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汉语的“活化石”
作者: 黄楚珺
粤语是中国七大方言之一,一直是在相当固定的地域、相对封闭的环境内使用,因此粤语的声调、音律和中古时代较为接近,较完整地保存了古代汉语的语音、词汇、句法,堪称古代汉语的活化石。粤语系中保有大量的古入声字、古词语等,对唐诗中平仄字声的辨别、音韵的运用、词汇的理解等,都有得天独厚之便。本文尝试结合唐宋诗词,从声母、韵母和声调这三个方面来分析粤语对古音及古语词的保留与传承,并说明学习粤语对古代汉语语音与词汇研究的重要性。
粤语又称广东话,俗称白话,海外称唐话,是指一种流行于广东、广西境内,以及港、澳等地以广州话为代表的方言。粤语的形成有较长历史。汉魏时期,粤方言已经开始从中原汉语、从楚方言的“母体”中分化出来,逐渐形成自己的方言特点。唐宋时期,粤语已经形成,成为一支不同于中原汉语或楚方言的汉语方言。但中古之时,随着中原地区强大的政治势力的进入,中原与岭南地区的双向互动增强,原本操粤语的岭南人,其方言受到中原汉语共同语更加强大的影响,特别是接受共同语读书音的影响,使粤语的语音面貌表现出与中古汉语十分接近的现象。
一、粤语“声韵调”中的古音遗迹
中古的韵书《切韵》以及据《切韵》修编而成的《广韵》是反映中古汉语语音系统的重要资料。虽然粤方言的分化较隋唐宋时的《切韵》《唐韵》以至《广韵》等韵书出现的年代为早,但其中有反映古音(隋唐时代以前的语音)的成分,有吸收河洛地区以外的其他方言音类之处。这说明《切韵》及《广韵》的音类从总体上说既反映了当时的共同语语音系统,还包含了某些重要的方言音类的具体划分,所以把它作为研究现代方言的一个重要参照点以考查粤语从中古(甚至中古以前的魏晋时代)以来的变化和发展,比证其与古音的异同还是相当合适的。
通过将粤语的代表点广州话的音系与《广韵》音系进行比较研究,再与今普通话作比,我们可以看到粤音与《广韵》音在音类的划分上有相当大的一致性,保留了中古语音的许多特点。下文从声母、韵母、声调三个方面约略概括。
(一)声母方面
以宋朝的韵书《广韵》所载的“见母”这一组为例,在古代都是g声母的,该组的代表字有姑、吉、几、诡、各、格、公、兼、居、佳、纪、过、九、古、俱、规、乖、举,粤语分别读姑(gu)、吉(gat)、几(gei)、诡(gwai)、各(gok)、格(gaak)、公(gung)、兼(gim)、居(geoi)、佳(gaai)、纪(gei)、过(gwo)、九(gau)、古(gu)、俱(keoi)、规(kwai)、乖(gwaai)、举(geoi)。这些字大都以舌根音g为声母,而普通话中有一半字的声母变成j了。
另以“心母”这一组为例,是一组声母为s的组合的字集,代表字有私、桑、相、斯、写、思、须、苏、悉、素、先、息、虽、辛、胥、司,粤语的读音全部是s声母,而普通话中这十六个字中有八个已经变成x声母了。粤语的舌根音声母有普通的[kkˈ]与唇化的[kwkwˈ]之分。许多音韵学家,如陆志韦、李方桂等,都指出在汉魏或更早以前汉语具有唇化音声母。粤语的这一套声母可能是古音的遗留。
(二)韵母方面
粤语的韵母在存古方面最大的特点是保留了m、p、t、k韵尾,这些都是原本存在于中古汉语中的成分。以m尾为例。粤语和古汉语一样,均有一整套的鼻音辅音系统:m、n、ng,如心(sam)、身(san)、生(sang),而普通话中只剩下n和ng两个鼻音,分别为前鼻音、后鼻音。m鼻音与前鼻音n发生混淆。
《广韵》中的“深摄”“咸摄”这两组字的韵母均是m韵尾的字。以“侵母”组为例,代表字(反切下字)有禁、枕、甚、锦、谮、针、吟、今、簪、心、朕、凛、稔、深、寻、林、淫、荏、任、荫、鸩,在粤语中都是整齐划一的m韵尾:禁(gam)、枕(zam)、甚(sam)、锦(gam)、谮(zam)、针(zam)、吟(jam)、今(gam)、簪(zaam)、心(sam)、朕(zam)、凛(lam)、稔(nam)、深(sam)、寻(cam)、林(lam)、淫(jam)、荏(jam)、任(jam)、荫(jam)、鸩(zam)。
此外,粤音对各个中古韵类的读法,有相当一部分保留了中古时的音值,如:
一等韵:戈ɔ 模u 灰ɔi 豪ou(au) 侯ou 东oŋ 桓ɔn 魂un
二等韵:麻a、wa 夬ai、wai 肴au 庚waŋ 删wan 衔am
上列的一二等韵,除上文谈到某些一等韵主元音a→ɔ之外,其他中古时属于“合口”念为圆唇元音的戈、模、灰、豪、侯、东、桓、魂等韵,现代粤音仍大体保持念圆唇元音。豪韵,广州老市区念ou,但白云区钟落潭镇、竹料镇、太和镇一带多念为au;或au为白话音,ou为读书音;老年人多读au,年轻人多读ou。显然,ou是后代之变,au则保留了古读。侯韵,一般读[əʊ],但白云区龙归街道读ou。魂韵,一般读θn、yn等,但有一些方言点一律念un。灰韵,广州老市区念ui,从化区多念ɔi。
由此可见,粤语保留了中古一二等韵的区别,一等韵主元音多为ɔ,二等韵为a,三四等韵则合流。各类韵母有相当部分保持中古的读法。此外,粤音的二等韵不存在i介音,这与中古音也一致,可见,粤语的韵母比起普通话而言更接近《广韵》。
(三)声调方面
近现代汉语出现的“阴”“阳”调在本质上对应了中古汉语的“清”“浊”声母,在近代汉语理论上均可按上述条件分辨八个声调,即阴平、阳平、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普通话的新“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刚好也是四个,但唯独不见了“入声”。而粤语较其他方言最突出的特色就是其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中古汉语普遍存在的入声。它不仅保留了古汉语四声,其中平上入三声各分阴阳,最特殊的是入声分阴阳中三种声调,其九声六调完全继承自中古汉语的平上去入四声,并按照清声入阴、浊声入阳的规律进行分化、发展,并从阴入中派生出中入,使高低音分布更为均衡。
可以通过以下有关普通话、粤语的声调演变规律图来理解:
由图可见,普通话的声调和中古汉语的对应关系较为繁乱。声调的混乱就会导致平仄混乱,导致有时候用普通话读古诗词读不出应有的韵味和美感。以普通话演变过程中的“浊上变去”为例,如社、市、舅、妇、似,这些字如果仍然维持原有的调类,应该在普通话中都是读上声(第三声)才对,但是普通话把它们的声调混入了去声(第四声),而在粤语中仍然是上声。
下面看看粤语的对应关系:
可以看出,古汉语和粤语均包含平、上、去、入四个声调,两者在声调上对应关系较为整齐,汉字在古代的声调和在粤语中的声调基本上相同。拿宋代最权威的韵书《广韵》去比较,可以发现,用粤语可以读出其中大部分入声字,可以说,掌握了粤语里的入声字,便能大体掌握中古音的入声字。此外,粤语读音还和《广韵》中大量韵字读音吻合,同个韵部的字,有些普通话已经不押韵了,但用粤语读来,基本是押韵的,这便是很多人觉得用粤语读古诗词比普通话更好听的原因,因此《广韵》有时被戏称为“广州话之韵”。晚清广州学者陈澧在《广州音说》中云:“千余年来中原之人徙居广中,今之广音,实隋唐时中原之音。”这也体现了为什么粤语是语言学专家研究中古音的宝矿。
二、“粤语九声皆入韵”—以入声字为例
何谓入声字?入声字是指声调短促,具有入声韵尾,即发了韵尾便不再发音的声调。粤语入声字韵尾有三种,这和《广韵》完全一致。三个入声韵尾是辨别入声字的显著特征。例如,[p]韵尾,见“立”[lap];[t]韵尾,见“日”[jat];[k]韵尾,见“国”[gwok]。这些辅音韵尾不出声,达到戛然而止的效果。入声字和其他三声不同,它表示的不是声音的高低,而是长短。由于“短促”这一特性,它可以表达多种意义。例如,表短促的动作和状态的汉字常读入声,如削、劈、戳、速、急、激、忽;表示悲愤郁结的情感的字亦常为入声读音,如切、恻、逼、绝、戚等。在古典诗文里,作者往往有意用入声字以抒情,可增加作品悲惨沉郁之感。通过粤语掌握了入声字,我们读起古诗词时,便有豁然开朗之感,体会比一般人更深一层。现代普通话里入声字消失,所以许多诗词读起来声韵并不协调。而如果用含有入声字的方言读之,便可大致体会古人优美声韵的风神,对古人创作安排音节的苦心孤诣有亲切体会。例如,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写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续,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首词中标黑的韵脚“切”“歇”“发”即是入声字,用粤语读来,更能体会那种离别时凄惨呜咽之感。
再来看p、t、k韵尾,如识(sik1),即是发完si之后加一个k的口型,一发即收。在古汉语中,这三个声调有个专有的名字,叫“入声”,正是因为入声这种短促、一发即收的特征,用粤语读这些诗词,更能领略其中之味道。
以《满江红》上半阕为例: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hit3)。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lit6)。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jyut6)。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cit3)。
用普通话读《满江红》,总觉得慢慢悠悠的;但是用粤语读,跳跃感油然而生,直观地表现出诗句之中激昂悲壮的情绪。
再举个例子: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zap1)。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jap1)。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gap1)!
这是曹植在被逼迫下写出的《七步诗》,如果用保留入声的粤语读,韵尾一发即收,作者内心的悲愤一览无余。
同样,杜甫的《北征》亦押入声,悲愤激烈的感觉非常明显;李清照刻意多用入声字的《声声慢》尤然。可以说,学习古文、古诗词,如果不懂入声字,便无法入门,学习创作更不能忽视。这不仅在于吟诵诗词更能让我们体会真正的平仄之美,理解古人的声韵情感,更重在一种传承典雅文化的精神。
综上所述,粤语保留了不少中国诗词文化最灿烂的唐宋时期汉语的特征,继承了不少的唐宋语音和词语。当然,也不能直接说“粤语就是古汉语”,这是很荒谬的说法。中国天南地北各种方言,可以说都是古汉语的后代,都或多或少留存着古汉语的基因,并非只有粤语才是古汉语的“活化石”。语言也不是越古老就越优秀,各种语言之间也没有高低优劣之分。就粤语来讲,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现代粤语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已成为既古典又时尚,既传统又现代的,集合十九个声母、五十六个韵母、九个声调的体系庞大的全功能语言,承载着极其丰富的文化信息。通过粤语去联系、考证、学习古代汉语音韵学的知识,不但是一场中华文化的穿越之旅,更是一件既有情怀又具风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