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医师

作者: 鄞珊

街尾那个身影刚进入我的眼际,我已经辨识出他的特殊符号,我赶紧溜回自家铺门,对里面的爷爷大声报讯:“爷爷!古医师来了!”

“辜”和“古”,潮汕话的发音是一样的。我以为古医师姓“古”,直到认识字了,才知道应该是“辜”。可在我们这里,就一直固执地被认为是“古”,古的发音为四声,更是贴切,且古医师恰似从“古代”而来。

我又窜到路中央,盯着远处那个身影,身影正慢慢向我们这边蠕动。爷爷也迈出门槛,往我看的方向张望,爷爷并不怀疑我的眼力,他只是估约古医师到达我家还有多长的距离。若还远,他就进门开始准备茶具椅子,若差不多,他会站在门口一直等古医师,门口待友迎友,以表热忱。

从古医师出现的地方到我家门口这段距离,古医师走的时间不止于常人的两倍,有时他路上碰到熟人,那半截路更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完。古医师的熟人可多了,这镇上人几乎都请他看过病,途中一停,一聊天就聊个没完没了。我们这边已经生起红泥炭炉,从生火到煮水——炭火不容易生,可现在水都“嘟嘟嘟”开了,人却还没等到来。

我只好再跑到路中央,不时回头跟爷爷汇报:“他还在跟人聊。”

茶是不能先冲好的,必须等客人来再冲泡,这是规矩。我都懂得的规矩,这便是极其稳固的程式。现在只好蹲在地上,看着水不停地叫喊着。

我等不及,只好自己直接跑到古医师身边,对他说:“古医师,我爷爷等着您呢!”这话也是故意说与跟他聊天的人听的。

古医师低头,从他那副黑乎乎的墨镜后面看着我,我只看到他红色的嘴唇,他露出笑容,连连对我说:“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这一走,与他的拐杖同行,谁知挪不了几步,又有打招呼的人热情地叫住他。打招呼的人一停下,他又聊起来了。

我只好又跑来催促:“古医师,我爷爷等着你呢!”

他的笑容依然绽开,一边连连跟我招手说:“好好好,我这就去!”

他扬起右手边的黑檀木龙头拐杖,举步前行。旁边的小弟也跟我一样,终于可以欢快把这段不长的路给走完了。

古医师永远都戴着一副大大厚厚的墨镜,有时我忍不住,跑他身边,从镜片下面往上瞧,会看到他左眼一个好大好吓人的大窟窿。我瞧得很迅速,边瞧着边赶紧跑开。那种吓人的景象每次都带出他的身世和传说。

他家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这里的大户人家,是得有高大的围墙,严严实实把家里包围住。可是,依然阻挡不了大轰贼——海盗的猛攻,他们有刀枪,有攀爬高墙的工具,又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武艺。海盗盯住的都是有钱人家,被盯住了可就难逃他们的魔爪。某个夜晚,庄园被海盗围住了,海盗抢走了辜家刚出生的婴儿——未来的古医师,下了票子,也即是通牒:某日某时之前用多少银子来赎回。

海盗要的赎金明显超乎他们的承受能力,可这个婴儿是辜家的香火,他们烧了多少香才出了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肯定要豁出去。虽然阖府上下乱做一团,可辜太爷还是动用所有的关系,海内海外,把海盗索要的数目给凑齐,赶在限定的时间交付。

婴儿赎回来了,可被海盗挖掉了一只眼睛。这是海盗留下的记号。

每次我瞅到古医师镜片后面的窟窿,那可怕窟窿直通海盗的杀戮和残忍。海盗有他们特殊的路径,据说铁钉石边的梅林湖有他们的暗道,直通大海,又通桑浦山边。他们神出鬼没,昼伏夜出,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自小我们就被老人吓唬着:再不听话,大轰贼来了!

当过游勇散兵的张伯曾经通过另一条水路,据说跑到大海边,乘渔船通香港去了,后来又跑回来,他说后来的密道都隐秘了,没人知道了。此是另话,举这例子无非说明海盗的路子很神秘,不是我们平时走的路。

好了,古医师和他的龙头拐杖终于拄进我们家了,带着盈盈笑意。古医师永远是满脸笑容的,也只有笑,才能在那厚大的墨镜外表达出他的表情。

古医师厚重的身段一直包裹在那身灰色呢质大衣里,大衣很长,过膝盖,他头戴宽沿礼帽,手头一把贼亮的黑檀龙头拐杖,很绅士气派,换了谁都不能、不会着这样一身装扮,可他是古医师,他可以,人们看着觉得理所当然。古医师这样的打扮已经一辈子了,没有谁觉得与周遭格格不入,反倒顺应了老的新的眼睛和审美,让我以为老中医就得这样,就得从他一身派头演变过来。

我家的黑桑枝太师椅必定让给古医师坐,以示尊敬。那把太师椅几乎是按照古医师的身材量做的,我经常爬上去玩,还有妹妹,两三个人挤着抢着,就在圆形的椅面上打仗,有点像孙悟空金箍棒画出的圈。太师椅是从清朝那时候留下的,我怀疑那时候的人都是古医师一般模样,古医师一坐下去,圆润饱满,连同宽大呢外衣,太师椅不留半点闲处,只有他才镇得住这椅子。

古医师一屁股坐上去,把太师椅的镶石屏风给挡得严严实实,他坐久了我甚至怀疑屏风里的石头绘画还在不在,幸亏我一直在茶几边,不是烧水就是端茶,画是没跑出屏风、跑出门的。我家这把太师椅里的大理石画,牙白的底子,就像铺好的宣纸,天然的纹理完全像墨迹,绘成一幅山水景象。最妙的是几块大小的黑色构成了一个站立的童子,我每每在椅子上端详,竟然能端详出这童子的眉眼来。他随着我们家的茶烟越来越显明,随着我的眼睛越来越有内容。

古医师谈锋甚健,一坐,端起茶,慢慢呷一口,先说一会话,小小的白瓷工夫茶杯还剩半杯茶,茶烟缭绕他的墨镜,他也没把它摘下来。

炭炉燃着,泥壶的柄有点发烫,我忙着伺候这炉上家伙,炭炉偶尔喷出几星火苗。扇火的火候我能把握得很好,一边看着爷爷冲茶的速度,火炉上的水壶紧跟着:不让火太旺,浪费了木炭,壶“嘟嘟”地鬼叫,也不能让茶瓯的茶凉了,接不上茶,可不好喝。

只有我是称职的童子,跟得着爷爷冲茶的节拍,配合默契。

茶壶正热,茶味飘出我家门,古医师和爷爷有很多共同的往事需要叙述,许多共同的朋友和故人需要回味。

“阿年现在要是在,也得七十多了,他比你还大吗?”古医师不管说什么,我都无法看到他眼镜后面的表情,除了笑容。他的话自然是与我爷爷说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好像只有他们知道一两句话后面的巨大背景内容。

炉火正旺,我已经往里面添了几块漂亮的木炭,那是我从一簸箕木炭里挑出的几截没有节眼、圆实的木炭。古医师身边的男孩子已经被他支使到院子里忙活,或是让他自己先走了,古医师这么一坐,没有半天也有两三个钟头。难得他有闲,不用给病人看病,看病时他院子里可是堆满了人呐!

药到病除?也不见得,中医的事情很难说。吃药吧,会好些,反正自古以来都是。那么快治愈的,也是有的,都是成为美谈的经典。据说古医师是妇科的行家,女人都忌讳的名词在他嘴里溜出来,妇女们先是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随即恢复若无其事地跟古医师坦露身体隐秘的疾患。“月经正常么?颜色黑吗?”这些名词离我的身体还很遥远,镇上没有谁堂皇地把它挂在嘴上,可就是古医师,一个男的,这样与妇女们对话,很自然无邪,没有违和感,幸亏老屋一院子的病号几乎都是各种年龄的女性。

“是不是滴滴答答,停几天又来?”古医师又在询问着,很细心地咨询,他对女人非常了解,把平时大大咧咧的阿婶都给弄得脸红耳燥,可这沉溺于池塘里的石头必须打捞上来,在古医师这里没有可藏匿之处。打捞出身体里的顽疾,让人如释重负。至于他开的中草药管不管用,等着每天陶钵翻滚,慢慢咀嚼他的话语,病倒也感觉好多了。

医师么,便是医病的,不管妇科小儿科,镇上有病的人都去找他,医生不就是有病就要治的么?哪有像医院一样还得挂外科内科、肝科肾科耳鼻咽喉科?油漆婶不认为他看病了得,那天跟我妈唠唠叨叨说:“吃了好几包药还没好。三包,后来还加了两包,上次也是。”

说归说,再怎么找,最后不还是找古医师看?这个镇上正儿八经被大伙儿认可的还不是古医师?

虽说还有其他医师,可名声好像都没法跟古医师比,而且总是感觉名不正言不顺。对了,就是气场,古医师有股气场。去古医师家看病,远远就看见门口已经有等候的人了,进了院子,天井好多人,居多是女人,边等边做手工,那么多人,我和我妈都死了心。一进去左边厢房,古医师正坐在八仙桌边,靠着官帽椅子,还是那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边把脉,边聊天。

我妈满脸不耐烦,要不是我身体的原因,她才不会在这里等上大半天,听一堆老姿娘东家长西家短。

不管院子里是十几号人还是几十号人,古医师安之若素,天南地北地侃着,三根手指头摁着病人的脉,好像手指在工作,嘴巴在聊天,互不碍事。

古医师一来,我乐得在爷爷身边当茶童,并非古医师给我猪油糖和粉鸟蛋,或是关注过我什么,而是我一直以来希望从他们海阔天空的聊天中打捞出海盗年代的蛛丝马迹。

他们天南地北说起各种往事,就是没有海盗那一拨。

古医师的家人,解放前大多逃往海外,没逃走的就他们——他兄弟俩和母亲,母亲是为了他留下的,他那时正生病,本来还有个二弟,被父亲带走了,这个最小的弟弟和他就留在这里。谁知这病一耽搁,从此一家人就天各一方了。

古医师济世悬壶的本领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家经营药材生意,虽然也懂医理,但还没有给人家把脉看病的。古医师的人生在我这里就分两截:海盗时期的婴儿,还有就是现在这位穿得非常绅士的名中医。这两个身世怎么串联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我拿着鸡毛扇努力给炭炉扇风无怨无悔当茶童的原因所在,总期望在他身上找出缺口,打开前尘往事。

那肯定是一部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长篇故事。

婴儿时期的古医师自是不知人间吉凶祸福,家族兴衰起落。可是,老年时期的名中医古医师,他在我家的黄栀香茶中,举盏之际,海外的亲族顺着一口茶,娓娓道来:“我二叔在新加坡,那些年还写信来,惦记着我,还说我的阿嫲阿婶都一直觉得我可惜了,愧疚不已。”古医师偏着头,朝着坐在黑桑枝灯挂椅上的我爷爷说道。

古医师说出“可惜”一词并不显得可惜,依然是一如既往的笑容,我怀疑他的笑容是凝固的,不然如何把沉重的话题描述得如此风轻云淡?

这些年,都断了联系,那头只有在传说中,可是传说越来越遥远,只有信笺在跟前。古医师有支很派头的钢笔,需要吸墨水的那种,就别在他的呢大衣上面的口袋,露出贼亮的笔帽和一截插杆。

这里也就是古医师配得上插钢笔在衣服上。

“二叔三个孩子,两个堂弟是大学教授,叔婶一直邮寄番批,婶子去世后六个月消息才捎到这边来。”

古医师品尝着太平洋那端的人和事,所有的故事被他的眼镜遮着,被他红红的嘴唇吐出,咫尺之间更觉遥远,这是天边的遥远,可望而不可期。

天边的亲人们与他息息相连。

只有他和我爷爷聊天时,我才敢插话。插话是门技术,时地人事缺一不可,还得观言察色看心情。本来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是不应该存在的,虽然他们要我们干活,可干活就是干活,心神是不能参与他们的话题的。“大人说话孩子不许插嘴!”爷爷一向这么教导我们,爷爷一脸的旧社会,姐妹几个谁都不敢跟他说话,更是不敢在他们说话时分插嘴,而我也只有瞅些缝隙,就如古医师这样轻松无碍的时候,加进自己憋在肚子的半腹疑问。

对于古医师,我带着的一串问号从街头到街尾都排不完。

“他们还跟你写信吗?”我的问题也是没有“头”的,所谓的他们自然指遥远的新加坡或东南亚等地,对于信件我是很有兴趣的,爸爸抽屉里的一堆信,我都翻阅无数次,邮票都被我剪光了。

古医师像是回答我,又像是跟爷爷说:“现在都很难。”

他依然轻描淡写,继续自己的思绪:“一大摞邮件,被拆了,东西都被没收了。有极少的一些信件退回才还给我。”

古医师家庭成分非常不好,是属于地主阶级的那种,所幸他是个医师,悬壶济世,这个镇上所有的人都需要医师,需要他看病,被他看了病的人,没怎么刁难他了。他依然给人家看病,不怎么受批斗,信件没收检查后能退还已经很不错了,古医师还是占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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