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梅花飘零

作者: 孙仁歌

1

年年看足了梅花的惊艳,今年就想看看梅花的另一面——哀艳落魄的景象。

壬寅正月过后,正值乍暖还寒、梅花飘零的时节,我又独自一人来到了庐州匡河——梅林一线。

庐州匡河梅林规模阔大,环境奇崛,东西贯穿14公里的匡河习友路大桥下梅花小河湾一角,就是一片梅国。想想往年,每每冬春之交十里梅花盛开之际,常常会置身其间观赏那数千株梅花洋洋洒洒、雍容华贵且千姿百态的样子,壮观之至。树密成林,花香满径,向上有一条高架桥,高铁行云流水般来来往往,向下有一条低调安静、自知量力的匡河涓涓细流悠然自得,一眼看去,桥上桥下皆有诗有画,诗画融为一体,妙不可言。

可今年偏偏是赶在阳春三月中旬一场冷雨之后来到匡河梅林,体悟大变,俨然一步跨进了《红楼梦》里花谢花飞的大观园,一派黛玉葬花的意象。放眼十里梅林,一片衰败,成片的梅花花瓣悄然飘零的败象,让人不禁感慨红梅的脆弱,不堪大自然恶劣气候稍稍一击。举目之间,一阵寒风吹来,十里梅林残余的金瓣粉叶都为之纷纷扬扬,漫天落梅似雪,被风成把成把地吹散落地,成为一粒粒诀别无还的碎片。在不经意中,看似温和的春天狰狞的一面,看似文明赏花人粗暴的步履,看似有容乃大却吞噬万物不商量的黄土地……八面“恶势力”一起冒出来,一起摧残,让遍地密密麻麻的落梅花瓣,一点点地萎缩着、粉碎着、消失着。那些花瓣落尽的梅树,伸出去的枝头风光不再,枯干嶙峋,就像一个个娉婷妩媚多姿的少女,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妪。

举头望多云,低头哀落梅。无奈哀梅遍地,红消香断。与其说是来看梅花飘零,不如说是来体验一下梅花飘零的诗情画意。

2

国人的审美习惯大多好雪、喜梅、盼春;文人墨客又乐于咏梅、画梅、题梅等等,这种文化“基因”源远流长,并天长地久地熏陶着、渍染着,铸造了一代代炎黄子孙傲雪不俗的的性格。当然形形色色的世间,既有傲雪、挺梅、引梅为荣者流,也有乞梅、媚梅、跪梅者流。不过,任凭梅花国里万象百态,文人傲骨还比比皆是。

综观古今咏梅诗词经典,都爱引梅自喻,或赞或哀,成为历史抹不去的记录。梅花盛开时节的无限丰姿和梅格之大美抑或大悲,在北宋大诗人苏东坡的笔下就不拘一格,《红梅三首·其一》曰: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无论后人如何理解诠释这首诗,我想一生起伏多舛饱经风霜雪雨的苏东坡之于红梅的诗意情感,一定异于他人,这首红梅诗显然渗透了苏东坡个我的情思与愁绪,以花自喻,带着伤痕累累的灵魂融入其中,以致与红梅窃窃私语,无论外在世界如何惊艳多端,那“孤独”“细瘦”而“劲挺”姿态,却是永恒的,想想生活中真实的苏东坡,也的确像红梅一样讨人喜爱。放眼华夏上下五千年芸芸众生,有谁的才华能与苏东坡一比高下?不仅琴棋诗文厨艺并茂,其书法绘画更是出类拔萃,可谓独领风骚越千年;此外,为人不负朋友,为官不负百姓,口碑千古,冠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誉也不为过。

但这样一个完美人格也没能战胜小人的重围与捉弄,最终也如同眼前这风光一时的红梅,不可抗拒地飘零落幕了,那点点滴滴的红色碎片,都是一个个美丽生命的肢解。

3

文学史上喜梅、哀梅又乐于咏梅自喻的文人墨客,也并非仅限于苏东坡。自魏晋以降,就能列出一大串咏梅自喻者的传世之作,赫赫有名的诗人就有魏晋的王鉴、庾信,唐朝的杜甫、王维、白居易、李商隐、刘禹锡、柳宗元,南塘的李煜,北宋的欧阳修、梅尧臣、王安石、陆游、黄庭坚,南宋的李清照、朱熹、辛弃疾、姜夔、谢燮,元朝的王冕,清朝的汪士慎、曹雪芹,还有现代开国领袖毛泽东等等,都留下了歌咏梅花的千古绝唱。亡国之君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不同凡响: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几句看似平淡不惊的文字,折射出李煜家国破败梅先知的愁绪,可想而知,李煜当年写下这首《清平乐·别来春半》时距离由衷感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的挽歌或许并没有多久,可亡国之君的咏梅情结,却在这首愁肠百转的咏梅词里已经可见其对落梅家园的眷念与不舍。

读过李清照的读者,恐怕会认为李清照南下之后的悲情抒发莫过于《声声慢》了。的确,《声声慢》让很多读者扼腕,人世间的大悲大痛似乎被一曲《声声慢》全部囊括了。殊不知李清照南下后写下的一组咏梅哀梅哭梅词也同样让人心碎。其中《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就具有代表性: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这首词与其说是咏梅词,不如说是哭梅词,是词人南下不久失去心上人赵明诚之后最黑暗的一段时光,眼前的梅花无论盛开抑或飘零,显然都让她触梅思人,凄凄哀思渗透在字里行间,其“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较之《声声慢》里的“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基调,如出一辙,李清照算是把人生的凄哀、悲戚与孤独抒发得淋漓尽致,让后人难以超越。任凭梅花一度盛开不俗,惊艳一时,可是一旦飘零落败,与人类生老病死的规律又是何等的合拍?

4

看梅花飘零,回首华夏五千年文明史,随梅花飘零的无数生命也有如这遍地密密匝匝的落梅不计其数,呜呼哀哉!五千年文明史携先秦以降文学史伴随着梅花飘零一路走来,到了曹雪芹这里,似乎得到了一次最精彩的总结。如果说《红楼梦》第五十回里那几首出自邢岫烟、李纹、薛宝琴的《咏红梅花》和贾宝玉的《访妙玉乞红梅》诗,不过是诗社里的一群贵族少男少女随兴抒发的闲情雅致,那么出自林黛玉的一曲《葬花吟》,堪称大手笔,窃以为《葬花吟》就是对一切如花似玉之青春、生命理想国最经典的“收官”之笔,其中最后几句无疑凝聚了曹雪芹胸中之沉沉斑斑的块垒,同时也彰显了曹雪芹博大的宇宙观,把人世间的一切美好生命的“葬礼”都浓缩在了大观园里一派“花谢花飞”意象之赜里了: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可以说《葬花吟》是《红楼梦》里最接近作者灵魂的一曲绝唱,作者借小说中林黛玉及其葬花细节描写,传递了深隐在作者创作《红楼梦》动机中的“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的价值取向。死,固然是哲学家纠结一生的难题,但在文学家曹雪芹这里,由《好了歌注》铺垫的《葬花吟》,就是以“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无奈与哲学家们进行了一次最为释怀的呼应。

看梅花飘零的审美取向,也并非都是以“悲”“哀”“了”“死”为美,悲悯固然是基调,但花红柳绿,花谢花飞,也终究与一种生命美学挂钩,无论是苏东坡的《红梅三首·其一》、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李清照的《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还是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葬花吟》,其一咏一叹中尽管不乏视觉盛宴,浮华之美,但“向死而生”的哲学无疑是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正如《红楼梦》第五回里一道好茶却是“千红一窟(哭)”,一道好酒却是“万艳同杯(悲)”,“悲苦”是否就是人类这部大书的终极之痛?想必哲学家们的“终极关怀”与曹雪芹格格不入,他们似乎还继续沉潜在“太虚境”王国里苦苦探寻人类“向死而生”的真理所在。

5

国人对于梅花的态度也有抑扬起伏,如趋阳刚而避阴柔,咏梅而不哀梅哭梅,开国领袖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就是一例。词开题就直言不讳开宗明义:“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那么,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又不同在哪里?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以我的观感,前后两首《卜算子·咏梅》,时代不同,作者立意不同。前者站得高,充满开国领袖满腔为国为民的理想主义大治情怀,他笔下的梅花是报春的英雄,是特别能战胜逆境的英雄,是与普通大众共享万紫千红的英雄。这乐观、阳光、浪漫、春风满面的格调自然与陆游低沉的《卜算子·咏梅》大相径庭。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的确多了些哀怨、颓唐、隐忍之气,但此气之于陆游当时的处境与报国无门的情怀却是恰如其分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咏梅自喻也就不可同日而语,前者阳刚向上,后者清柔向下,都有各自的归宿感。

当然,开国领袖毛泽东的这首《卜算子·咏梅》感召了新中国几代国人,妇孺皆知,大多耳熟能详;此外还有一曲荡气回肠的《红梅赞》,更是洗礼了几代国人的灵魂,那歌词在国人的记忆里也是刻骨铭心: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新春来

这支歌赞颂的是以江竹筠为代表的、牺牲在共和国隆隆礼炮声中的、被关押在渣滓洞集中营里的一群仁人志士,他们死时是默默无闻的,是一曲响彻大江南北的一曲《红梅赞》让英雄们如傲雪的朵朵红梅绽放,“香飘云天外”,魂兮归来!

6

看梅花飘零,多角度审美,既能看到上下五千年梅花系结着的种种人文悲情,又能看到新中国一代领袖人物的凌云壮志,歌乐山英雄诸君花魂归来,这或许就是梅花的魅力使然,虽然我直面的梅花已经飘零落败了,却也不影响我多角度聚焦梅花的诸多看点,诸如赏梅、喻梅、哀梅、哭梅、咏梅、唱梅等等,即便哀梅哭梅,也未必就没有足够的美学含量,以美学家潘知常为代表的“生命美学”学说就强调“爱者优存”,尊重“我审美故我在”的生命本体,坚持“生命视界”、“情感为本”、“境界取向”等核心出发点,从而实现让美学走向生命,让生命融入美学,呼唤“我审美,故我在”等等,可见,这个美学理想国的中心就是回归呵护生命这个美学之本。苏东坡、李煜、李清照、陆游等古代诗人以梅自喻甚或哀梅哭梅,也是让梅花之美融入生命、融入灵魂的审美力量使然,也契合了潘知常提出的“万物一体仁爱”这一生命哲学的要义。

受“生命美学”真谛的启迪不禁又联想到了日本的“物哀美学”。

“物哀”是日本人在特殊生存境遇里悟出的一种充满悲情情结的美学观念。它与我们的哀梅哭梅有相通的内蕴,似乎超越了我们的物引情思的界限,“物哀”似乎更沉重于万物的悲剧与哀愁,至于悲剧与哀愁之中能释放出来多少悲剧之美、哀愁之美?这在日本人的心中,无疑与一个民族挥之不去的心理障碍息息相关,因为日本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岛国焦虑症”,特定的危机四伏的地理环境构成的“物哀”文化天然地注入日本人的性格,虽然也有一种对生命之须臾,岁月之无常所产生的悲观意绪,但较之中国古今文人墨客所抒发的哀梅哭梅之内在文化结构,还是不尽相同的。中国古今文人墨客的大国情怀注定了他们对于梅花的歌咏更尊重生命本体,至于发自身外的狭隘的天缺一角的“物哀”观念,在苏东坡等国人那里是找不到日本基因的,中国古今文人墨客一系列赏梅、喻梅、哀梅、哭梅、咏梅、唱梅的审美存在感,可能是日本人求之不得的另一种“物哀”吧?

尾   声

那天刚刚转身准备离开庐州匡河习友路大桥下梅花小河湾一角时,蓦然间领悟到似乎落梅深处还有人在幽幽地喊我,难道是遍地落梅眷念我这个哀绪未尽的孤独赏梅人吗?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惊回首,万千落梅如泣如诉,不禁发现历史上几位成就卓越的文人画家正在竞相问世《题画梅》,让我无比心仪的既不是元代画家王冕《题画梅》里的几分禅意,也不是明代画家徐渭《题画梅》里的几分癫狂,而是清代画家李方膺《题画梅》里所富有的一种“为天下先”所洋溢着的一派倔强放纵之风格,那《题画梅》曰:

挥毫落纸墨痕新,几点梅花最可人。

愿借天风吹得远,家家门巷尽成春。

对李方膺略知一二的人,即可从这寥寥几句《题画梅》诗中窥视到其笔下梅花形象不拘成法且苍劲有致的来头,看上去,斯为李方膺心中之梅,却也是华夏五千年文化构成的堂堂中国梅,真乃哀到极致才能见其大雅大美之斐然诗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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