入的、深刻的,你会从一个视角切进去,从一个地方看到世界,然后再从世界归结到一个地方。对于你写作的对象所处的世界,需要理性的把握,要有哲学的、社会学的、人类学的、生物学的种种知识储备。我之前曾给朋友们说过一个体会。我曾经多次去云南,第一次去之后,感觉知道了很多,可以写一点东西了;第二次去之后,却觉得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还需要多了解、多观察;而到第三次去之后,才发现我其实对这个地方可以说是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是太无知。所以对一个事物也好,一个地方也好,都必须经过认识、认识、再认识,反复琢磨,才能进入理性的书写。

到了理性的书写,也还是不够的。为什么?因为在你思考的时候,哲学家也在思考,社会学家也在思考,动植物学家也在思考,他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事实数据、历史资料、研究成果、理论模式。仅仅书写这些,对于作家来说,显然不够。作家要做的就是要把生活中开掘出来的素材,和经过深入理性思考提炼出来的主题,化作文学性的书写,化为“美”的展示。如果没有生动形象的文学性书写,就不会具有艺术感染力,也不会满足读者所期待的审美需求。

我在写作一篇篇生态散文时,几乎每一篇都经历一个从感性到理性再到文学性的书写过程。要说生态文学,实际上我原来很早就在写,但回想起来,那时候多半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是自觉的有意识的。但渐渐地发现文章越来越难写,就是因为自己体会到要有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这个过程很辛苦,就跟打井一样,有时候打得再深也不见得有水。得有耐心和坚守,着力往深处开掘,那么就会有惊喜的发现。

《福道》这个书名就是来自这种不断的开掘,当它第一次蹦到我脑子里,我就想到要以它为书名,真的是一种惊喜。

杨明森(《中国生态文明》总编辑,中国传媒大学兼职博士生导师,贵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著名作家,以下简称“杨”):我觉得这三个标题都很好。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么《流花溪》《江河之间》是文学的,《福道》则是生态文学的。叶梅坚持的不是审美情趣,而是对生态文学本质的深刻理解。保护生态环境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自然的可持续利用,从而使人类自己能够可持续发展。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就是既能充分满足自然自我修复、永续循环的需要,又能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保护生态环境,当然要让人有获得感、安全感。《福道》之“道”,以实写虚,语义双关,描写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背景下人的幸福生活,也诠释着保护与发展之间的内在逻辑,非常贴切和生动。这也是叶梅说的思考深化的结果。

我们也可以说,生态文学关注的主要不是生态环境,而是生态环境问题。问题导向用于生态文学,同样合适。关于生态环境问题,政治家、科学家乃至社会公众都需要思考,作家也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和表达方式。作家不必也不可能给出政治和技术解决方案,却可以在更高层面上与政治家、科学家不期而遇,甚至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先知先觉。作家不可能代替社会公众思考,却可以唤起公众的思考意识,引导公众思考的方向。正如叶梅所说,生态文学是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一种自然生态情感和人类发展思考,实际也是想表达一种社会生活情感和社会发展思考。这是生态文学的使命所在。

李:叶梅生态文学的视域,多是现代城市的生态环境现实。生态文学在叶梅的创作里,不是荒野,不是山林,不是离人偏远的大自然,而是离人切近的小自然,是人城之间的中自然,是人类社会中的自然,自然中的人类社会。

她在书写自然生态的时候,也写了人类生态,而且她将人类生态往往呈现为人的生活状态。这与别的生态文学不同。人与自然的和谐在这里不是只见生态不见人,也不是只见概念不见形,而是既见自然生态的和谐,也见人类生态的和谐,以此写出人与自然和谐的场景和情景以及氛围和气息。同样,其笔触触及自然生态文化,也笔涉现代工业文明,写现代工业文明不仅给自然生态带来威胁,也给自然生态带来和谐,体现现代生态文明并不排斥现代科学技术,而是意味着绿色清洁的科学技术给人类社会发展拓出了新的路径。

在叶梅笔下,生态环境曾经被污染和破坏,而今在恢复和重建,可以看出人对生态的正作用和负作用及人对自身错误的修正和弥补,从而展示了人类行为在自然社会中走过的曲折历程,以建树人对于未来的信心。曾有人认为,人类必然被自己玩完,但叶梅以文学的方式告诉人们,人类可以拯救自己,人类拯救自己的道路,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解之道、和谐之道。

可以说,不关注人的生存现实和生活现实,生态文学就不能够贴近人。叶梅散文不回避现实,不漠视现实,不粉饰现实。在现实面前,她是忠实的、贴近的、反思的、希望的,她以生态文学呈现鼓舞的、力量的、建设的、发展的现实。

叶:在生态环境问题的书写上,必须关注现实,保护生态,共建万物共生的和谐世界,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作家,都不会不关注人类命运,不能不关注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永续问题。

我有幸生在江河之间,江是长江,河是黄河。十几年前,我到山东东阿鱼山村的黄河边上,那里是父亲的村庄,我惊诧地发现黄河在那里几乎断流。不久之后,我又回到江水涨到135米以上的长江三峡,那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却听说作为“水中国宝”的白鳍豚已不见踪影。生态恶化的大江大河,不能不让我感到揪心的难过和深深的担忧。长此以往,我们将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好在,这一切正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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