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瓜得豆

作者: 李乐明

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赣南客家地区,偏有“种瓜得豆”之说。老辈人哪天逮着你说“种瓜得豆”时,往往是斜着眼或眯着眼说话的。不同的眼神传达不同的意思,一是说你痴心妄想,说这话时,眼睛往往斜着看你;二是说你可能有意外收获,这时,说话人眼睛是眯着的。我记得邻居朱阿娘笑眯眯说这话时,两眼简直眯成了两段线。

我问奶奶,种瓜怎能得豆?她用潮汕话回答我(奶奶是潮汕地区人氏),叽哩哇啦,听不懂。作为一个外乡人,估计奶奶自己也没搞懂。一番云里雾里后,奶奶从斜襟衫的暗袋摸出五分钱,让我买西瓜去。那是我第一次买西瓜吃。一晃,已是四十多年。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曾经生动实践了一回“种瓜得豆”,当然不是痴心妄想的那一种。奶奶,我想告诉您是怎么回事。您听得见吗?

我工作和生活在小县城。刚解放时,这样说县城的小:“小小定南县,三家豆腐店。县长骂老婆,全城听得见。”到现在,县城依然很小:“小小定南县,三条主干线。走完三条路,县长还在刮脸。”我揣摩县长听后要起跳。

二十多年前,我离开县委宣传部,去一个镇任镇政府正职,可谓秀才披甲,仓促上阵。那时乡镇政府正在转型,粮食流通体制改革带来收粮收费的艰难,财政包干压给干部工资、政府运转的困难。我上任第一年,由于工作压力大、工资无法按时发放,有三个干部回去当老师了。“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他们逆行,可见乡镇政府有多么艰难。另有五个干部,请长假到广东打工。还有个女干部,干脆辞去公职,跟着妹妹卖起了化肥农药。

涵养税源,增加收入,突破困局,是摆在时任乡镇政府主要负责人面前的大事,而且是头等大事。我时刻感觉到有团火,像要烧着眼眉了。

下乡任职前,我曾多次来镇上采写新闻,对镇上的情况比较熟悉。一段两百米的短街道,十几分钟愣是走不完,熟人多,不断打招呼、握手。那时,县上工商业发展较差,镇上要涵养税源,无非种植、加工、搞建筑。加工,是靠山吃山,做一些竹木的简单加工。搞建筑,就是多建房,起房得交税,记得是建筑安装营业税,用了砂石、红砖,也要收点税。然而,一个基础薄弱镇,办工厂、起房子,能遇一个是一个,增收的重担沉沉压在了种植这一头。

在赣南山区,千百年来,稻田里只种稻子。后来,山上有了零零星星的梨、李、橘子,也只是孩子们的零嘴。小打小闹,撼不动旧观念,农田种水稻,还是天经地义。

当年,上级党报连篇累牍都是“农业种养加”。从这些新闻,我学到了一些道道儿,要突破农民的观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搞示范,眼见为实嘛,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民最讲现实。

深思熟虑后,我选择种植无籽西瓜。之所以如是选择,一是几年前,县外贸公司曾在邻乡建过示范基地,农民来来往往,听过见过,甚至品尝过。二是细分市场,以特取胜,市场才是王道。

一个中雨后的晚上,微风惬意。我约几个镇干部坐在院子里夜聊,茶喝了一泡又一泡,喝到月亮坠斜。这一夜,喝茶喝出了名堂,干部们也决心跟着我办示范基地。几天后,在镇党政联席会上,我说出种西瓜的想法,镇委书记说,我一百个支持。财务说,账上没钱。没钱,田租、种子、农药化肥从哪里来?我看上了镇企业办办公室临街的店铺,打算用三两间去抵押贷款。说是镇企业办的店铺,其实产权是大集体时的缝衣社、泥木社、铁器社等集体组织的,只不过这社那社一个个都关门大吉了,镇企业办代管着。那时,人们的思想很单纯,一个镇,镇政府最大,用店铺做抵押物没遇到什么麻烦。到了镇农行营业所谈贷款,就没那么顺利了。主任姓徐,不说不贷,只说,食堂准备了饭,先吃饱饭,饱肚子好干活。

酒过三巡,正是说事的好时候。我亮嗓说话,徐主任却不接话,只说喝好吃好,吃好喝好。一喝再喝,喝得我已无招架之力。我歪歪斜斜走向卫生间,还没对准水盆,就哗啦啦吐起来。末了,喘着粗气,头痛欲裂,人要瘫软下去,连回政府大院的气力都没有,栽在食堂的沙发上不省人事。真是出师未捷身先倒。

过了几天,我在镇政府食堂回请徐主任。吸取教训,我在饭前说贷款的事。徐主任回应,贷款好说,关键是酒要喝好。他说他两杯,我一杯。我们就这样喝起来。酒过三巡,正要说事,徐主任跑卫生间了。贷款的事又搁在了酒杯上。

一筹莫展之际,农技员李汉林闪进我办公室,他压低声音说,喝酒怕只是道具,不愿贷款才是戏的实质。我问,为什么?他说,干部种瓜,谁会相信是真种,即使是真种,谁能保证一定能种好?我似乎悟到了什么。我马上安排干部跟农民协商,卖瓜后兑现田租,租下20亩地。我卷起裤腿下田,分管副书记、副镇长跟上,水保、农技、果业、经管等所站的干部也来了,队伍好长。我心里一阵热浪涌过,听得到汩汩而流的声响。修渠、犁田、培垄……有多少工序,我们就有多少耐心。路过的群众不知我们要干啥,他们看到的是我们身上的汗水、泥水。

准备工作做充分后,我到县农行请行长来眼见为实。之所以搬来行长,是担心事不过三,万一徐主任第三次与我酒过三巡,咋办?

过去,我写过不少农行的新闻,与行长相熟,行长了解我血气方刚,不是老油子。他看见我们整好了地,一卷卷薄膜白晃晃(也是赊来的),地里干活的干部裤管湿鞋子脏,是真干活的样子,便说,贷款没问题。转身交代徐主任,满足我们的要求,贷款4万元。行长没喝一口茶,便返回城里。临走时说,不喝茶,瓜丰收时来吃瓜。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盯住我,似乎说,好好干,别搞砸了。我不由得紧紧握住行长温暖的手。

4万贷款的手续办好了。公家的店铺抵押,贷款人是我个人,非镇政府。我签名、按指模,毫不犹豫。到底,信贷员还是留了一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贷款。我把4万块现金交给财务人员,她开具一张欠条,是镇政府打给我的,并说,这是规矩,以个人的名义贷款给政府用,政府当然要写欠条。我不在乎这样的手续,只希望种好瓜,卖好价钱。贷款的安全建立在收入的基础之上。而对于我,办示范基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当镇长的第一个动作,我输不起。

接下来是买种子。当地没人种无籽西瓜,自然无种可买,只好委托300里外的一位朱姓瓜农操办。老朱种无籽西瓜多年,镇委书记曾经考察过他的瓜地,一直想种瓜,苦于没有启动资金,作罢了。

20亩地,瓜种就花了14000多块,农技员李汉林说,好大的投资,年轻的镇长好有魄力。但在我看来这都是必要的,办示范基地,要干就得干好,按现在的话说,要能够吸引眼球。那年,干部得力,天气相帮,瓜长势很好。分管农业农村工作的冯副镇长说,远看有规模,近看绿油油。我让冯副镇长召集农民参观,大村五人,小村三人,五六十号人,在红旗的引领下,不敢说浩浩荡荡,气势却挺不错的。沿途群众说多年没看过这样的队伍了,纷纷驻足看个究竟。要的就是这效果,宣传嘛,搞个冷冷清清,就惨了。这是第一次参观,他们回家时,每人发5元饭钱,算是误工补助,从示范基地经费开支。

第二次参观,选在瓜熟时。瓜圆滚滚,皮黑油油,切开,鲜红的瓜瓤,甜美的瓜香,每位参观者吃到打嗝为止。吃瓜还是小意思,更让他们动心的是,一筐筐瓜过秤后,抬上车,算盘哗啦啦,“三百!六百!九百!……”统计人员声音洪亮,拖音拖调,这也是我的安排。宣传,要拎重点来讲,才能动人心魄。如果说,第一次参观,看瓜长得好,说明不难种,那么,这第二次参观,看瓜卖得好,看在眼里,动在心上。农技员从学校借来黑板,将收支情况仔仔细细写在上面:20亩地,收瓜100000斤,平均亩产5000斤,每斤0.9元,总收入90000元。总支出:田租每亩150元,计3000元,种子14000元,化肥农药14000元,农业特产税90000×8%=7200元,总计38170元。总利润:51830元,亩平2591.5元。我加了一行字:干部种瓜,需要田租,如果农民在责任田上自己种呢?没有写答案,让农民自己去想、去悟。农技员李汉林又加几个字:常规瓜0.5元一斤。第二次参观后,又给每人发了5元饭钱。我看见有人装钱进袋时,手哆嗦着。

需要说明的是,原定覆盖薄膜保水、防杂草生长,为了节省资金,由干部的劳动来细心呵护,约节省支出4000元。如果要发参与干部的劳务工资,10人工作90天,按照每人每天15元算,需要13500元。我做通工作,让大家做义工,又省了一笔费用。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要保证示范基地不亏钱,不拖累正面宣传。做成一锤子买卖,不是我需要的,示范基地需要金字招牌。

在种瓜同时,我请一曹姓老板自办示范基地,种甜玉米、西红柿。老曹是邻县人,可以用方言与群众交流。他长相憨厚,但能说会道,有六户菜农跟着他种西红柿。老曹和群众共种了100亩甜玉米,39亩西红柿。我向老曹要了结算单,甜玉米亩平收入1064元,西红柿1327元。

亩平上千元的收入,依今天的种植业看,并不算什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是很可观的,那时,一个中专毕业、工作十年的镇干部一个月的工资才320元。不少人羡慕那六户菜农,早动手,先受益。

我趁热打铁,给那六户菜农发奖,奖品是从某驻县单位“化缘”来的,最贵的是洗衣机,最便宜的是电饭煲。发奖选在集市的“圩日”。那天,工作人员早早放响了暖场音乐,是广东民乐《步步高》。奖品别着鲜红的大红花,很有冲击力。我特意做了会标——“调整农业产业结构表彰会”。集上人山人海的时候,鞭炮炸响,获奖人披红挂彩上场,发言领奖。仪式结束后,我看到许多群众笑容可掬,连声赞叹“第一次,第一次”。我问,明年你们种不种?一中年农民大声回答:“奖电视我就种”。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收入,买飞机奖励你。大家的笑声飘了很高很远。

办示范基地,那时在县里不多见,奖励农民,更是第一回。这事传到了县长耳中。有一次,我到县上开会,散会后,县长让我留下,很认真地问情况,对投入产出问得更是仔细。最后,县长说,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是促进农民增收,财政增长的好事。他拍了拍我的肩,鼓励我继续做下去。我回答,县长,到时请您吃瓜。

乘胜追击,我开始谋划第二年的种植计划。甜玉米、西红柿项目仍然由老曹领衔,继续办示范基地,采用“订单+农户”的方式扩大面积。订单明确老曹按市场价赊给农户种子,负责技术指导,确定最低收购保护价。至于无籽西瓜,我好说歹说,请来老朱这位能人。不同的是,无籽西瓜示范基地由镇里出资领办,占60%股份,老朱技术入股,占40%股份,每月另发1000元生活费。慎重起见,我把协议提交镇党政联席会讨论。那时,还没有主要领导末位表态的规定,分管农业的方副书记刚介绍完协议内容,镇委书记拍板:“为了调整产业结构的事业,镇里担点风险也是应该。”书记一锤定音,我向书记投以赞许的目光,其他班子成员鼓掌,算是支持、通过。现在想想,开局的“顺利”,也许遮蔽了什么风险。

分管农业的方副书记是“老乡镇”,做工作很有一套。他组织宣传工作紧锣密鼓,发宣传单、上户攻心,抓重点、压任务给镇村干部。最新颖有效的是,带着那六户菜农、老曹、老朱到重点村户用比较法宣传。与种稻子比,与种常规品种比,一比效益显。现在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那时说,没有对比就不知高矮。

春夜,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仿佛初学合唱的小孩,抢唱,节奏不稳,却也热闹。走过长长的田埂,我到过路堂、玉石、坳背三个小组物色带头人。当地人待客,不泡茶,不倒开水,上米酒,他们管米酒叫“米茶”,以酒代茶,一家一家地喝。老俵很好客,很纯朴,不喝酒、喝得少,就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接下去谈事也就不顺畅了。我放开喝,条件是一杯酒选种一亩西瓜、玉米、西红柿。老俵说,成。大杯喝酒,大手计数,喝到舌头大,本子上写了十几个“正”字才起身,告辞时我微微趔趄了一下。

夜空,月色,青蛙,熏风,构成一幅《春夜图》。地面上有粼粼的光,比天空更生动,踩将过去,“哗”地一声响。“哈哈,”小孩拍手,“落水咯!”我也笑了。全身湿漉漉,还是挺尴尬的。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