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重逢

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墨客为重逢这一拨动心弦的时刻写下诗篇。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转衰时期的杜甫也有不少这样的诗歌。日常生活中常常会有离别与重逢的发生，何况身处安史之乱这样乱离时代的古人。这种相别之后的重逢是十分的不易。乱世的重逢之情也十分复杂，并非仅仅是喜悦的，而是会有悲有苦，有喜有乐。杜甫的这些有关乱离中的重逢与相聚的诗歌可以帮助我们去了解那个时代百姓遭受的战乱的生活，体会他们最真实的感受。

一、重逢中的悲喜温馨—《赠卫八处士》

天宝十四年（755），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安史之乱爆发。后来，唐玄宗仓皇出逃，都城长安被叛军占领，整个唐王朝由盛转衰，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开元盛世”随之就变成了“战乱之世”。公元758年，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年冬天回洛阳，第二年春返回华州。在这次的出行中，杜甫与他的老朋友卫八相会，前往老友家做客，之后便写下了《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赠卫八处士》是杜甫访友所作，此诗主要写乱世中的重逢与离别，表达了乱离时代人们所共有的“别易会难”之情，感情纯真，生动自然。

首先，诗中有着重逢的喜悦之情。“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刚刚还在谈人生旅途的会面之难，转眼间话题切换为今夜是什么样的良辰吉日，字里行间让我们感受到这对老朋友在烛光下叙谈的温暖场景。此语出自《诗经·唐风·绸缪》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开头还在说人生不相见，但是现在与老友卫八的重逢之后，心中的惊喜之情又流露出来了。“复何夕”，又是什么好日子？用这种疑问的形式，表现出诗人自己与卫八会面，由于一时的惊喜，竟然忘乎所以，连日子也记不起的极其兴奋的心理状态。

其次，诗中有着重逢的悲苦之情。“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秋风辞》中有“少壮几时兮老奈何”，魏文帝《与吴质书》中有“观其姓名，已为鬼录”，杜甫这几句诗是在说，人生的青春年华能有多少，少年时还都是年轻的模样，可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瞬间我们都不再年少，而是两鬓如霜。“访旧”，即打听故旧的下落。老朋友有一半都已经去世，杜甫内心激荡，不得不连声哀叹。乍见老友的喜悦过后，双方就发现了年华已逝的事实。杜甫出生于公元712年，而这首诗写于公元759年，也就是说此时的诗人已经四十八岁了，对于一个古人来说已经快到暮年了。因此，四十八岁的杜甫感慨年轻“能几时”，对人世间的变化表现出一片惋惜之情。与老友卫八进行交流之后，发现故友半数已离去，让人“惊”，也让人如肠断般痛。这与开头的“人生不相见”有着呼应。乱世中人生聚散无常，杜甫与卫八还能相聚，而他们的故友半数都已故去，是那么的令人惋惜。两人相逢实属不易，而相遇之后的谈论更是让诗人悲苦不已。

最后，诗中有着重逢的温馨之情。诗歌的后半部分则主要是叙事。从“昔别君未婚”到“感子故意长”，这一大段都是杜甫在叙说与老友卫八相见之后的具体场景。杜甫叙事，既叙事件经过，又着力于细节描写。“怡然”是开心愉悦的意思，可以看出孩子们对杜甫的到来是非常欣喜的，而且还是“敬父执”。“父执”是指父亲的好朋友，孩子们对杜甫也非常尊敬。这说明不仅仅是卫八，他的家人们也对杜甫的到来感到高兴并且表示欢迎。不仅如此，杜甫还写了孩子们对他亲切询问的场景。这样的行为很符合孩子的心理。对于孩子们来说，杜甫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他们的心里必定充满了好奇和疑问。杜甫在卫八家如此受欢迎，心中必定是十分高兴。主人卫八更是好客，不等儿女们听完杜甫的叙说就催促他们赶忙去摆酒菜，这真的是一幅很温馨的画面，有着家庭的温暖。在乱世中有这样的温馨，实属不易。之后卫八冒着夜雨去剪春天的韭菜给客人吃，呈上刚刚煮熟的小米饭让客人品尝。这样的场景随意且平淡，但如果联系当时的战乱背景，平淡的时光却也十分难得。老朋友之间的不拘形迹的淳朴友谊就这样表露了出来。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杜甫已经由刚开始的惊喜转变为温馨，惊喜毕竟是短暂的，但日常的温馨却是更加长久的。

二、重逢中的悲喜交加—《羌村三首》其一

重逢也是悲喜交加的。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携带妻儿家小，从奉先逃难，将家小安顿在鄜州的羌村，只身前往灵武，准备投奔唐肃宗。不料在半路中杜甫被叛军缚住押往长安，后又伺机越过两军前线逃到凤翔，在凤翔被任命为左拾遗。不久之后，杜甫为救房琯而触犯了唐肃宗，幸好当时宰相张镐说解，才免于罪责。杜甫后又被批准还家探亲。在经历艰险归家团圆后，他便写下了一组叙事诗《羌村三首》。其中这第一首，也是表现乱离中与家人久别重逢情景最感人的一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杜甫与家人分离已有一年左右，当他“归客千里至”时，妻子和儿女开始的反应却是“怪我在”，久久不见，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这看似反常的举动实则很符合真实的心理。联系当时乱世的背景，家里的亲人一年多没有音讯，外面又是兵荒马乱的，如此的情况，恐怕杜甫的亲人已经认为他不在了。这种心理预设很符合当时到处兵荒马乱、家破人亡的社会，是一种悲伤的预设。妻子随后的反应是“惊定”，即从一个不自觉的，突然受到惊吓的状态中又渐渐恢复到有意识，且逐渐安定下来的完整的复杂内心过程。杜甫虽然只用了两个字，却能够精准深刻地刻画出妻子当时的真实心理。毕竟是亲人的再次相见，这种“惊”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丝丝“喜”。紧接着就是“拭泪”，这是在上述心理活动发生后的外在表现。悲喜交加的感情就这样从诗句中体现出来。紧随其后的“乱世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好似在向读者说明出现以上情况的原因，那是因为生在乱世，自己先是被叛军抓住，可以死，但侥幸活了下来，又触怒了皇帝，也可能死去，却又活了下来。经历这一系列生死离别，人最后还是生还了。飘荡是悲苦的，而生还又是喜悦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中是一幅耐人寻味且意境深远的画面，也是重逢之后夫妻两人深情的表现。杜甫和妻子在晚上并没有着急入睡，而是秉烛相对。离别后的重逢实在是珍贵，这一刻，他们应该是喜的，毕竟是久别重逢，不论杜甫还是妻儿都相安无事，这好像做梦一样，让人不敢相信，但这又是事实，这种开心实在难得。同时，这一刻也是悲的，感叹伤悲，万语千言，恨不能一夜道尽，有种“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的感觉。分别这么长时间，两人之间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不过杜甫并没有写说话，而是写了秉烛对坐的情景，可以说“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让“悲喜交集”这种感情得到了更加完美的释放。《杜诗详注》中说道：“此记悲欢交集之状。”生逢乱世，悲喜交集，这就是《羌村三首》其一中写杜甫与家人重逢之后的真实感情。

三、重逢中的昔盛今衰—《江南逢李龟年》

久别之后的重逢，不仅仅是喜悦，有时也会有物是人非，昔盛今衰之情。这就要说到杜甫于大历五年（770）流寓潭州时所作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唐玄宗时期著名的歌唱家。郑处晦《明皇杂录》卷下载，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善歌，“特承顾遇，于东都洛阳大起第宅”“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盛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在这首诗中，杜甫写了一种与故人重逢后的今夕盛衰之感。前两句中是在回忆当时开元盛世时的李龟年，表面看是简单追忆当年在岐王府和崔涤府中与李龟年数次相见的地点，但是内涵相当丰富。“岐王”是指李范，他是唐玄宗的弟弟，当年曾随着唐玄宗诛杀太平公主，也是唐玄宗宠信的功臣。崔涤是唐玄宗在藩邸时的知交，和唐玄宗关系也很密切。而乐工李龟年是名动京师的歌唱家，经常出入这两位宠臣的府邸进行表演。杜甫对他们进行回忆，也是对当时的开元盛世的一种怀念。“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杜甫《忆昔二首》其二）可见杜甫是多么喜欢那个时代，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但是下两句却把读者从回忆中拉到现实。时隔几十年，正是江南风景好的时候，没想到却在这里又遇见了流落此地的李龟年。李龟年本是王公贵族府里的常客，杜甫也本应该是致君尧舜上的良臣。但是此时，两人却在江南相逢了。他们是被命运抛到这遥远的异乡来的，在此地相逢产生了暮年流离的感受。加上江南的好风景，颇能反衬出一丝淡淡的哀伤。此时此地，斯人斯景，两人心中该有多少感慨！尤其是“又逢君”三个字，看似很平淡，实则包含着无限感慨，一切的繁华如落花飘零。这样的一种前后对比，使得昔盛今衰的悲伤自在黯然不言之中。

乱离时代的重逢不易，感情复杂不一，有同有异。同样是相逢的惊喜，在《赠卫八处士》中是与好友相逢的惊喜，在《羌村三首》其一中是与妻子团聚的惊喜。但《赠卫八处士》更加侧重会面之难，感叹人生相见的不易与离别之多，其中还包含着一些悲苦，二十年的老友相见，却发现身旁的好友走了一半，而且双方的头发是“各已苍”，可见时间的流变。诗歌首尾呼应，表达了人生无常的聚散之悲。《羌村三首》其一更加侧重的是悲喜交加，杳无音信的杜甫回家后的喜和重逢后相对无言的悲交织在一起。《江南逢李龟年》的重逢更是一种追忆开元盛世，表达昔盛今衰之情。在这些诗中，我们看到了重逢带来的惊喜与温馨，看到了重逢的悲喜交集，也看到了重逢之中伴随的一种昔盛今衰的无限感慨。身处安史之乱这样的时代，是底层百姓的不幸。频繁的战乱对诗人的影响如此，更是对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如此。他们的这些遭遇，可以以小见大。国家富强，百姓安居乐业是多么重要。乱世之中，重逢也好，离别也罢，透过这些事件，最终还是要从中发现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最真挚的感情。时代会变化，场景会改变，诗句也会有不同，但其中所蕴含的人情中的真、善、美却是不会改变的，它们会随着这些诗句一直流传下去，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