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唤》中“游牧主体”的身份构建

作者: 刘美

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以主人公巴克在荒野中的生存历程为主线,展现了一个文明家犬在原始自然中逐渐唤醒野性、重塑自我的过程。本文以吉尔·德勒兹的“游牧主体”理论为切入点,探讨巴克的“游牧主体”身份建构过程。小说呈现了巴克在“树状结构”中经历的身份认同危机,以及在“块茎结构”下建立“游牧主体”的过程。巴克通过“解辖域化”去挑战并解构压迫自身的权威与控制,从而实现了自身的身份重塑。当巴克彻底突破文明的束缚,进入自由无垠的荒野时,“逃逸线”打破所有编码和界域,将巴克带到一个全新的空间,同时这也寄寓了杰克·伦敦对回归自然与自由生命的向往。

一、《野性的呼唤》介绍与“游牧主体”概述

杰克·伦敦是20世纪初美国著名小说家,他以描绘人类与自然搏斗的作品而闻名。杰克·伦敦的创作深受达尔文进化论、尼采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关注极端环境下生物本能的觉醒。他的代表作包括《野性的呼唤》《白牙》《海狼》等。杰克·伦敦的作品主题多涉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冲突,展现出作者对于社会与生命本质的深入思考。《野性的呼唤》是杰克·伦敦于1903年发表的小说,被誉为自然主义文学的经典之作。小说讲述了一只名叫巴克的家狗被带入北部荒原后,逐渐唤醒内在野性、重塑自我身份的历程。杰克·伦敦通过巴克的视角,探讨了自然与文明、驯化与本能之间的矛盾,反映了个体在极端环境中对自由与原始力量的追求。小说不仅揭示了生命的本质,也折射出作者对人类社会的哲学思考。

吉尔·德勒兹与费利克斯·加塔利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千高原》中提出的“游牧主体”这一概念涉及了“块茎”“解辖域化”等关键内容。“游牧主体”理论是对现代社会主体性、权力结构的思考与回应。“游牧主体”质疑固定的社会等级和权力结构,反对任何形式的强制性和同一性。“游牧主体”不仅是一种存在方式,也是对抗僵化体系的象征。这种主体并非无组织,而是通过“游牧逻辑”来实现灵活的组织形式,使得个体具有更高的流动性和开放性。总体而言,“游牧主体”打破了传统主体性概念,鼓励个体超越固定身份的限制,在不同领域中探索新的可能性,适应多变的环境。这一概念在后现代社会中具有重要意义,为理解多元文化提供了新的视角。《野性的呼唤》中的主人公巴克经历了身份的流动与转变,体现出“游牧主体”的开放与包容性质。巴克在野性的召唤下突破了文明的束缚,展现了吉尔·德勒兹所强调的去中心化哲学意涵。《野性的呼唤》在国内外的学术界备受关注,研究角度多样,涵盖自然主义、生态主义、达尔文主义,以及成长等主题。从“游牧主体”视角去分析《野性的呼唤》具有一定创新意义和研究价值,同时可以帮助读者理解巴克如何在复杂多变的生存环境中实现“游牧主体”的生成。

二、“树状结构”下,巴克的身份困境

关于“树状结构”的论述出现在吉尔·德勒兹与费利克斯·加塔利合著的《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千高原》中。作者在书中指出数千年来西方世界执着于对某种中心或者本质的追求,这种思维习惯类似于“树状结构”,体现了层级化、中心化的特征,如根与枝、中心与边缘的关系。“树状结构”形成的单一的、等级式的系统,压抑了多样性和创造性。在《野性的呼唤》中,巴克在大法官家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种“树状结构”。“它在幼小的四年里,过着非常满足的贵族生活;它为自己感到很得意,老是有一点儿自高自大,正如乡下绅士由于孤陋寡闻有时表现出的那样。”巴克此时优越的生活由大法官一家提供,而其他一些不受欢迎的狗则常挤在一个肮脏不堪的狗窝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种以人类为中心的尊卑秩序以一种难以察觉的规训手段将包括巴克在内的动物驯服,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巴克的天性以及其他动物的选择权利。巴克在文明社会中被驯化,与人类建立了稳定的依赖关系,这象征着一种固定化的“树状结构”。吉尔·德勒兹认为“树状结构”暗含了一种中心的存在,巴克在大法官家的稳定安逸生活正是这种中心规训的具体体现。巴克的身份在这种以人类为中心的文明体系中被固化,缺乏与异质文化的交互。

尽管后来巴克被园林主的佣工曼努埃尔卖掉到北部荒原做拉橇犬,可是它仍然没有完全逃离来自资本主义的辖域化,仍然受到来自“树状”思维的束缚与压迫。在“树状”思维当中,以巴克为代表的动物,被人类当作工具,当作被奴役的对象。大法官家的生活虽然温暖,但是巴克只是被视作一个为人类提供陪伴的宠物犬,“在漫长的黄昏或早晨陪大法官的女儿莫利和艾丽斯去散步;冬天的夜晚躺在书房里大法官的脚旁烤着熊熊的炉火;背着大法官的孙子们走”。而曼努埃尔也仅将巴克作为自己赌博的资本,当曼努埃尔将绳子套在巴克脖子上准备把它卖掉时,“巴克以庄严的姿态默默地让绳子系上,诚然,这一举动是不同寻常的,但它正学会了相信自己认识的人,给他们以信任,就因为他们比自己聪明”。由此可见,巴克在人类的规训下,其主体性面临着危机,基本的独立判断能力也相应缺失。

在被贩卖往北国的列车上,巴克受到了人类残酷的虐待。“巴克断定,因为他们是些样子邪恶的家伙,衣着不整,蓬头垢面;它透过板条向他们发出了怒吼。可他们只是笑笑;用棍子拨弄它。”狗贩子对巴克说只要它乖乖地做条好狗,就会大吉大利;要是不听话,就把它的内脏都挖出来。后来,巴克成了政府发放邮件的拉橇犬,为了提高送信的效率,负责送信的人不顾巴克和同伴的身体极限,让它们超负荷地长途跋涉。这导致巴克脚都变形了,巴克感到疼痛难耐,走路都成了问题。一到扎营的时候,巴克就像一条死狗一样躺下,虽然饥饿,但是它也无法动弹去吃自己的食物,只是等弗朗索瓦把食物送到它面前。巴克的体重也因此从“一百四十磅减少到一百一十五磅”,巴克的身心遭到了极大的摧残。在人类的世界里,仿佛巴克的生命除了送邮件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价值可言。吉尔·德勒兹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千高原》中将事物之间的连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类型是灵活的,更具分子性,初具秩序;另一种则较为僵化,是克分子性的,组织化的。”克分子是分子的集合体,典型的克分子集合体为国家、机关、阶层等。“克分子的节段性之线”将生活进行明确切分,在这条线上,一切都会变得僵硬。巴克的生命正是在这条线的控制下失去了生机,变得呆滞刻板。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前行,巴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全部都累了,累得要死”。

三、“块茎结构”下,巴克“游牧主体”身份生成

“块茎结构”是吉尔·德勒兹游牧哲学思想中重要的概念之一。“块茎结构”当中的任意两点之间皆可连接,这也意味着“块茎结构”能消解限制而自由蔓延,不断衍生差异。“块茎结构”本质上是一种去中心、非层级的存在方式,强调多元化和无序连接。巴克的成长和转变过程恰好体现这一结构,体现出“游牧主体”在多维环境中不断生成、变化的特点。巴克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就像遍布“块茎结构”中的点,两点成线,线与线相互交汇,复杂的网络将一成不变的秩序打乱,从而实现对权威和理性的反抗。巴克从阳光明媚的圣克拉拉山谷被贩卖到冰天雪地的克朗代克,这一改变打破了它的原有身份。在北方荒野中,它的角色从人类宠物转变为野外求生的拉橇犬,逐渐经历与原有文明身份的分离过程。虽然此时的巴克仍然受到人类社会辖域化的影响,但是在巴克在进入荒野后,它逐渐具备了脱离了人类社会单一控制体系的倾向,开始与荒野中的多个因素产生连接,开始了“解辖域化”的抗争之路。巴克在拉雪橇过程中与周围环境建立复杂的关系网络,学习了诸多生存技巧。巴克进入雪橇犬队伍后,遇到了斯皮茨这个霸道强势的领头犬,逐渐与其产生对抗关系。斯皮茨代表了力量与权威,巴克与其竞争的过程表现出雪橇犬群体中的关系网络。在一次争夺领导权的关键事件中,巴克为争夺领头犬的地位,成功击败斯皮茨并取而代之,最终成为雪橇犬队伍的领导者。另外,巴克还学会了如何在雪中挖洞取暖,它在寒冷的夜晚用爪子挖出一个雪洞,将自己埋入其中取暖。在应对饥饿威胁的时候,巴克从其他雪橇犬那里学到偷食的技巧,会伺机从人类那里窃取食物。巴克通过不断与荒野环境互动,逐渐掌握了适应自然的技巧,不再依赖人类的庇护,展现出一种逐步“去人类中心化”的独立性。

另外,巴克还通过与狼的相遇和共鸣,激发出自身的野性潜能。在某次脱离人类的时间里,巴克遇到了一只野狼,二者彼此审视、试探,随后一起奔跑,共享原始的自由感。这种多维度联系的网络,正是“块茎结构”所强调的多样性和去中心性。巴克在这些连接中不断生成出新的身份层次,打破了文明社会对它的限定。巴克在原有家庭中处于宠物狗的位置,受人类的照顾和控制,然而在被卖入荒野后,它逐渐脱离了对于人类中心的依赖,开始探索自己的身份的历程。

吉尔·德勒兹和费利克斯·加塔利在《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千高原》中将“解辖域化”分为“相对解辖域化”和“绝对解辖域化”。“相对解辖域化”是指逃逸主体在逃逸途中受阻,在碰到障碍时找不到出口,无法获得连接,因而无法继续逃逸的行为。“相对解辖域化”是分子式的柔韧线,它有固定的目标,达成目标后便停止逃逸运动。“绝对解辖域化”强调绝对的复杂互联,在这里,逃逸线不再受阻,可以自由穿越,它创造了全新的生命力量。巴克离开文明世界后,逐渐适应了北方荒野的生存环境,获得了新的力量和生存技能,这是它从人类文明转向野性环境的过程,虽与原有结构脱离,但依然在狗拉雪橇的劳动体系中,受到新的规则和等级秩序的约束,这一过程体现了巴克的“相对解辖域化”历程。

后来,在与狼兄弟交手的过程中,巴克发现对方没有敌意,从而建立了彼此之间最初的信任,随后狼族兄弟向巴克表示希望它跟自己一起回归荒野。但是,巴克突然想起桑顿,并选择回到桑顿身边。回到桑顿身边的巴克从来没离开过营地,从未让桑顿离开过它的视线。虽然初期巴克有了逃逸荒野的冲动,但是后来它拒绝狼群呼唤,再次回到桑顿身边的行为表明它的逃逸行为受阻,只完成了“相对解辖域化”。这里巴克的“解辖域化”程度较之前相比更为强烈,这种回归原始本能的过程,似乎指向一种“绝对解辖域化”,即彻底脱离人类社会的权力网络和文明规范,进入一种全新的存在模式。回到桑顿身边后,从荒野里传来的呼唤再次使巴克变得焦虑与挣扎,巴克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它与狼族兄弟在森林里快意狂奔的场景。来自狼群的呼唤使巴克心中升腾起一种躁动的欲望,使它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喜悦与强大的生命力。有时候巴克会跟随着狼群的呼唤声追进森林,会用鼻子触碰森林里的苔藓或者草丛中的黑土,它会因为闻到了泥土气味而欣喜若狂。巴克开始脱离人类为它铺设的固定轨道,在与荒野连接的过程中产生了生命新的可能性。巴克跟随狼族兄弟一路狂奔,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它的肌肉充满了活力,能像钢丝弹簧那样,瞬间弹跳起来,发起猛烈的行动。在小说结尾部分,伊哈特人将桑顿杀死之后,桑顿的死使巴克感到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和孤独感。在为桑顿复仇后,巴克会停下来观察伊哈特人的尸体,这种注视让巴克短暂忘记失去桑顿的痛苦。巴克因此为自己感到自豪和骄傲,因为它成功打败了“最高贵”的猎物,而且是在适者生存的法则之下把他们打败,完成了对人类的反抗行为。巴克彻底融入荒野,听从“野性的呼唤”,不再依赖于人类的驯化或等级结构,成为自由的个体。巴克最终回归荒野的行为可以视作一次对“树状结构”的挑战。此时,巴克的身份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这种转变拒绝中心化、反对固化、追求本真。

巴克最终是否达到了“绝对解辖域化”,仍然值得商榷。巴克加入狼群后,成为狼群的领导者,将重新构建新秩序,这表明它可能只是从一种辖域转移到另一种辖域,而非完全摆脱所有辖域。在构建“游牧主体”的过程中,巴克通过不断地“逃逸”来找到自己对抗辖域的武器,加深自己的身份认同,最终进入到广阔的“游牧”空间。“逃逸线”并非一条明确的路径,而是不断生成与演化的网络。巴克的经历表明,个体在突破原有体系的过程中可能遭遇阻碍,但这种阻碍并不否定“逃逸”的意义,反而推动新的生成。巴克不断打破既定的身份边界(宠物、雪橇犬、狼群成员),并在新的情境中实现自我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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