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作者: 施璐车子再往前行驶一段路就到目的地了。
我无意中翻开手中的白色本子,翻到最中间那一页,是我少年时写的诗:
唯灵之死
我听见死神的歌声萦绕我的耳畔,
那彼岸的唯灵发出碎裂的嚎叫,
我的爱人,
那是我今生的歉疚。
为何要如此,
毁灭我心爱的玫瑰?
若是可以,
仅用我的生命去换取她的自由吧。
别吵醒她的美梦,
告诉她,
不要悲伤,
不要哭泣,
她是我生命的荣光,
我的荣耀。
告诉她,
记得微笑着用槲树的落叶为我圈起一座小小的坟,
周围点缀上各色的野花,
当孩子们来看我时,
摘下野花放在我的坟前,
我会听见他们欢笑的声音,
还有奔跑在山野中活泼的脚步声,
我在笑,
在你的生命中,
你的晨光里……
这首诗的灵感源自一部国外的电影,年少时对于爱与死的理解就是这么简单,轰轰烈烈地爱一个人,然后心甘情愿为对方付出生命,是唯美而浪漫的。
没承想,在人生步入中年以后才慢慢懂得,真正的爱与死实则是命运安排的一场修行:这看似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实则是为了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不同形式的爱,然后在一次次告别中成长。
这道理看似简单,却是在我亲历过至亲的生离死别之后才真正懂得。
清晨的寺院清冷而孤寂,隐约可听见里面诵经的声音,突如其来的雨给寺院笼罩上一层白色的轻烟,风吹拂着屋檐上的铜铃,铜铃发出的响声回荡在寺院的上空。我看着这雨,回忆如一张张旧照片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的外婆快一百岁了,然而从六年前开始,我却再没有机会喊一声“外婆”了。
外婆去世那一年,享年九十三岁,大家都说,外婆是喜丧。
既是丧,便是悲痛且伤感的,何来“喜”?我当时疑惑地看着摆满带着挽联的花篮的大厅,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喜”从何而来。
外婆生于“民国”时期,家境富庶,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幸的是我外公去世得早,外婆一个人把六个孩子拉扯大。为了生计,外婆还开过馄饨店,做过一些小生意。
从我记事儿起,外婆就是老年妇女的模样。她个子高瘦,大概有一米六五的身高,方脸型,面容略严肃,留着中短发,发型的一边用两根黑色一字夹夹住,一身朴素的衣裤,下面是一双黑色布鞋。她的牙齿不太好,咬不动太硬的东西,有时候一说话会有唾沫星子,这点没少遭到小时候的我的嫌弃,我总因此避得远远的,为此她十分生气。
幼年时,母亲工作忙,就把我带到外婆身边,还给我买了许多故事书,外婆就照着那故事书给我读故事,这也给我日后对于文学的喜欢埋下了种子。牙牙学语时,我会爬到沙发上、椅子上,会试着拿比我头还高的桌子上的小东西。母亲说,那个时候,外婆为了照顾我,人都消瘦了一大圈。有一天傍晚,外婆在家门口给煤饼炉生火,当她正用那竹扇用力给炉子扇火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把家门给关上了,急得外婆直跺脚:“哎呀,可怎么办才好啊,孩子在那沙发上摔下来可怎么办呢!”好在,最后热心的邻居拿了梯子过来,直接从家门上面的那扇窗户上爬了进来,才打开门。一开门,外婆见我安然无恙地坐在沙发上,她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的我也是多病的年纪,时常感冒发烧,时不时地就要往医院跑。有一天晚上,外婆和我睡下后,只听见我哇的一声大叫之后就没有什么声音了,她起身一摸我的额头,这一摸可不打紧,很烫很烫,她才知我已经发烧昏厥过去,手忙脚乱地起身将我送到医院。好在最后是有惊无险,医生给我打了点滴,烧也很快退了下去。
我的童年也是在外婆的陪伴下成长的,在外婆的影响下,我对于绘画、手工非常喜欢,我做的手工时常受到老师的表扬,这也使我从中获得了一种成就感。那个时候,外婆常说,以后她要看着我考上大学,结婚生孩子,等到我的孩子会走路的时候,她再去世就圆满了。
“不,外婆您不会去世的,您要活一百岁!”
“好好好,就活一百岁!”
那个时候,以为人活一百岁就是永远,也并不晓得那是怎样漫长而久远的时光。
高考之后,我去了一所离家比较近的大学,每隔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会回去看望外婆,逢年过节,暑假里,也时常把外婆接过来住,这样,也不至于令她的生活太孤独。那个时候外婆身体还很硬朗,等到家门前有了17路公交车站之后,外婆就不让我们再来回接送她,她说17路公交车站可以直达她的住处,挺方便的,而且这样她也觉得自在些。只是当时的我不曾想到,这几年的时光竟成了我日后回忆的最好的时光。
大学几年的光景一晃而过,我如愿考上了教师编制,工作的日益忙碌使我不再像以往那样有很多的时间去看她,但好在还有节假日,我把我参加工作之后的第一笔工资给了外婆,我还买了双皮鞋给她,她激动又开心地拿着钱和鞋子,说不舍得花也不舍得穿,但我说:“花吧,以后还要给您呢!等我存下钱来就从头到脚给您买一身!”“小傻瓜!钱都花在我这老婆子身上了!”外婆笑得更开心了,而那双皮鞋,外婆也总是在一些重要的场合穿。
工作以后的那几年我都鲜少有机会再去看她,外婆轮流住在舅舅们家里,我空了就给她打电话,只是晚年的时候她被诊断出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最初几年状态还没那么严重,就是记性比以往更差些,手脚也不太灵便了,外婆常常在抄佛经的时候反复念叨:“唉,咋就变得那么笨了呢?”
等我结婚的时候,给她敬酒她特别高兴,说她特别满意,她终于可以看着我结婚。舅舅说,外婆已经不大记得很多人,唯独还记得我,能叫出我和我丈夫的名字。结婚后的第二年,听闻外婆在二妈妈家摔倒了,不省人事,我那个时候已经怀孕六个月,躺在床上泣不成声,家人安慰我说:“外婆身体硬朗,不会有大碍的。”可是直觉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时间,确然是不多了。
想起小时候曾天真地说过,外婆是要活到一百岁的,却不知,生离死别就在我为人母的第二年发生了。
那一天的雨和今天的雨一样,没有意料地来了,天色在顷刻间阴暗下来,一阵阵风直吹得人脸上生疼。那时还是五月的天,这雨却是如秋季的雨一般阴冷。我也说不清是悔恨还是不舍,三十多年来从未那样伤心地哭过。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长辈们的身影在我眼前来来去去,我听不清那些道士唱的什么,只觉得一片混乱。我的目光穿过人群,尚还可以看见躺在床上的穿着寿衣的外婆,她同往常睡着了一般,平静且安详,只是面庞比以往更加瘦削,也再不能听见她睡觉时轻微的打鼾声了。
屋外风雨交加,暮色降临,前厅点起了长明灯、莲花灯,灯影绰绰。我坐在外婆身旁,一如我曾经坐在她床前陪伴她聊天儿,给她讲各种我遇到的令她感到新奇的人与事。往昔如烟,一切也仿佛随着她的去世,成为回忆。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而此时此刻,我亲历的生离死别,竟使我恍然间觉得体味到人生之苦竟是这般孤独。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她已受尽了这一世的苦,一切皆圆满,自然是要离开的。”
三日后的清晨,出殡,七八个男子抬起了棺木,有人高歌着从高处撒着糖,许多孩子哄抢着糖,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稀里糊涂地抢到了一颗,就像小时候外婆喂我吃东西那样,在懵懂无知中学会了接受。唢呐声响起来,队伍走过巷子里这条曲曲折折的石板路,渐渐远去。我跟着人群远去,偶然回看自己走过的路,才想起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以后在这巷子里再也不会有外婆了。甚至,我再也看不见她的音容笑貌,再也不会听见她利落的炒菜声,再也不能听她絮叨琐事,再也不能……
她已经永远不在了!
那天以后,我就开始去翻阅一些佛教的书,开始相信佛法,我相信这世间万物有轮回,世事存在皆因机缘,也不愿再相信所谓的唯物主义。我甚至慢慢活成了外婆的样子,念佛经,学习绘画,学习书法,学着做针线活儿……可是,人生中有些事是不可逆的,无论如何,外婆都是永远地离开了我,我甚至痛恨自己选择的工作过于忙碌,以至于不能在她晚年的时候多陪陪她。
这隐痛使我至今无法平静。
这是我一生的遗憾,亦是追随和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