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城堡与白日梦
作者: 草白一
关于李青萍,世上尽管有诸多语言,却不能描述她的生命状态。廉价的同情,沉重的哀叹,乃至深切的痛惜都离她太远,甚至与她无关。她只是一名画家,湖北荆州人——楚人爱好自由、桀骜不驯的天性恰好也落在她的生命里;生于辛亥革命爆发那年,也是她命运颠沛的起始;上海新华艺专毕业,之后赴南洋教书、学艺,战争爆发后回国;与徐悲鸿、刘海粟、齐白石等画坛人物都有交集,徐更是赞其“年少英才,而画笔苍老”;战乱期间,在国内多地以及日本的横滨、大阪等地举办画展,作品被社会名流争相购买,轰动一时。
以上是画家李青萍三十五岁之前的人生片段,在战乱、贫穷、孤独、恐惧的路上走过,也收获过荣誉、宠爱、关怀,甚至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与李青萍同时期的民国女画家有潘玉良、方君璧、孙多慈等人。她们大多在革命爆发之前便离开风暴的中心,潘玉良和方君璧回到法国,孙多慈则去了台湾。留下的李青萍,当不成女画家,却变成了女罪犯、女疯子、女乞丐。那个年代“帽子”满天飞,流言也满天飞,她被扣上汉奸、特务、右派份子等“帽子”,关押、劳改、审讯成了家常便饭。活着是奢望,死倒是容易的,多少生命一夜间寂灭。但她终是活了下来。当年风华正茂的南洋丽人,风头正健的青年女画家,为了活命,做过许多工作,捡破烂,糊纸盒,卖冰棍,在煤场选煤,到茶园采茶。那年夏天,他们找到她,要给她“平反”,她已成为湖北省江陵县城关镇民主街水门汀卖水的老妪。
在李青萍的生命里,如果说还有什么没有被无情地抹杀掉,那就是绘画的乐趣。无论遭遇什么,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画画。坐牢时,看到地上的水迹、天上的云彩,她想画;做清洁工时,看着地上的落叶、瓦片、跳跃的光斑,脑海涌现的是布面上色块流动的场景。当绘画的念头喷涌而出,无可阻挡,她就用手指空画,或以树枝、以烧焦的柴禾棒在泥地上画。恢复自由后,她在拣来的废报纸、香烟盒、木板上画,一星半点纸片都视作珍宝。小学生丢弃的作业本,会计用过的账册以及裁缝铺里捡来的布头都是她的作画材料。自始至终,她只想着绘画这一件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但绘画不仅是浮木,它拯救了她。她甚至没有想过要画得更好,更成功。她只是喜欢色彩在画布上肆意流淌的感觉,宛如自然中的激流涌荡、炽焰燃烧。
看见的人都被这份狂热吓着了,那些画就是她的梦,飞翔的梦,翻滚的梦,坠落的梦……一切皆是梦里场景。在他们流泪、感动、奔走相告时,她却显得异常平静,不过是做回想做的事,一直在做的事,有什么可说的?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得意起来,逢人就说,有人说我在梦里过了一生一世,可他们哪里知道,梦里的天地有多大,梦里的行动好自由!
她狂热地作画,画自己的情绪、命运、白日梦,停不下来。所有世俗的伤害都成了对她的检验,检验她的热情、活力、精神的纯粹性。她做到了,那些劫后余生的作品就是明证。瑰丽、奇幻的色彩,飞蛾扑火般的笔触,色块和线条的漩涡之中涌动着生命的本真与质朴。没有人知道那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在黑暗的屋子里,在痛苦、惶然、无以为继的时刻,生命的灵性被一点点打开,一一转化至作品上,好像人世的侮辱和损害从没有发生过;现实中损失的一切在梦境中获得了加倍的偿还。
李青萍的故事,没有励志色彩,也不存在警示他人的作用,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故事,单纯而微不足道的故事,但这微弱的故事里始终有一簇火焰在燃烧。
二
李青萍的画好似冬日暖炉里的微光,是尚未熄灭的炭灰,也是疯狂燃烧后留下的微茫叹息。甚至,它就是生命火种的保存。她善用黑色,沉重深幽的黑,宁静拙厚的黑,再配以炽烈的红、黄、绿,只以少许灰色或白色作为调剂。这些画面好像不是她在黑暗里看见,而是在深幽的海底所见。“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这是李商隐《碧城》里的诗句,其痛惜与错过,无奈与悲凉何尝不是李青萍一生的写照。
在李青萍身上,很难说清灭顶之灾与劫后余生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知道,发生的一切从来不会自动消失。当悲剧和悲恸可以畅通无阻地表达,通常也到了它的“结晶期”。“琥珀”里的昆虫,挣扎停止,喊叫停止,但时间没有停止。时间让热情冷却,却留下更深的生机和热望。
古人为了保存火种,先是在挖好的洞穴里不断丢入可燃物,随后受烘烤地附近变质土壤启发,发明了陶器,制造了可移动的火种器。然后是火折子的制造,紧接着,钻木取火术、以石敲火法被发明,再之后是火镰、火绒、火柴等物的出现。至此,火种被人类永久地保存下来。
李青萍的人生中段,很像是艰难保存火种的过程。烟水茫茫,她看不见亮光,只有画下去才有光;亮光依稀,从破损的纸页里流淌出来,越流越多。但人生依旧不自主、不可控,多么无奈。
荆州古城里的人根本看不懂她的画,认为是“鬼画桃符”,画的人像个鬼,画的马像头驴。有顽劣的孩子甚至用砖块砸她,用树枝、竹条打她,把她捡来的破烂扔到城墙外面。
这不禁让人想起塞尚晚年的遭遇。小镇居民的嘲讽,路边孩童的掷石凌辱,他皆不管不顾。唯一的劳作便是作画,毫不停歇地画,一时一刻都不耽搁,甚至连母亲的下葬日也缺席。晚年的塞尚不画苹果,他画圣维克多山;他不画山上的树和石头,不画山谷里上升的云烟和雾气,他画的是色块、笔触、造型。他致力于空间里色彩的排列、转换与交织。所有人都说,他画得根本不像一座山,它什么都不是。但时间最终证明塞尚的价值。
让我颇感诧异的是,李青萍画于八十年代的油彩作品,无论风景、花卉、静物,还是马来西亚女人、戏曲人物,都给我熟悉感。大概是画面中渗透出的人影和光影,光与昏暗之间的分界线,让我想起童年黄昏日落时分的场景,想起溪流、晚霞、风、跳跃的火苗,以及月光下的蓝池塘。
童年的印象是,火的那边,世界是黑的;等火星灭掉,人就要钻进被窝里,而剩下的木炭被收集起来,装进铜制或泥制的暖炉里,可以温暖整个寒夜。
看李青萍的画作,我宛如看到记忆中的火塘,即将熄灭的柴火,仍在吱吱燃烧着,昏天暗地地烧着。李青萍的画法大致可归为抽象画一类,她不描绘清晰的场景、完整的形体、明亮的光线,她画的是感觉、情绪、想象和梦境。那个世界所特有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感,似乎更能引发心灵的共鸣。记忆中的童年生活早已脱离具体场景,成了一种类似光影的东西,随意流淌着,随时可能消散,但一旦被触发,往事和记忆源源不断,奔流而来。
艺术恰是心灵的触发器,回忆的导火索,就像滚烫的电流之于导体。那些文字、色彩、旋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旦与背后的心灵、自身的命运牢牢粘合在一起,以一种神秘、偶然的方式被不管不顾地粘合在一起,它便成了奇迹。
三
艺术家本人居住在一个特殊的屋子里,那种地方只对某类人群开放,别人既进不去,也不想去。梦游成了李青萍异常日子里的常态。
那些随画随弃的作品,数量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这倒也没什么可惜,有些事物并不是为了永存而诞生。它们存在过,然后消失了。这世上被毁灭的东西又何止千万,连人的生命都得不到保全。
李青萍是幸运的,疯癫拯救了她,清醒又让她绝处逢生。有一天,阳光忽然照过来,透过乌黑的积云,透过万千阻隔,身为老妪的她重新回到聚光灯下。她的眼神依然明亮,闪烁着澄澈的光芒。只是,当面对围观的人群,她总觉得不自在,本能地想要躲起来。他们拿她当“出土文物”,要将她的画拿去给专家“鉴定”;他们要为她开研讨会,讨论苦难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他们好像说的是别人,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最后,他们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回答说只想画画。
她如愿了,一间温暖的居室,里面有桌椅纸笔,有新鲜的空气、甜软的食物。醒时作画,累时睡觉。她轻车熟路,百感交集,将身体里的暖和光亮取出,放入作品中。她挥霍着自由、狂喜、痛苦、惶惑与梦魇,害怕一切骤然消失。而外部世界,一拨拨人纷至沓来,为各种目的而来,守在她的窗户底下,或在她的房间外面大声喧哗。她不仅夜以继日地作画,还为如何保存画作而煞费苦心。她把它们锁在箱子里,垫在床板下,以防被人盗走。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要对付这些事。
她唯一知道的是,不能停下来,不能让画面上的色块停止流动。那个世界,绿色呼唤着橘色,黑呼唤着红,冷静呼唤着光亮。她站立着,通宵达旦,一笔一笔地画。那一刻,她已然回到可以自由作画的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画下什么便是什么。一切色彩和线条都在运动之中,旁若无人,充满决绝,很像她的人生。
四
看李青萍的照片,看她年轻时画展上、交际场上活跃的身影,看徐悲鸿为她作的画像,看“文革”期间那个神情黯淡、头发蓬乱的妇人,看晚年伛偻老妇沧桑的面容……很难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或许你也可以认为她们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命运的本事,它翻云覆雨,让人面目全非。如果说,从踌躇满志的南洋丽人到穷困潦倒的拾荒老妪,还有什么东西被保存下来,那就是——一双让人触目惊心的眼睛。
李青萍在人生中段的行走更像是人间炼狱。所经历之人事,无不荒诞透顶。对此,她保持沉默,没有逃离;她一直在那里,孑孓而行,不依傍任何事物。一旦机会来临,她战栗、振奋,一发而不可收,延续至生命的终点。
生命中既有默然忍耐、承受和等待的过程,也会有挥霍、狂喜的时刻。“漫卷诗书喜欲狂”——晚年的杜甫在丧乱途中,忽闻叛乱已平的捷报,顿时手舞足蹈,高兴得发了狂。轻舟一叶,纵酒放歌,与春光一同返回故乡。全唐诗里的杜甫,忧世伤生,愁眉苦脸,唯独这一首表达猛烈的狂喜,读来让人生出无由的感动和敬意。
同样,在李青萍晚期的画作中,我看到一个生命在漫长的等待与煎熬之后,依然天真烂漫,如火如荼地绽放;依然神秘难言,扑朔迷离。她不厌其烦地画下青年时南洋生活的片段。那是她的回忆和画笔经常驻留的地方,吉隆坡的街景、棕榈树、马来西亚海,笔墨灿烂,美感自生。她还画日本富士山。每幅画面中都有一个梯形或三角形符号,像某种一以贯之、又不断变幻的符号,有人认为那是坟墓、是归宿,也有人以为它只是某种稳定的结构,属于画面语言的一部分。她自己并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关于富士山,关于那座异域的山脉,青年时抵达过的地方——多年来,因为某种原因,一直守口如瓶。此刻,她再也无需掩饰,一口气画下二三十幅不同的富士山,越画越多。
自此,回忆开始侵占她的画面,多年来它们如藤蔓在她脑海里缠绕交织,此刻不过是闸门开启,洪水奔涌而出。
某种意义上,晚年的李青萍才开始尝试着面对过去的生活,在画笔召唤下,记忆纷至沓来。落在过去时间里的雨,细密响亮,还在不断落下。回忆里,李青萍将这一切看得更为透彻,也更无所畏惧了。对人生和艺术,她从来都是清醒的,也明白自身的价值。
梵高曾如此谈论自己的创作,“为了它,我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由于它,我的理智有一半崩溃了;不过这都没关系。”人人认为割下自己耳朵的梵高是个十足的疯癫者,却不知作为艺术家的他,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即使为此迎来肉身的毁灭,也在所不惜。
任何时代,艺术家的生存都是艰难的,如临深渊。李青萍的时代,这一切不仅没有变得容易,反而更加步履维艰。年轻时,李青萍躲避婚姻,逃离家乡;之后,即使遇上心爱的人,即使对方也热爱绘画艺术,她还是迟疑不决。她不允许自己成为某个男人的太太,无论对方是商人,官员,还是平民百姓,都不可能。除了艺术,除了献身于艺术,她无法忍受以别的方式度过一生。她总是独行,为艺术奔走,依自我本性而受教,对人生旅途中出现的厄运一无所知。当年,他们将她遣返回原籍,她骑着白马,身后跟着押解人员。那种时候,她居然还会因看到沿途美景而大喊大叫。与生俱来的天真、任性和莽撞,让她在现实生活中吃尽苦头。
当年曾收留她的铁女寺住持对记者说,李青萍这个人很坚强,说自己“三不怕”:一不怕死,二不怕打,三不怕饿。很难想象漫长的炼狱般的生活,李青萍如何一天天苦熬过去。不能不说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仿佛为了那些作品的完成,她必须要在人世的污泥浊水里荡上一圈,要经受变幻中的无常。事实上,外在打击从来不是一个艺术家成长的必然,甚至极有可能导致艺术宫殿的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